肖不灑
那次同學聚會之后, 他倆的聯絡就頻繁起來。 當然, 只是在微信里聊天, 每天都要說上幾句, 全是些不痛不癢的話。 對于他來說, 慢慢成了一種習慣。 他覺得有點危險, 又有點期待。
這天是周五, 中午他一個人在單位樓下的麥當勞喝咖啡。 這是最近兩年養成的習慣, 工作日沒地方午睡, 全靠一杯咖啡續命。 那杯最便宜的美式剛喝下兩口, 她的電話打過來了。 同學聚會結束已有兩個月, 他倆從未打過電話。 實際上, 他越來越不喜歡打電話, 平時跟外界聯系, 大多用微信。 他覺得電話讓人莫名緊張, 很多話說不出口。 微信就不一樣, 就連跟她打情罵俏也顯得游刃有余。
他猶豫了幾秒鐘, 喝一口咖啡, 還是接了電話。 他換上一種連自己都覺得怪異的油膩口吻說: “呦, 才兩個月不見, 就想我了?”
“周末有空嗎? 請你泡溫泉。” 電話那頭的她直截了當。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幸福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 他有點暈眩。 他努力讓自己淡定下來。 其實, 他早就從同學聚會后兩人的微信互動中捕捉到了某種信號, 就像隔著一層窗戶紙, 他總在心底期待著什么。 現在它到來了嗎? 窗戶紙要捅破了嗎? 他心里涌起暗流。
他又呷一口咖啡, 好像那咖啡是鎮定劑, 然后故作嚴肅地說: “別耍我, 我可是個認真的人。”
“少廢話, 你就說去不去吧。”
沒想到她不接招, 這讓他亂了陣腳。 他想答應下來, 心里卻在猶豫, 心里有點亂, 他擔心她在耍他。 現在的女人可沒一句真話。 再一個, 要是她真的邀他出游, 是出于何種目的? 還有哪些人同行? 退一萬步說, 即使是邀他單刀赴會,他也不能輕易答應, 那樣顯得過于急切, 要迂回, 要曲折。他在電話這頭默數了十秒鐘, 聽見她說: “你這是害怕了?”
她這話帶有挑釁的意味, 這是在嘲笑他。他向來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就連一家子出去吃個飯, 也會為點菜的事猶豫不決。 有時候下班回家, 走哪條路線也會糾結半天。 再說遠點,要是當初不那么瞻前顧后, 也許他跟她就走到一塊了。 如果跟妻子戀愛時分手果斷一點, 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明白這個弱點, 一直想改, 一直沒改掉, 就像身上的一塊疤, 他這輩子注定要為此付出代價。
他一口把咖啡喝光, 對她說: “我手頭還有些工作, 指不定周末要加班, 容我再考慮考慮。”
“給你半天時間, 下班前答復我。” 話音未落, 電話掛斷了。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 她的行事風格還是那么干脆利落, 容不得你有半點猶豫。 而他呢, 顯然不是她的對手, 三言兩語就被她給捏住了。
整個下午, 他深陷焦慮之中, 他搞不清楚是咖啡的作用, 還是因為她的來電。
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 他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 那次同學聚會卻如一陣春風, 吹起了死水潭的一絲漣漪。 高中畢業后, 她似天仙一般從人間蒸發, 杳無音訊。 那時還沒有微信,QQ 剛興起, 不像現在掏出手機掃一掃就能加為好友。 為了辦好聚會, 幾位熱心同學建起了微信群, 嘩啦啦一下子拉進來四十號人。 他覺得挺神奇的, 科技改變生活, 大部分同學失散十多年, 微信竟在一瞬間將他們從茫茫人海中打撈起來, 就像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假期, 現在又開學了, 同學們又回來了。 聚會前, 群里每天熱鬧非凡。 他極少在群里發言, 同學們發紅包他也不搶。
聚會那天, 他到了指定地點仍在猶豫, 思前想后, 徘徊良久, 還是逼著自己上了樓。 他對同學聚會沒一點熱情, 甚至有些反感。 這次陰差陽錯地前來, 他覺得多半原因是為了她。
