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
內容提要:收入分配是影響共同富裕狀態與水平的基礎性因素。國外收入分配在政策取向上集中于兩方面:“托底”與“限高”。在調節效應上呈現出雙重悖反性:“托底”上的功能積極性與“限高”上的結構局限性,并以懸置分配正義的結構性爭議為代價。國內收入分配在政策取向上面臨后發追趕型現代化“效率”要求與社會主義現代化“公平”要求的雙重壓力。從調節效應上看,收入分化已經成為影響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突出問題。這與收入分配領域中的多軌并行、制度缺位、過程正義不完善密切相關。以收入分配為政策干預抓手,推進共同富裕的建議有:擴大居民部門在國民收入分配格局中的份額;提高中等收入群體在全體人民中的比重;堅持收入分配規范的法治化取向;維護社會保障體制的分配正義功能。
健全分配體制,優化分配機制,規范分配過程,維護分配正義,是新時代構建新型共同富裕政策體系的基本方向與主要路徑。中共十八大強調,“調整國民收入分配格局,加大再分配調節力度,著力解決收入分配差距較大問題”,意識到“再分配”之于分配正義調節功能的重要性;中共十九大指出,“堅持按勞分配原則,完善按要素分配的體制機制”,注意到初次分配中多種分配方式的協調問題;中共二十大要求,“規范收入分配秩序,規范財富積累機制”,推動共同富裕的問題視角由“收入”失序拓展到“財富”失序。由此可見,共同富裕首先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收入分配問題,對它的認識也是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習近平總書記(2022)指出:“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完善按要素分配政策”,“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這一重大論述充分體現了收入分配之于共同富裕的極端重要性,構成了以收入分配為政策干預抓手構筑共同富裕的頂層設計、理論體系與政策框架的行動依據。
共同富裕是一個植根于中國式現代化實踐、打上中華文明共同體鮮明烙印的原創性、本土性概念。概念生發的民族性與實踐的動態性,在不斷豐富、深化共同富裕蘊涵的同時,也使得這一概念遠未定型,成為內涵明確、外延清晰的理論與政策術語。這一特質投射到研究表現上就是人們對共同富裕的理解依然呈現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多元性與開放性。任劍濤(2022)認為,共同富裕是全球各國發展的一致目標,前提在于國家的富裕水平已經達到相當程度,可以借助分配手段調劑財富的分配結果,讓國民分享發展的成果,從而克制貧富分化,讓國民走向共同富裕。賈若祥等(2022)認為,雖然國外沒有明確提出共同富裕的概念,但是有些提法在理論和實踐上與共同富裕密切相關或類似。在對中國和歐洲進行對比分析的基礎上,蒙克(2022)認為,共同富裕的界定,中歐有共通之處:“共同”,意味著分配公平,即消除社會成員間的分配差距;“富裕”,意味著經濟增長,即通過發展社會生產力來為分配公平奠定物質基礎;“共同富裕”則強調對經濟增長和分配公平的統籌兼顧。何雨(2023)則認為,共同富裕中國方案有著自身獨一無二的價值特殊性,即,它是一種“二重穿透”,既要穿透傳統社會生產力低下所誘致的歷史性貧困,又要穿透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制約下的社會性不公,從而解決困擾人類社會發展至今的“貧困”與“不平等”兩大難題。
收入不會自動或天然地維持在較高正義水平上,必須通過必要而合理的干預才能實現分配正義。庫茲涅茨曲線曾給人們帶來天真的希望,以為在工業化與市場化驅動的資本主義體系下,收入差距擴大主要集中在經濟增長初期,隨著充分發展階段的到來,收入分配也趨于平等化,即,發展階段和收入差距之間的關系呈倒 U型。在托馬斯·皮凱蒂(2014)看來,這一神話已經破滅,他認為,發展階段的演進并不必然會帶來收入差距的縮小,換言之,收入差距的縮小,絕非像樂觀主義者想象的那樣,是市場經濟的自然過程和必然結果,相反,必須發揮國家在維護分配正義上的能動作用,才能讓縮小貧富差距成為可能。誠如孟捷(2020)指出的那樣,國家能夠促使現實經濟中的市場失靈向分配正義回歸。共同富裕就是對生產力發展非正義后果的矯正,而化解貧富懸殊、讓貧富差距保持在大多數人可接受的范圍內是實現社會主義分配正義的重要表征。
