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河
父親的冬天是從一盤石磨和一根扁擔(dān)開始的。
按說在鄉(xiāng)下,一年四季中,就數(shù)冬季最閑。但父親卻正好相反,冬天反倒是他最忙碌的一個季節(jié)。
常年有慢性胃病的父親干不了太重的活。大概是我六歲那年的冬天,為了改變一下當(dāng)時拮據(jù)的家境,父親跟本家一個大伯學(xué)會了做水豆腐的手藝。彼時鄉(xiāng)下還沒有諸如電磨、打漿機等等這些先進的玩意兒,從泡黃豆到制成豆腐的全部過程都是手工,僅磨豆?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父親就得抱了那根胳膊粗的木杠,推著沉重的石磨轉(zhuǎn)上不下幾百圈。一圈十幾步,幾百圈就是幾千步,相當(dāng)于徒步且負重走了十多里的路。
父親每天都起得很早,麻利地將賣豆腐所需的那些家伙事兒:棗木梆子、盤子秤,以及盛黃豆用的布袋子等收拾妥當(dāng),然后匆匆扒拉幾口早飯,便用一根長長的扁擔(dān)挑著,去五里外的縣城叫賣。
因為我稀罕縣城,父親隔三岔五就會帶上我。一路上,我是歡蹦亂跳,累了,父親就將我一把抱上扁擔(dān)后頭那個幾乎是空著的籮筐里,一顫一顫,坐轎子似的,極好玩。
父親的水豆腐很受歡迎,每次只需沿著南城墻走一趟,清脆、響亮的梆子聲便引出了巷子里的買主。不大一會兒,豆腐就銷售一空了。這時,父親總習(xí)慣找個僻靜處,卸下扁擔(dān),然后就地一蹲,掏出煙布袋,熟練地卷一根紙煙,用牙齦處殘留的飯渣粘好卷煙的封口,再用火柴點著,瞇起眼睛,猛地吸一口,又緩緩將煙霧吐出來。那情景,就好像疲倦的土地開始享受收成后的那份安逸。
抽完煙,父親用鞋底碾滅煙頭,隨后“騰”的一下站起來。我知道,我最渴盼的時刻就要到了。父親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彎下腰問我:“餓了吧?走,爹帶你吃包子去。”說這話時,父親的語氣很溫柔,笑瞇瞇地看著我,這是我印象里最親切溫和的一張笑臉。
我立馬答應(yīng),隨后屁顛屁顛地跟在父親身后直奔包子鋪。包子是羊肉餡兒的,剛出鍋,一咬,“吱吱”直冒油。每次父親都給我買兩個,每次我都是猴急地狼吞虎咽,有一回還差點燙壞了上頜。可每次父親卻不吃,只站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我大快朵頤。我好奇地問父親:“爹,你咋不吃呢?”父親用手摸摸我的頭,嘿嘿笑著說:“爹不吃羊肉。”
“這么好吃的東西,咋會不吃呢?”我邊吃邊在心里犯著嘀咕。直到長大后,我才明白,父親那是不舍得。
七歲那年我要上學(xué),便不能再跟著父親去縣城賣豆腐了。為此,我還厲害地哭鬧了幾回,叫嚷著不想上學(xué),其實心里惦記的是那兩個香噴噴的羊肉包子……
父親最忙碌的時候,應(yīng)該是過了小年后。因為他要開始加班做凍豆腐了。
凍豆腐的制作流程并不怎么煩瑣,就是先將剛壓好的水豆腐切塊,再放到大鍋里蒸一下,目的是揮發(fā)掉一些水分。晾涼后,再將蒸過的豆腐塊一圈一圈整齊地排列在蓋簾上,然后就是老天爺?shù)氖铝恕S袝r候父親會蹬著梯子把蓋簾托上房頂,或者直接放到不動煙火的某間閑屋里,只需一宿便凍得石頭一樣硬了。
記憶中最壯觀的場面是每年的春節(jié)前夕,臘月二十五、二十六那兩天,父親都會特別多制作幾塊豆腐,且一律做成凍豆腐。只見堂屋的房頂上,那些四四方方的豆腐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儼然秦始皇的兵馬俑般,頗為壯觀。不過這種壯觀頂多也就維持兩三天,就被父親和母親給收走了。原來那些凍豆腐是要送人的。父親說,過年啦,讓大家都嘗嘗。首先是幾個族親長輩和近鄰,再就是親戚以及和父親很要好的幾個老哥們兒。每家也不多,十幾塊的樣子,然后用塑料袋裝好,由我們一家人分頭去送。剛開始,有兩個鄰居覺得好像有點無功受祿,非要給錢,但立馬就被父親一句話給堵回去了:“街坊四鄰地住著,過年吃幾塊豆腐還要錢,那不等于打我們臉嗎!”鄰居便不再推讓,欣欣然接過去,眼睛眉毛都在笑。
這一送就是十多年,從無間斷,不知不覺竟成了我們家臘月里的一個保留節(jié)目。有一年冬天因為家里有事,暫停了賣豆腐的生意,可到了年底,父親還是專門做了凍豆腐用來相送。直到后來由于身體情況,父親實在是做不動了,這個“節(jié)目”才只好叫停……
(編輯 兔咪/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