走進酒樓, 里面已經擠滿了人, 多少有些像酒席。 同學們見他到來, 紛紛起哄。 他們說, 喲, 我們的才子怎么才來, 王娜同學都等你半天了。 他不知所措, 連說路上堵車耽誤了。 在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里, 他找到了她。 她跟幾位女同學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好像沒看到他似的。 他有些難為情, 同學們是怎么知道當年他暗戀她的? 上學那會兒, 他把心思藏得嚴嚴實實, 沒半點表露呀。 他有些恍惚,趕緊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前坐下。 吃飯的時候,同學們又起哄, 非要他倆喝個交杯酒。 他倆被同學們簇擁著還真挽手喝了一杯。 在飯桌上他一度產生幻覺, 似乎不是同學聚會, 而是他倆的結婚酒。 那天從飯桌上下來, 同學們又轉戰到KTV 唱歌。 她有事, 提前走了。 他倆除了喝那杯酒, 沒多說一句話。
臨近下班, 她發來信息, 告訴他不要有思想包袱, 只是她所在單位組織的一場活動。 她在出版社當編輯, 是一場新書座談會。 說白了, 就是組織作者和幾位評論家出去玩玩。 之所以邀請他, 是因為新書里有作者自配的幾幅鋼筆畫, 領導要求除了評論家, 還得有畫家參加, 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他。 她說: “你實在不愿去, 也不勉強。”
他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 看見一張中年男人的臉浮現在鏡中, 灰暗、 虛弱、 浮腫、 膨脹、 油膩, 看起來有些陌生, 有些討厭。 看到這張臉, 他猛然醒悟, 人到中年, 再也不能活在幻想里。 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陣苦笑, 給她回了個笑臉表情, 答應了周末的行程。
周六中午才出發, 目的地是西延縣的天湖度假區。 一上車, 他就往車屁股里鉆, 在最后一排坐下。 19 座的中巴車塞得滿滿當當。 車廂里亂哄哄的, 大家侃侃而談, 話題包羅萬象, 俄烏戰爭、 諾貝爾獎、 地球變暖、 本市某公園免費開放的利弊。 除了她, 他一個人也不認識。 這其實挺好, 此去天湖三個小時車程,免去了路上無趣而又生硬的交談。 他最怕與半生不熟的人聊天, 話不投機半句多, 動不動把天聊死, 雙方都尷尬。
一路上, 他卻睡不著。 閉上眼睛, 她就會飛到他眼皮子底下來。 都是高中時的往事, 一幕一幕的, 放電影一樣。 他只得睜開眼, 把自己拉回現實。 她坐在前排, 她是本次活動的組織者, 各種聯絡工作都在她身上。 此刻, 她在跟一個長發男人說話, 不時哈哈大笑, 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他知道那是本次活動的主角,因為那人上車時, 她不停叮囑, 馬主席, 小心碰頭。 馬主席, 這是您的座位。 然后, 一車的人都站起來跟他打招呼, 都說馬主席好, 馬主席辛苦了。
一小時后, 車子駛出高速, 進入了山區盤山公路。 H 市下轄六縣五城區, 西延縣是最偏遠的縣, 是H 市的北大門, 再往前走就到外省了。 天湖海拔2000 米, 山高路遠, 一進入天湖山脈全是盤山公路, 繞得人暈暈乎乎, 像一窩被藥暈的老鼠。 很快, 鬧哄哄的車廂里安靜下來了, 有人暈車了。 沒多久, 馬主席頂不住了, 嗚哇一陣狂吐。 他遠遠地看著她, 看見她為馬主席遞水和紙巾, 不斷拍打他的后背。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比暈車還難受。
車廂里滿是嘔吐物的酸臭味。 還好午飯沒吃什么東西, 不然他也得吐。 他有些后悔, 本不該答應她。 不僅一個人不認識, 還得看他們各種各樣的嘔吐表演。 這樣的活動他以前沒少參加, 在他那個圈子里, 畫家出畫冊搞畫展都得標配這么一個座談會, 無非是請一幫人吃喝玩樂, 然后吹捧一番。 他不喜歡這種活動, 也不愛說場面話, 所以, 這兩年幾乎沒人邀他出席活動。
