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歷

路轉紅

記憶中，元旦那日父親要去街市上買一本新的日歷，不是只有十二大頁的彩色掛歷，而是有365或366小頁的紅色日歷。日歷很厚，封面是鮮紅的，一般都畫著福祿壽三星，里邊的紙張粗糙且薄，一張紙就代表著一日，過完一天就撕下一張，新的一頁便展現在眼前。父親一般不主張把代表舊日的紙張撕下，他拿一個大夾子把舊頁背過去，到了一年最后一天便將整本日歷從墻上取下來，叫我拿筆隨便畫著玩，或者當草稿紙用，于是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日歷上面算題，無聊的時候，我對日歷里面的內容產生了興趣。首先是年月日，日歷標記的數字是由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十二地支組成，每一天都是不同的五行日，比如甲子日、癸酉日、庚申日等。其次是婚喪嫁娶宜忌，每一日都有不同的宜祭事象，比如某日宜動土、上梁、出行，某日宜婚嫁、忌喪葬等。有一天我發現日歷上面寫著忌：出行。我對父親講，今天不宜出行，我便不去上學了。父親被我惹得不知所以，說：“要是都按黃歷，誰也別想出門了。”“那要是出事了咋辦？”我問?！氨憔褪敲S歷能知道的話，還要老天爺干什么？”

“命”。我第一次了解到這個概念。日歷的細腳縫里，也藏著和命運有關的口訣，比如稱骨歌，譬如“此命推來骨自輕，求謀作事事難成”；或者“此命推來祖業微，門庭營度似稀奇。六親骨肉如冰炭，一生勤勞自把持”；又如“不作朝中金榜客，定為世上一財翁”等。有段時間我特癡迷這個稱骨歌，我把全家的生辰八字都按照日歷里邊的方法排了一遍，大致歸類出來全家人命運的輪廓。巧合的是，大家的歌訣都有可對照之處，我問父親，父親說世界上的人千千萬、億億萬，歌訣就七十二個，像生肖屬相一樣，總能分類。父親叫我忘記稱骨歌，去背二十四節氣歌。節氣歌也隱藏在某一日紙張最細縫之處，如果不仔細看，總是找不到的。父親教我念節氣歌，一行一行地念：“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每月兩節不變更，最多相差一兩天。上半年來六廿一，下半年來是八廿三?！惫潥飧柙~語奇特簡單、韻律十足，讀起來朗朗上口，我很快就能背誦。除了節氣歌，還有數九歌、男女屬相婚配口訣等，反正日歷上有的，我幾乎全部學來了。那時候一二年級的樣子，我把學來的歌訣帶到學校向同學們展示，還根據男女屬相婚配歌訣給同學們算命找對象，雖然當時不知道“對象”是什么意思，以為就是交朋友，便按照口訣囑咐大家，比如“自古白馬怕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金雞見犬淚交流”等。老師知道后怒罵我是“半仙”，父親得知此事后笑得前仰后合，母親不讓再給我看日歷，但父親還是把最新一年的日歷買回來，先給我把玩。

現在想想，那時的老日歷真的是一件寶物，它囊括了一整年的每一天，囊括了幾千年來老百姓耕種稼穡的老經驗，比如日歷上面有很多非常靈驗的農諺：“天上魚鱗斑，曬谷不用翻；螞蟻搬家蛇過道，明日必有大雨到；芒種火燒天，夏至水滿田”等。日歷上面還有很多為人處世的至理名言：像“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無錢休入眾，遭難莫尋親；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群居防口，獨坐防心”等。很多話，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才能切身體會得到的。

如今這樣的日歷在小攤上面還在售賣，前天經過一個菜市場的時候，發現這種老式的日歷不少，拿起來翻翻看，樣貌雖然沒變，但是里面的內容變化不少，增加了很多科學常識，減少了過去那些流傳廣泛的歌謠、口訣。當然這是對的，過去的東西封建的糟粕很多，不加辨別會誤導甚至影響民眾的生活?？墒牵竽X中一旦揮發出來理性的味道，便對眼前的日歷沒了興趣，它雖然被工業機器制造得煥然一新，可是怎么覺著，它確實舊了。是的，厚厚一摞的日歷終于要被時代遺忘，現在網上各種日歷五花八門，精美得不得了，有歷史文化的、有展示茶道的、有哲學語句的、有心靈雞湯的、有非遺圖案的。可以說，日歷，在這個新的時代全盤復活了?？墒俏业挠洃浝?，心里，總是惦念著過去的老日歷。它們大多數時候被掛在墻上，大部分人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撕下舊的一天，把新的日子亮出來，這就叫“翻篇”。

大部分人內心善良，不記仇，不管生活中發生了多少不愉快的事情，只要把舊的一頁翻過去，或撕下來，那些煩惱便都被翻過去，被人們拋在腦后，這是一種大度和樂觀。很多人，就是在撕日歷、翻日歷的過程中，不斷地提醒自己、安慰自己，甚至麻痹自己，非如此，平淡如水的生活、雞零狗碎的日子、漫長的人生要怎么過去。數十年前，村里有一個老奶奶在她的老伴去世以后，她墻上掛著的日歷便永遠停在了那一天。于是她不知道今天是何日、何時，見人就要問一句：“今天是星期幾？”一年以后老奶奶也去世了，墻上的日歷被她的后人們拿了下來，翻到新的一頁。我想，奶奶的人生，終于翻篇了。

我多想再翻翻過去的老日歷，再念幾句上面的口訣，或者按照稱骨歌給大家算命。多想父親再買來一本新日歷，把舊的給我，讓我隨便玩去。多想回到無數個日歷的前面，重新再翻一本一本的日歷。然而就像老人們翻日歷的動作和隱藏在行為背后的哲學一樣，翻過去，其實代表著過去的一切都沒有了。有時候想想“沒有”也是對的，是有好處的，正因為沒有了，才不會執著，不往回看。是的，翻過去了，就不要回頭，來到新的一頁，新的一天，一本正經地，往前走。日歷上的年月日停不下，人生停不下，就是要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