收入差距較大是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重要表現,更是推進共同富裕的難點問題,故應從收入分配視角探究共同富裕的政策取向。雷明(2023)認為,縮小收入差距、實現共同富裕,重點在于增加低收入者的合法收入,促進資源向低收入地區和低收入人口傾斜。夏會琴和朱火云(2023)基于2001-2021年省級面板數據,研究發現社會保障支出和城鄉收入差距之間呈現先擴大后縮小的倒U型關系。阮敬和王繼田(2023)利用2010-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發現,近年來中國居民家庭收入水平顯著提高,但其相對差距在縮小,絕對差距在擴大,居民家庭收入分布函數呈現向右偏移的態勢。戚晶晶等(2023)研究發現,2013-2022年江蘇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比重持續下降,城鄉、區域、行業之間的絕對收入差距在擴大。
總體看,對于共同富裕的研究,共識更多地集中在作為一種美好愿景的抽象目標上,而在具象的內容構成與行動路徑上分歧明顯,不同論者各有自己的出發點與側重點。學者們已經充分認識收入分配在共同富裕中的極端重要性,也深刻洞察到必要干預在促進分配正義方面的價值性。毫無疑問,相關研究深化了人們對于共同富裕的理解,拓展了政策議程的可能空間,但這些研究更多的是立基于本土實踐,缺少更為寬廣的全球觀照,無法為中國共同富裕實踐提供一個全球性的方位坐標。為此,本文以共同富裕為背景,借助基尼系數、貧困發生率、基于居民收入十等分的 P90/P10比值等國際通用指標,對收入分配調節效應進行中外評估與比較,檢視不同模式的功過優劣,以為繪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共同富裕藍圖提供鏡鑒。
國外沒有直接的共同富裕概念,但在烏托邦遺產深遠影響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巨大沖擊下,其政策實踐依然體現了共同富裕的一些要素性特征,其中,最為典型的特征就是不斷探索分配正義,積極推動財富公平,因為共同富裕的核心社會意義就在于公平與正義。在汲取兩次世界大戰嚴重破壞性教訓的基礎上,緩和階級矛盾,降低社會沖突,維護資本主義秩序的穩定與持續,構成了20世紀中后期以來國外收入分配政策大調整的宏觀背景。收入分配政策由初次分配和再分配兩個環節構成,不同環節遵循不同原則。初次分配由市場主導,體現的是效率原則,而再分配由政府主導,體現的是公平原則(徐建煒等,2013)。收入分配領域的這一政策兩分法,彰顯了國外干預性政策邏輯的邊界性與克制性,并在客觀上形塑了其分配正義的基本格局。
大致來說,國外收入分配政策集中在“托底”與“限高”兩大方向上。所謂“托底”,就是通過制度化的轉移性再分配政策,確保低收入群體、脆弱人口等享有維持個人生存尊嚴的基本生活保障;所謂“限高”,就是運用以稅收為主的政策工具,強制性地調節過高收入,使之作為轉移支付的重要來源,用以提升收入分配正義的水平。
一是健全社會保障的“托底”功能。包括:其一,設立非繳費型社會保障項目。以繳費為前提的社會保障,往往與正規就業相聯系,無法覆蓋低收入群體和非正規就業人員。從20世紀下半葉開始,非繳費型社會保障得到快速發展。如,截至2015年,全球范圍內已經有113個國家和地區建立非繳費型養老保障制度(聶愛霞,2020)。在實行國家醫療保障模式的國家中,政府普遍為國民提供免費的或低價的醫療服務,如,法國設有醫療救助,美國擁有醫療救助計劃和兒童健康保險計劃兩大非繳費型項目,新加坡設立醫療基金服務于無法支付醫療費的低收入患者。其二,保持較高統籌層次社會保險項目。在養老保險方面,美國的老年、遺囑和殘障保險由聯邦政府在全美范圍內統籌,而日本的國民年金由中央政府充當保險人。在醫療保險方面,韓國采取大區域層面的醫保基金統收統支,德國、荷蘭、比利時等國家建立中央層面醫保基金籌資再分配機構。其三,降低社會保險繳款的累退性。核心是減免弱勢群體的社會保險繳款。英國的失業者、因病無法工作者、家庭照顧者等特殊群體,可以免繳國民保險費,但視同繳費;法國創建“退休勞動者團結基金”,為失業者提供最長6個季度的社會養老保險資助和補繳;日本國民健康保險根據實際收入水平,可以獲得減免保費的70%、50%或20%的照顧。其四,建立公平的養老金給付機制。對于非繳費零支柱養老金,實行定額給付。如,新西蘭“國家養老金”或“超級年金” ,只要符合年齡和居住條件即可領取。為防止出現養老金水平過高情況,設置給付額上限。加拿大CPP養老金計劃,最高限額繳費為工資的25%;德國明確規定,法定養老金為退休前最后一個月工資的75%。