原本周末是計劃帶兒子去海洋世界玩的。五歲的兒子早就鬧著要去海洋世界玩, 說是幼兒園同學都去玩過了, 有大海龜海獅美人魚什么的, 太好玩了。 他嘴上答應下來, 行動遲遲沒跟上。 直到連妻子也看不過去, 伙同兒子一起對付他, 他才在網上買了兩張票。 妻子抱怨他不顧家, 不疼兒子, 一天到晚瞎忙, 也沒見賺幾個錢。 妻子的話里總是帶刺, 他也懶得理。 這些年他有了經驗, 但凡妻子想吵架, 他就躲, 當個縮頭烏龜, 任她吐槽發牢騷, 忍一時風平浪靜。 最近兩年倒也挺好, 妻子的牢騷越來越少, 漸漸成了兩個木頭人。 有時候他悲觀地想, 這世上也只有兒子能讓他感覺生活還有點意思。 然而, 兒子一天天長大, 父子間的感情似乎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說不上具體是什么。 為此, 他還細心復盤過自己年少時跟父親的關系, 好像并沒有什么大的困惑。 他們那一代人跟父輩似乎更相似, 而跟兒子這一代卻有了明顯的代溝。 他有時甚至猜疑, 那是妻子在背后使壞, 故意要疏離他們父子間的感情,為隨時到來的離婚做準備。
汽車在艱難爬行, 顛簸得厲害。 天湖在山頂, 是個天然水庫, 靠收集雨水形成湖泊, 又因為有天然溫泉、 高山草甸, 一度成為西延縣最熱門的旅游景點。 已經是深秋時節, 山里的色彩變得豐富起來。 他能認出各種樹的品種,紅的是楓木和烏桕, 黃的是銀杏栗木, 綠的多半是松樹或杉木。 以往畫畫的時候, 他一有空就往山里跑, 細心捕捉山川草木的靈氣, 并試圖將它們畫在紙上。
他又望向前排的她, 此時馬主席安靜下來了, 腦袋歪向一邊, 不偏不倚靠在她肩上, 隨著汽車的一搖一晃。 他再次感覺到此去天湖路程有些遠。
抵達天湖溫泉度假賓館已是下午四點。 他注意到她安排給他的是單人間, 其余大多數人是標間。 他心里有些感動, 又有些莫名的期盼。
下午自由活動, 他決定去天湖走走, 想叫上她, 轉念一想還是不妥, 她是活動的組織者, 事情多著呢。 沒想到下樓就遇到了她。 她替馬主席推著碩大行李箱, 正在等電梯。 她問他, 怎么不休息一會兒? 他說, 時間還早, 去山上走走。 她說, 我先送馬主席上樓, 你早點回來。 他嘴上說好好好, 心里卻有些郁悶。 她跟那位馬主席站在那等電梯, 有說有笑的, 分明就像一對出門度假的伴侶。
三十歲以前, 他每年秋天都要上天湖來寫生。 他背著畫夾在山間行走, 四處尋覓靈感,幾乎踏遍了每個山頭, 最終完成一組頗為得意的 《天湖秋色》, 入選過省里的畫展, 還獲過幾個不大不小的獎。 這些年, 他再沒上過天湖。 他的創作停滯不前, 激情消退, 才華枯竭, 漸漸丟掉了畫筆。 這跟他的婚姻生活如出一轍。 人到中年, 生活和事業像一潭死水, 再也沒有一絲波瀾。
他沿著伴山步道往前走, 山風拂面, 壞心情一點點被吹散。 當年來時, 這步道還沒修,是一條沙石路。 在他看來, 天湖最美之處不在湖, 而是湖邊環繞的群山, 連綿起伏, 湖光山色, 是一幅變幻無窮的畫。 本市不少畫家和攝影家喜歡來天湖采風。 現在, 一架架巨型風電機占據了每一個山頭, 巨大的風車分割了天空, 天湖的美感不見了。
沿著步道爬上陡坡, 轉過一道彎, 天湖就在眼前了。 以往他走到這里總是很興奮, 因為那一汪湖水就會跳躍出來, 高山出平湖, 碧水入云天。 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傻了眼。 偌大的天湖竟然消失了。 眼前是一個焦黃的巨大土坑。 今年天氣異常干旱, H 市已有大半年沒下雨了, 可沒想到天湖會干成這樣。
天湖中央有個小島, 島上長滿水杉。 以往被碧綠的湖水環繞, 像天外來客遺落的飛碟。每次上天湖來, 他都想去島上看看。 這個念想一直沒能實現, 因為天湖上沒有船, 連條小竹筏也沒有。 在他那組 《天湖秋色》 中, 其中一幅畫的就是小島。 現在, 湖水干枯了, 小島成了一個突兀的土包, 沒了神韻。
