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男人
從山上的源頭一路走過來
淮河一點一點卸下高度
到了這里,與田地平起平坐
它的河床寬了,它的水流慢了
仿佛聽從一聲咒語,它的船
在風平浪靜的河面上,緩慢漂流
河上的人家,也跟著慢了下來
正兒八經地過上了流水一樣的日子
男人打漁、運貨,做幾樣生意
風生水起的營生浩浩蕩蕩向前
女人把風電接到燈盞上,亮亮堂堂地
在河面上船中央,生起人世的煙火
每個男人都是一個傳說
搖搖晃晃的船板上
只要男人往那一站
就成了堅實、穩當的大地
在船上吃飯的男人撐起了自己的天
一條大河都是他的領地
他一個猛子扎進淮河里
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最初
河水里的一切,就全成了他的
百川東到海
淮河卻只進入江湖
歷經九曲十八彎的水路
河流一樣的男人走向成熟
他在水上、水里,就是一條活魚
他和大河相濡以沫,相互折中
經過江,經過湖,在一條線索上
兩個命運糾纏在一起,緊緊相連
淮河的男人活在一只船上
他就駕馭著這整條河流
順風順水的時光里
他在淮河中一走
就是中流砥柱
他是淮河漢子
把一條大河抱在懷里
使河水生出母性。上善若水
河流在滋生,在滋養
孕育一段段富饒的情節
讓一個男人的故事
在淮河兩岸,久久傳頌
淮河下的采煤人
煤礦開到了淮河的下面
他跟隨一臺采煤機
下到礦井一千米以下的采區
在時間里,他逆流而上
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幾億年以前
從成煤年代開始,看一棵曾經的大樹
變黑,變硬,變得晶瑩剔透
不管在地面還是在井下
他都是淮河一樣的男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他避開了太陽,避開了月亮
不避開任何一個挖掘的時刻
淮水一樣流淌在光陰里,他在背面
把一塊塊煤,從時光深處打撈上來
森林如海,決定了一方氣候
它們在某個時刻突然倒下、變了形
但在大地深處的根系,又撐起一片天宇
井下的男人,在天空之下
讓一棵棵樹從巖層中站了起來
它們是又一個氣象,這些能量
成為光,成為火,成為新的故事
新的高度,在地面上奔走
大地的厚度就是時間的長度
男人的生命只有一輩子
陷落在煤礦的深井里
時間有了深刻的品質
灶間的炭火溫度有多高
他的內心就有多火熱
輸電的高壓線路走了多遠
他心里的路程就有多長
一輩子未走出礦井的他
仿佛早已上了岸,過了淮河
一塊煤點燃的天下,就是他的亮度
淮河的水再怎么流
也流不到井下來
井下的男人,干巴巴的
他只是人間的一粒灰塵
與地面上滾滾紅塵中的人不一樣
長年累月的煤礦工作
他的眼里有煤,他的皮膚里有煤
到后來,他的肺里也都是煤了
像一眼衰老的礦井
他呼吸不動,也運轉不了了
最后時刻,他進入爐火里
自己成了一塊煤,比任何人都
燒得更旺,燒得時間更長
留守男人
淮河的水,日復一日地流淌
流走了日光,流走了月光
也流走了兩岸上人的目光
只有河里的水,從未曾減少一分
仿佛看透了一切,在寬闊的河床里
越來越清澈,越來越緩慢
在田地里勞碌的男人
最終也像一棵農作物
“只有種植莊稼的土地,
才能配得上稱為母親!”
他掌握了時光深處生長的秘密
“一塊田地比一個女人還要重要!”
妻子和孩子都去了城市
他留在村莊里,留在淮河邊
仿佛一場曠日持久的戀愛
廝守在田里
使一塊土地,生育旺盛
他怎么也離不開這一片土地了
離不開這淮河水的滋養
二十四個節氣一年一輪轉
他守著整個家族的秘密和基因
面對一戶又一戶空蕩的房子
仿佛前生,仿佛來世
一茬茬的孩子長大、遠離了
他像一個得道的高人
守著這越來越空的村莊
在水墨意境里
把最后一盞燈,及時點亮
像收割一樣,他把河邊的日子收集下來
他收下的日光、月光和目光越來越多
時間久了,就成了光亮的燈塔
在空曠的田野里,信念一樣
為遠離家門那些人,照亮回家的路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樹木在輪回里越來越壯大
留守在淮河上的男人越來越干癟了
仿佛流走的河水都出自他身上
他要成為灰土,成為沙子
直到被光陰的流水淹沒、帶走
江耶,本名蔣華剛,安徽定遠人。中國作協會員,中國煤礦作協理事。有作品發表于《詩刊》《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等,著有散文集《天在遠方彎下腰來》《墻后面有人》、詩集《大地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