對于葉曉曉的應變能力,陳小北絲毫不懷疑,當初決定包裝她的時候,他就看準了她那雙烏溜烏溜轉動的黑眼睛,賊精賊精的。
二是發揮個人直接稅的“限高”功能。包括:其一,設置較寬征收范圍。在個人所得稅上,應稅所得范圍涵蓋工資薪金所得、經營所得、財產所得等各種來源;在個人財產稅上,對機動車輛、船舶、飛機等進行征稅,同時,將銀行存款、有價證券等作為征稅對象。其二,設置精準課稅模式。在個人財產稅上,法國、德國、荷蘭、瑞典、挪威、冰島、瑞士等,已經采用財產凈值稅,也稱之為財富稅的課稅模式,其稅基為扣除納稅人債務后的余額。在稅率上,采用超額累進稅率模式,最高邊際稅率基本上都在40%以上。其三,設置必要免征額與稅收寬免。涉及個人寬免、配偶寬免、子女寬免(撫養寬免)、贍養寬免、老人寬免、殘疾人寬免等。在個人財產稅上,普遍設立免征額。如,挪威財產凈值稅的免征額為單身70萬挪威克朗和夫婦140萬挪威克朗;新加坡對于物業年值低于6000新元的房地產免征房產稅;日本固定資產稅分別為土地、房屋和其他折舊資產設置免征額,分別為30萬、20萬和150萬日元。但納稅扣除與稅收抵免隨著收入的增加而減少,如,美國納稅人的超額所得將按2%從個人基本寬免額中扣減。
三是懸置收入分配制度的結構性爭議。這一爭議集中體現在效率與公平的爭議上。在資本主義體系下,效率總是處于優先地位。這一根深蒂固的制度偏好,限制了收入分配政策調整的空間與尺度,主要表現在:其一,個人資本所得稅負擔偏輕。國際社會普遍采取輕稅政策,大部分國家都將資本所得中的資本利得排除在綜合累進計征范圍內,勞動所得與資本所得存在明顯不公,如,瑞典對勞動所得征收三級超額累進稅率(32%、52%、57%),而對資本所得僅征收30%。與此同時,資本所得還會享受到大量稅收優惠,如,荷蘭對大部分資本利得免稅,墨西哥不征收紅利稅,日本允許為購買股票而借入資金的利息從資本所得中扣除。其二,稅收優惠與減免政策偏向富人。以美國為例,年收入超過100萬美元的富人,在享受各種形式的減免、扣除后,其實際稅收負擔率往往相當于甚至低于年收入10萬美元的中產階級。其三,家計調查羞辱效應無法避免。進行家計調查時,往往要求申請者提供收入與財產等方面的信息,而這些具有羞辱性的證明信息,會讓不少低收入群體主動放棄政府的社會保障或救濟。
國外干預性收入分配政策,在提高低收入群體的絕對生活質量上效應積極。這一積極效應的實現,主要表現在兩大方面:一是降低基尼系數;二是降低相對貧困率。
一是基尼系數進入合理區間。研究發現,2018-2020年主要發達國家稅前和轉移支付前初次分配的收入基尼系數普遍在0.4以上,處于差距過大狀態,而經過再分配調節后,基本上降到0.4以下,大多數國家維持在0.3左右,進入合理區間范圍。如,從稅前和轉移支付前基尼系數來看,美國、德國、法國、日本、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分別為0.521、0.497、0.519、0.501、0.507、0.441和 0.438,而經過稅收和轉移支付的再分配調節后,其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數分別為0.377、0.296、0.292、0.334、0.355、0.318和0.280。經過稅收和轉移支付的收入再分配調節,其中,法國、德國不平等下降幅度最大,都超過0.2,其他國家下降幅度也都超過0.1以上。

表1 主要發達國家調整前后收入基尼系數變化情況
二是貧困發生率下行至合理區間。以國家為單位,以中位收入60%為貧困線標準,對主要發達國家相對貧困率的研究發現:通過稅后和轉移收入再分配政策調節后,家庭貧困發生率基本處于0.2左右水平,屬于相對合理區間。2018-2020年主要國家稅后和轉移收入前貧困發生率基本都在0.3以上,其中法國最高,達到0.413,日本、美國和德國緊隨其后,分別為0.365、0.359和0.356。經過稅收和轉移收入的再分配政策干預后,主要發達國家家庭貧困發生率大幅下降,基本上都降到0.2以下。其中,法國降到0.146,日本、美國和德國分別降到0.213、0.234和0.172。總體看,稅收和全部經常轉移項目的再分配政策對于家庭貧困發生率的改善貢獻度都超過20%以上,其中,法國的貢獻度達到64.6%,德國、加拿大和英國達到了51.7%、49.0%和46.5%。

表2 主要發達國家調整前后貧困發生率變化情況