他從湖邊回來的時候, 天已經黑了。 他看見她在賓館大門外等人。 旋轉門不停旋轉, 她在焦急張望。 見他回來, 她快步迎上來質問:“你上哪去了, 找你半天了, 電話也不接。”
他這才想起出門時沒帶手機。 他說: “我去湖邊走了走。”
他還想告訴她天湖消失了, 卻被她打斷了。
“吃飯就等你了。” 說著, 她拉起他的手往酒店大堂里走。 不是拉, 分明是拽。 他能感覺到她手上的溫熱。 直到進了電梯, 她才松手。他則像個因貪玩晚歸被大人責罵的孩子, 乖乖地跟隨她進入飯局。
跟往常的飯局沒什么兩樣, 開始大伙兒還有些拘謹, 放不開。 酒過三巡, 氣氛熱烈起來, 輕松起來, 大伙兒端著酒杯互相敬酒。 他原本沒打算喝, 不斷有人來敬酒, 他就不得不喝。 一杯又一杯喝下去, 一車人就全認識了。他發現, 這些人還挺有意思的, 至少喝酒是真誠的, 爽快的。 如此一來, 他也繞桌挨個敬酒。 他酒量很差, 一直沒練出來。 等他端著酒杯繞到她身邊的時候, 身體明顯有些飄了, 嗓門也大了。 他說: “來, 咱倆補一個, 這杯酒早就該敬你了。”
她把他拉到一邊, 小聲說: “差不多就行了, 咱倆是同盟, 要一致對外。”
他沒聽清她的話, 把耳朵湊過去, 幾乎要貼到她的臉上。
這時候, 坐在一旁的馬主席發話了, 說:“王娜, 來, 我幫你喝。”
“馬主席, 我要敬老同學一杯, 哪能勞駕您代喝。” 他較起真來。
“王娜喝不了酒, 不要強求, 況且她還有很多事要安排。” 說著, 馬主席伸手過來要奪她的酒杯。
他哪能不知道她喝不了酒呢。 那年高考結束班上吃散伙飯, 她只喝了一杯啤酒, 就暈過去了。 是他把她背回學校的, 路上她一邊哭,一邊說, 呀, 我難受死了, 我要爆炸了。 到了學校, 她人事不省, 又趕緊背去醫院, 掛了三瓶點滴才緩過來。 從醫院出來已是凌晨, 街上空無一人, 小城的街道顯得出奇的寬闊, 他倆并肩走在路上, 誰也沒說話。 他知道分別的時刻要到了, 他考得并不好, 而她成績向來很好, 上重點大學沒問題。 到了校門口, 大門緊閉, 他倆就在門口坐了一宿。 果然, 后來就再沒見面, 她去北京上大學, 而他復讀一年后勉強考上本省的藝術學院。 直到兩個月前的同學聚會, 他倆才重新聯系上。
“沒事, 我今天高興, 我喝我喝。” 他看見她仰頭舉杯, 一口喝掉了。
他倒滿一杯酒去敬馬主席。 兩杯酒喝下去, 才知道馬主席是個爽快人, 非要跟他喝個“小鋼炮”。 她想阻止, 為時已晚。 兩個男人相見恨晚, 非喝不可。 馬主席酒量好, 但終究寡不敵眾, 今晚已喝了不少, 說起話來舌頭有點打卷。
馬主席說: “你倆是同學?”
“高中同學, 二十年了。” 他說。
“難得, 難得, 我再敬一杯, 祝福你們。”馬主席這話讓他和她有些尷尬。
他連忙解釋: “主席誤會了, 我們是同學, 正宗的同學。”
馬主席笑著說: “是同學就有故事, 至于是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還是往事不堪回首, 就看你們的了。”
三人把酒杯碰得咣咣響。 等他們喝完杯中酒, 酒桌上已沒剩幾個人。 馬主席似乎意猶未盡, 兩人只好作陪。 直到餐廳打烊三人才散去。 回到房間, 他異常清醒。 今晚狀態不錯,喝了那么多竟然沒醉意。 要是換作平時, 早就喝吐了。
他沖了個熱水澡, 躺在床上刷手機。 打開朋友圈, 跳出一條妻子的動態。 是兒子在海洋世界玩的照片, 兒子很開心, 笑容燦爛。 他心里有些愧疚, 覺得自己確實不靠譜, 關鍵時候掉鏈子。 他想在朋友圈下點個贊, 或者發個評論, 最終還是忍住了。 這兩年, 他跟妻子之間變得陌生起來, 彼此都失去了興趣和耐心, 都累了。 比如這次天湖之行, 他就沒向妻子說,她也不多問。 在家里他們很少交流, 一些非說不可的話就通過兒子來傳話。 周五晚上他對兒子說, 爸爸明天要出差, 不能陪你去海洋世界了。 兒子嘟起小嘴說, 不行, 別的小朋友都是爸爸陪的。 他說, 下次吧, 下次爸爸帶你去海邊。 兒子生氣地說, 你總是說下次下次, 你騙人, 再也不相信你了。 他想哄哄兒子, 妻子將兒子摟過去。 她說, 寶貝, 別哭, 媽媽帶你去!
