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身體
母親微小的身體,像我在不很完整的人間,完整看見的小山小河。
微小的身體,也是母親用她干凈的長相,給生活亮出,自己真實的樣子。
像泥土里的眾多物事,她撲下一個女人,有生以來,養育過子女的身子。
云朵在天空,追著山巔移動。也因此追著她的影子,在一片日光炸裂的,棉花地里,移動山河。
微小的身體,有母親手執,時間的刻刀,鑿出生活的很多細節。
那些落雪的日子,對于后來的人,是天賜的風景。她的冬天,卻被緊鎖在,狂雪的山野里。背著壓低,一個人的天空,向村莊紛飛的雪片,像把山河,放大在她的身上。
記著母親,微小的身體,我很難用大山大河,去描摹這個世界。
人世寬大
田野寬大。讓母親從它的每一處,抬頭的時候,都想起喊我。
那是一座山,站在極遠處,讓母親也寬大的田野,像被微風勾畫過。
她的衣襟上,有我看了很久的莊稼,帶著人的呼吸,在平原上起伏。云朵罩住頭頂的瞬間,她會失神地,想起我在哪里。
那個時候,拼命地喊我,讓她忘了,在我之外的任何事物。
田野寬大。讓母親每個時辰,都想知道我在哪里。
她拼命喊我的聲音,成了她生命的回音,被有磁性的泥土錄制下來,不停地向著記住我的風物播放。多年以后,回到她也走遠的地方,有那么多的舊山水,像帶著她的回音,集體喊我。
在母親的回音里,人世寬大。
我至今,還像依偎在她的衣襟下。
想念
是什么讓我,能在千里之外,突然看見母親的面容。
她就在一縷散淡的陽光,剝去陰影,照亮我的地方。生死都在一次,有儀式的重逢里,還是她走在前邊,我走在后邊。只有平原上,那座突然出現的山,能讓她繼續走在它的身邊。
拎在她手上的,是我遺失在土地身體上的一件衣衫。
她生病多年的樣子,讓她身上散發出的溫暖,很像一種中藥。
千里之外,被時間磨洗過的,那么多的風物,都舊了。
夾雜在時間和它們之間,母親的面容,沒有舊。
她讓我看見,我對她的想念,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悼亡的時間
一個人的去世,會讓一個村子,停留在他無法跳動的心臟里。
母親說過,一個人會用他的拇指,掐著他的食指,告訴他的親人,他是在哪個時辰去世的。
那樣的手勢,像我們生命印記里,統一的密碼。誰都會在最后的時刻,自然地破解出來。就像樹上的烏鴉,也會在那個時刻,開始為他鳴叫。
一個人用拇指,掐著食指,這不是流傳在鄉間里關于死亡的風俗。母親說過,她看見很多死亡的人,掐著食指的地方,都很接近。她因此相信,那是一個人,在接近終點的地方,停止吃糧的時間。
一個村子,在一個人的心臟停止跳動后,向他開啟,悼亡的時間。
大地的寧靜
大地如此寧靜。那是母親活著的時候,享有的寧靜。
寧靜得讓她,有充分收拾好自己的時間,在萬物鋪天蓋地的身邊,干凈地開始,每一天的生活。她明亮的心里,不給命運嘆息的機會。
蟲子在泥土里,向她發出,帖子一樣的鳴叫。
她用臨風的耳朵,全部收下,當作童話轉讓給我。那是大地,用自己的寧靜,為沒有童話,陪她活過一天的母親,借用蟲子生存的靈性,寫進泥土的童話。
她的身上,沒有那些年的陰影,以及傷痕。是她知道哪里,有她可以用體力,為我換取的東西。
干凈地,她為每天的存在,打起精神。
母親的憂傷,是她無法再向我,轉讓她享有過的,大地的寧靜。
耿翔,陜西永壽人,參加《詩刊》社第9屆青春詩會。曾獲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著有詩歌、散文集《長安書》《秦嶺書》《馬坊書》等1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