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新
豆腐這東西,論外貌,跟“美”字實(shí)在扯不上,白是白,卻白得一覽無遺。美人皮膚白,我們講“膚如凝脂”;若形容“膚如豆腐”,哎呀呀,會嚇倒一片的吧。
豆腐又總是呆頭呆腦,四平八穩(wěn),沒有雞鴨魚肉的生動魅惑,也沒有各色菜蔬的膚色迷離,滋味呢,不酸,不甜,不苦,不辣,不咸。五味里,一味也不沾邊。
淡淡的,素素的,甚至寡寡的。
它簡直像極舊時代出身底層的小家碧玉,尊了媒妁言或父母意,嫁給雞就隨雞,嫁了狗就隨狗;不論跟了誰,都能盡心盡意融入新家,做一個合格主婦。
素炒,行;紅燒,可。清蒸也飄逸,涼拌也清俊,葷素清腴任你搭。嘆的是,它跟牽手的“菜”,總是搭得很美好很恩愛;更叫人嘆的是,它還令“豆腐是命”的人,百吃不厭。
豆腐到底能做多少菜?這比問茴香豆的“茴”幾種寫法難多了,問網(wǎng)絡(luò),估計茫茫網(wǎng)海,會將你淹得找不著邊。有幾種名聲很大的,比如川湘的麻辣豆腐、鎮(zhèn)揚(yáng)的扣三絲、寧紹的雪菜黃魚豆腐、閩粵的茄汁杏仁豆腐,還有上海的各色豆腐羹,等等。
跟燕窩鮑翅組合,上得廳堂;跟小蔥白菜混搭,出得廚房。就是往白水里面一丟一煮——甚至不煮,吃起來也很別致。
我非常喜歡吃那種剛剛軋出來的老豆腐。幼時,做豆腐磨豆子,用的是石磨。年根兒底下,家門前一盤小石磨,從清晨起,便吱呀呀、吱呀呀,一直到黃昏。我娘磨豆子時,我們姊妹仨像一窩小狗似的,亂七八糟一起上,爭著往磨眼兒里填豆子。你填進(jìn)去了我沒填進(jìn)去,就要掐架。娘一邊推磨,一邊瞇瞇笑。
石磨一點(diǎn)點(diǎn)吃進(jìn)豆子,一縷縷吐出豆?jié){。豆?jié){由磨盤上的凹槽,緩緩流進(jìn)木桶,那么白那么濃,堪比瓊脂玉液。
磨完豆子,我娘轟開我們,跟我爹一起揉豆渣,煮豆?jié){,點(diǎn)鹵水。豆?jié){燒開,一瞬間泡沫涌起,卷雪千堆;舀出來,加鹵水,豆?jié){慢慢凝結(jié),成絮兒了,成花兒了,成塊兒了,像神奇的魔術(shù)。
我娘舀起一碗,讓我們都喝一點(diǎn),驅(qū)寒,能治咳嗽的。
隨后,漸成型的豆花舀進(jìn)鋪著包單的大荊筐,水漏下,豆絮留住,漸成大塊;拿木板覆蓋,再放一塊大青石,壓上一夜。第二天起筐,豆腐很老,很硬。像汪曾祺寫的《豆腐》:一個秤鉤掛了豆腐,走十幾里,鉤在豆腐在。這說的就是我娘做的那類豆腐,緊實(shí),少水分;像做豆腐的人的性格,敦厚、實(shí)在。
結(jié)婚成家后,每年年底,都會收到娘做的年貨,其中總有幾方豆腐。一時吃不完,放在盆里,清水浸住保鮮。每每浸豆腐,就無來由想起一句詩:清風(fēng)拂山崗,明月照大江。敦厚的豆腐,如何鋪展成清風(fēng)明月的闊大氣場的,這個我也不清楚。看到外國人,把豆腐叫作“中國的奶酪”,這就有點(diǎn)嬌滴滴花腔妖嬈了,它大眾,它營養(yǎng),似乎還扣得上“奶酪”的個性,但意境上就遠(yuǎn)遠(yuǎn)不沾中國豆腐的邊了。
老人們說,豆腐坊供的祖師爺,是漢高祖之孫,淮南王劉安。此人好道術(shù),侍母甚孝,念其母年老少牙,就把黃豆磨細(xì)煮成漿汁喂母。后來,在煉丹過程中,用鹽鹵點(diǎn)成豆腐。因成本低廉又富有營養(yǎng),很快傳至民間,成為平民菜。是呀,不論何朝何代,豆腐,老百姓總歸還是吃得起的。
瞿秋白當(dāng)年赴刑場前寫《多余的話》,最后一句是:“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永別了!”絕命筆讀完,感覺秋白的豆腐,真真蘊(yùn)含了耐人尋味的獨(dú)到啊!正如他在文中所說,他無意于全身心投入那幕壯士斷腕與英雄赴死的舞臺劇的扮演,他只是一個焦慮著、思索著、負(fù)重前行著的文人。他把自己客觀地定義為文人,正如豆腐,也清白,也軟弱。
一方豆腐,如何在千年時光里,一以貫之地守好那么一種不變的品質(zhì)呢?長相不變,品性不變,方正,圓潤,飽滿,溫善。它有的,就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一如儒家的“弱德之美”。現(xiàn)代女學(xué)者葉嘉瑩說: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
豆腐一向無風(fēng)無浪,淡泊得半點(diǎn)噱頭都沒有,可是,我們喜的,也許就是它的素淡。素到了極點(diǎn)的淡,反而是刻骨銘心的,成為很多人深入骨髓的味覺鄉(xiāng)愁。親愛的,你想想看,這個世上,還剩幾樣?xùn)|西稱得上素淡呢?你的周圍,又有幾個人安安靜靜甘于平淡呢?
(編輯 雪彤/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