床頭的座機響鈴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拿起電話, 對方沒有說話。 他喂了半天, 還是沒有回應。 他懷疑是幻覺, 電話壓根就沒響。 但他分明聽到了鈴聲。 是不是她打過來的? 他壯著膽子回撥過去, 電話接通了, 仍然沒人說話。他就那樣抓著電話, 直到話筒里傳來了忙音。
這忙音仿佛來自二十年前。 高中補習那年, 他給她打過一次電話。 那時候, 街頭還有很多公用電話亭, 插上IC 卡就能撥號。 那是一個傍晚, 他在電話亭猶豫了很久, 一次次撥號又掛掉。 眼看小城的路燈亮起, 他才鼓起勇氣撥通電話。 真巧, 接電話的不是別人, 正是她。 她在那邊說, 喂, 你找誰呀? 他感覺她的普通話里有了北京腔, 他們之間的距離被無情拉大了。 他不敢答話, 心跳得厲害。 他就那樣緊緊抓著話筒, 聽她的聲音。 他希望時間就定格在那, 讓她的聲音像琥珀一樣凝固在耳邊。可是, 電話掛掉了, 他的手心全是汗。
他有點傷感, 借著酒勁給她發信息。 他說, 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 做夢一樣。她的回復很快過來了: 你呀, 一點沒變。 他說, 我以前總以為時間能改變一切, 可是很多事是忘不了的。 她說, 那就讓它在那, 不要忘也不要提。 他說, 提也是白提, 老大徒傷悲。她沒再說什么, 只發來一個笑臉。
他以為聊天就這樣結束了。 天湖之夜畫上句號了。 明天活動結束, 他們將坐上同一輛大巴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 沒想到, 對話框里又彈出一條信息。 她說, 你是不是失眠了? 找個地方看月亮吧。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似乎等了半輩子, 他不能再猶豫了。 他說, 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倆像兩只夜貓溜出酒店, 潛入無邊的黑夜。
“今天還挺高興的, 很久沒這么喝酒了。”他打破沉默。
“高興也不能那樣喝, 要是喝出個好歹,我可沒法向你老婆交代。”
“她才不會管我, 再說, 我跟她可能要離婚了。”
“為什么?”
“說不清楚, 我感覺累了, 過不下去了。”
“那不是理由, 是借口。”
這是他們第一次觸及婚姻。 以往他們聊天總是小心翼翼。 他從未提起搖搖欲墜的婚姻。關于她的個人生活, 她也沒吐露半點。 他聽說她現在一個人生活, 他想問個清楚, 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嗎? 天湖消失了。” 他趕緊換了一個話題。
“看來這世間還真有海枯石爛的那一天。”
對話又斷了, 他們一路沉默著往山上走。到了湖邊, 他打著手電在前面帶路。 他們沿著斜坡往湖底走去。 斜坡越來越陡, 好幾次她差點摔倒。 不知不覺, 兩人的手就拉在了一起。他感覺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 卻又想不起來。人到中年, 很多場景都是這樣, 渾渾噩噩, 好似美夢一場。 只是美夢再好, 終究要醒。 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殘忍之處。
終于到了湖底, 她的手松開了。
湖底沒有一滴水, 全是裸露的泥沙, 踩在上面沙沙響, 像置身茫茫大漠。
“看到那個小島了嗎?”
“什么也看不見, 你要帶我上島?”
