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西赟
回到老家,一早一晚涼寒,我穿上了母親為我特別縫制的薄棉襖,真暖和。晚上,我睡在床上,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草味。我摸摸床墊,不是席夢思墊子,也不是棉胎墊子。翻個身,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趴在床上,像調皮搗蛋的小孩子,把床單翻開一角,看到里面有一個被套。被套縫得并不嚴密,我用手指撥開一條縫隙。嘿,里面原來是茅草和秸稈。
“娘,這個年代了還鋪茅草、秸稈當床墊?”我很是驚喜,忙喊母親過來。
“是啊,茅草和秸稈當床墊睡得舒服,睡得香。”母親走過來笑盈盈地說。
“茅草和秸稈會不會很臟?有蟲?過敏?”雖然我小時候都睡茅草和秸稈做的床墊,但現在的我有些顧慮。
“這些茅草和秸稈做床墊前都清洗過,在太陽下暴曬過,不臟,沒蟲,不癢,放心睡吧。”母親一臉慈祥。
“您和父親也睡茅草和秸稈床墊?”我又問。
“是啊,我和你父親不習慣睡席夢思床墊,睡在彈簧床上,老感覺睡在空中,不踏實。睡電熱毯,皮膚干燥、過敏。睡棉胎墊雖然暖和,但睡久了的棉胎墊壓得很實,沒有彈性。只有茅草和秸稈做的床墊,蓬松、舒服、踏實。”母親說。
用茅草和秸稈做的床墊,我小時候叫“草褥子”。小時候天寒地凍,家里燒不起煤,父親就去山上挖一些樹墩回來燒。白天還有柴火,暖烘烘的。可到了晚上,柴火熄滅后屋里冰冷得像地窖。那時鋪不起棉胎墊子,母親從草垛里挑茅草和秸稈,清洗暴曬后放在床上,上面再鋪上一塊床單。這樣就暖和多了。只不過茅草和秸稈沒有用繩子固定,床單容易跑位。早上醒來,床單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常常光著身子睡在茅草和秸稈上。醒來時洗臉照鏡,臉上、身上都是茅草和秸稈的印子。
那些茅草和秸稈做的床墊,陪我度過了童年歲月。我上學、工作后,用上了棉胎墊子、電熱毯、席夢思墊子等。但總睡不踏實,失眠多夢。現在睡在茅草和秸稈的床墊上,既暖和又舒服。
一夜無夢。起來后神清氣爽,身輕如燕。這茅草和秸稈真是好東西。
在家的日子,我發現父母極愛草木。
在家門口打麥場上,有一個像小山一樣的青草垛。那是父親在秋天,從山坡、田野割了一筐又一筐的青草,在打麥場上晾曬后,垛起來的。冬天沒有青草的時候,就拿出來喂家里的牛、羊、豬、兔子,甚至喂雞、鴨、鵝等。這些家畜看到半青半黃的青草,撒著歡兒叫著,如同人看到了美味的食物,按捺不住自己內心。
老家院里院外,到處是父親種的樹。梨樹、杏樹、榆樹、香椿樹、栗子樹、柿子樹、棗樹、梧桐樹、白楊樹等等。父親是見縫插針,哪個地方有空當兒,就在哪個位置種上樹。父親從來沒有什么忌諱,有啥樹種啥樹。家里的家具等物件都是木頭的:床、床頭柜、衣柜,無論新舊都是純木做的;桌子、椅子、小凳子都是純木的;大門、屋門、柵門是純木做的;獨輪車除了轱轆都是純木的;?頭、鋤頭、鐮刀的把柄是純木的。父親說,木的器具用起來不僅順手,而且還有像親人一樣的感情。的確,父親的桌子、椅子、凳子都擦得锃光瓦亮,大門、屋門、柵門有像老人一樣的厚重感,老舊的獨輪車吱吱呀呀每天和父親說著話,?頭、鋤頭、鐮刀的把柄在父親的手日復一日的抓握之下,光滑透亮,能照見人影。
相對于石頭、鐵器,草木是生機勃勃的,沒有冰冷,只有溫暖。
唯有草木不離鄉背土,唯有草木是父母最孝順的孩子,它們寸步不離地守候著土地,守候著父母。它們生長在父母能一眼看到的地方,能隨手摸得著的地方。
草和木,是父母另外的極卑微又溫暖貼心的孩子。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