“不。”
“那我們要去哪? 我感覺我們陷在沙漠里了, 等風一來我們會被沙塵掩埋。”
四周靜悄悄, 沒有一絲風, 更不會有沙塵暴。
又走了十來分鐘, 他停下了腳步。
“到了, 到了。” 他興奮地說。 手電筒的微光之下, 橫著一艘小船。 是一艘殘破的鐵皮船, 有半截陷在泥沙里, 露出的半截銹跡斑斑, 散發出鐵銹和泥腥混合的怪味。
“這里怎么會有一艘船?”
“你知道嗎? 以前我總盼著天湖能有一艘船, 那樣我就可以上島去, 沒想到還真有船。”
“現在不需要船, 你也可以上島去了。”
“現在不想上島了。”
“為什么?”
“不知道, 就是不想了。”
黑夜濃得密不透風, 什么也看不見。 他們在鐵皮船上坐了下來。
“這些年, 你過得好嗎?” 沉默了片刻, 他終于問了這個問題。
“說不上好, 也說不上不好, 生活那么復雜, 很難用好與不好來概括, 對吧?”
“那也是。”
“大學畢業后, 我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時間,對了, 我在那結了婚。 后來又跑去上海、 深圳漂了幾年, 最終又回到了這里。”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爸走后, 留下我媽一個人。 去年我媽摔壞了腿, 沒人照顧, 我只能回來。”
“還要走?”
“短期內不會, 也走不了, 但未來誰說得準呢。”

“那倒是。 不過我倒是能一眼看到自己的未來, 是不是很沒意思?”
“那也挺好的。”
黑鐵一般的天空中忽然有了月亮, 是一輪彎月, 忽然從云層中掙脫出來。 地上有了薄薄的一層月光, 他們身上有了薄薄的一層月光。月光讓整個世界變得溫柔曖昧, 似乎也給人壯膽, 讓人蠢蠢欲動。 月光下, 他們挨得如此近, 近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他看見她的臉光滑得像月光, 也冷得像月光。 他想伸手去撫摸那片白月光, 把那冷月光捂熱。
就在那一瞬間, 他看見有眼淚從她潔白的臉上滑落, 閃著光, 像一道裂開的舊傷。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落淚, 有些不知所措。 他笨拙地拍拍她的肩, 問她: “你怎么了? 沒事吧?”
“沒事, 只是突然有點傷感。” 她接著說,“真是奇怪, 以往想傷感都傷感不起來, 今天這是怎么了?”
“都是月亮惹的禍。”
她被他這話逗笑了: “你還挺會安慰人的。”
“有什么心事就說出來吧, 別憋在心里。”
“沒什么大不了的, 都過去了。”
“嗯, 現在不是挺好的嘛。”
“是的, 挺好的。”
很快, 那輪彎月隱入濃密的烏云。 他們在黑夜中沉默了很久, 似乎要等到天上再次有了月光才肯開口說話。
在這種濃重的沉默中, 他的手機響了, 是妻子打來的視頻電話。 他和她都屏住了呼吸,四周靜悄悄。 他沒馬上接電話。 這么晚了, 她還打電話? 以往他出差, 她從來不會主動聯系他。 難道兒子病了? 家里被盜了? 他還在猶豫, 她替他點了接聽鍵。
屏幕里閃出兒子的大臉。 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了過來: “爸爸, 你那邊怎么那么黑?”
“寶貝, 爸爸在天湖。”
“就是你以前畫的那個天湖嗎?”
“對, 不過現在天湖沒水了。 今天玩得開心嗎?”
“你那邊什么也看不見, 爸爸, 你一個人嗎?”
“對呀。”
“爸爸, 你真可憐, 下次帶上我, 我去陪你。”
“好啊。”
兒子還想說什么, 妻子在一旁催促。 她說, 掛了掛了, 該上床睡覺了。 兒子跟他媽說, 再讓我說兩句嘛。 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 凌晨兩點了。 他勸兒子早點睡覺。 兒子又問: “爸爸, 你什么時候回來呀?”
他知道兒子的下一句話是“你要給我帶什么禮物呀?” 幾乎每次出差, 兒子都會這樣問,而每次他都是敷衍了事, 還真沒用心為兒子帶過禮物。 他剛想跟兒子說帶禮物的事, 通話被掐掉了。
“聽說你不畫畫了?”
“好幾年了, 越畫越失望。”
“太可惜了, 你應該堅持下去。”
“生活中沒有畫也挺好的。”
“我是真不懂你們這些搞藝術的, 不靠譜。”
“我就是那種特別靠譜的人, 也許正是這樣才畫不好吧。”
“那就放松一些。”
“改不了了。”
“你應該帶點禮物給兒子, 哪怕摘一片樹葉, 他也會高興。”
“我以為對于孩子來說, 一顆糖就是最好的禮物。”
“那是你沒用心去想。”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也有一個兒子。”
“其實, 我覺得挺對不起兒子的。 有次老師給我發了一段視頻, 那是口才課上孩子們介紹自己的家人。 有人說爸爸是大官, 有人說爸爸是老板。 我兒子說, 我爸爸曾經是畫家, 我媽說他什么都能畫。 其實, 他從沒看見我畫畫, 我也沒跟他說過。”
“所以你不該放棄, 他們都希望你畫畫呢。”
見他沒回話。 她又說: “畫畫也好, 婚姻也好, 人生也好, 都不應該輕易放棄, 對吧?”
他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夜已經深了, 就在他們起身離開時, 附近突然響起一連串 “唧唧唧” 的怪叫, 聲音輕微而尖銳, 像一根針刺入耳膜。
“什么聲音?”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蝙蝠。 小時候在農村, 每當夜幕降臨, 黑蝙蝠就會從屋檐下飛出來, 嘰嘰嘰叫著四處亂飛, 怪物一樣。 他害怕蝙蝠, 印象特別深。 可這干涸的湖底不可能有蝙蝠。
“會不會是魚?” 她說。
“不可能, 都變成沙漠了, 哪里還會有魚?再說, 魚會叫嗎?”
“我知道泥鰍會叫, 跟這聲音差不多。”
“也許真是一條泥鰍。”
最終, 他們在鐵皮船附近找到了聲音的來處, 真是一條魚。 在這干涸的湖底, 竟然還有魚。 那是一條兩指寬的金背小鯉魚。 它被困在小小的水坑里, 金色的背脊露出水面。 它的嘴和鰓張得大大的, 在水坑里做最后的掙扎。 而在水坑附近, 橫七豎八滿是被風干的魚, 好些只剩下魚骨架了。 天哪, 這一望無際的天湖竟然縮小成巴掌大的水坑了。
“快救救它。”
那條小魚像一個落難的精靈。 他倆欣喜又驚慌, 不知道如何去解救一條小魚。 魚離不開水, 哪里有水? 四周除了沙塵, 什么也沒有。突然, 他想到了什么, 從隨身小挎包里掏出一個保溫杯。 杯子里泡的是枸杞菊花茶, 茶水還溫熱, 還有大半杯呢。 他喝掉了兩大口, 留下小半杯。 他倆蹲在水坑邊, 她打著手電, 他雙手合成瓢狀, 想把水坑里的水捧進保溫杯。 可水坑太小了, 容不下雙手。 他只好埋下頭去,把水吸進嘴里, 再吐進保溫杯。 一口兩口三口, 直到把水坑的最后一滴水吸干。 那條小魚竟然不再掙扎了, 像一艘擱淺的潛水艇。 最后, 他小心翼翼把那條小魚塞進了保溫杯。
做完這一切, 他倆快步往酒店趕。 夜黑得密不透風, 她打著手電在前面引路, 他雙手捧著保溫杯, 走得又快又穩, 不讓一滴水灑出來。 他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輕松快意涌上心頭,仿佛少年舊夢里常現的俠客, 他倆正穿越夜黑風高的大漠, 去行俠仗義拯救江湖, 他們甚至哼起了歌。
第二天一早, 他被一串門鈴聲吵醒。 打開門, 看見她微笑著站在門外, 抱著一副畫架。她說: “上午的座談你不用參加, 去湖邊畫畫吧, 給兒子帶一份禮物回去。”
他把嶄新的實木畫架擺在客房陽臺上, 鋪上潔白的畫紙。 陽光很好, 那條小魚此刻正在窗臺上的玻璃花瓶里游得自在, 明亮的光線將它投射到畫紙上。 他盯著畫板上的游魚出神,眼看著小魚一會兒從紙上撲進花瓶, 一會兒又從花瓶躍上水一樣潔白的畫紙。 他拉過畫架,準備用畫筆捕捉那條活蹦亂跳的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