對于資本主義體系來說,貧富懸殊、兩極分化是一種結構性困境。收入再分配政策在“托底”上效應顯著,但在緩解兩極分化問題上表現不彰,對于提高低收入群體在國民收入總份額的相對比例上意義不大。這一效應的形成,集中表現為高低收入組相對差距陷入固化狀態。
基于居民收入十等分的 P90/P10比值,能夠結構性地反映高、中、低收入水平群體之間的貧富差距,其中P90代表第9個十分位數,即收入最高的前10%,P10代表第1個十分位數,即收入最低的前10%。P90/P10比值反映總體貧富差距或高收入人群與低收入人群之間的貧富差距。研究發現,主要發達國家中,美國最高收入組與最低收入組的比值最高,大約在6倍,即,一個最高收入組的人的平均收入,相當于6個最低收入組的人的平均收入,不過縱向地看,最低收入組情況有所改善,由2013年的6.4倍降低到2021年的5.4倍。與之相比,其他國家P90/P10比值相對穩定,德國、法國穩定在3.5左右,瑞典、挪威穩定在3.2左右,而英國穩定在4.5左右。

表3 主要國家P90/P10可支配收入十分位數比率表
作為一個原創性本土性概念,共同富裕概念最早出現在1953年12月16日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決議》中。但是,受制于人口眾多、一窮二白的現實國情,在生產優先、積累優先的后發追趕型現代化戰略下,“富裕”問題不得不被暫時性擱置。與此同時,“共同”卻構成了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收入分配政策的主基調。植根于公有制經濟基礎,同一單位內部、相似群體身份之間的分配差距總體有限。這一模式在促進收入公平、維護分配正義上體現出相對積極性,但付出的代價卻是經濟社會發展效率上的低迷,這也迫使深層次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上日程,并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全面啟動而轉變為政策行動。隨著收入分配制度市場化改革邁向縱深,長期困擾人們的經濟活力不足、效率不高問題被逐步解決,然而,新的問題也隨之浮現,即分配不公、正義不足問題,而這也構成了全面深化改革時期收入分配政策再調整的源動力。
改革開放是決定中國命運的關鍵一招,是中國式現代化從“站起來”走向“富起來”的轉折點。在“改革”的內生動力與“開放”的外來壓力的雙重驅動下,一場深刻巨變在多領域全方位恢宏展開。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基礎性制度,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也在緊鑼密鼓地推進中。
一是追趕式現代化下的“效率優先”。為改變“大鍋飯”“平均主義”分配制度的內生缺陷,一個與市場體制相適應的新的分配制度在“摸著石頭過河”進程中逐漸浮出水面。1978年5月7日國務院發出的《關于實行獎勵和計件工資制度的通知》,成為打破收入分配平均主義的驚雷。此后,鄧小平同志提出的“允許先富,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共同富裕”的收入分配新構想,成為多勞多得、效率優先政策的思想與理論依據,帶來了分配領域的巨變,推動萬元戶現象隨之登上歷史舞臺,成為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巨大成就的最為鮮明標志。1980年代后期開始的收入分配制度市場化改革新探索,也是中國從“站起來”到“富起來”轉變的“關鍵一招”,自此,“富裕”也逐漸地從少數人的“先富”轉變為大多數人的“共富”,并以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為標志高水平達成現代化“三步走”戰略安排中的“第一步”戰略目標。“效率優先”之所以成為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首要價值取向,從根源上說,這是由現代化的歷史基礎與現實處境所決定的。中國式現代化,從形式上看,是后發追趕型現代化,而國家意志則是其最主要的驅動力量。這一路徑,在取得基本建成較為完整的重工業體系、奠定工業化基礎的巨大成就的同時,長期累積下來的輕重工業比例失衡、生產與生活失調、積累與消費失據等問題也使得國民經濟社會運行到了一個不得不解決的臨界點。為推動國民經濟再平衡,構建更為持續健康的經濟社會體系,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調動人民群眾的積極性與能動性,推動追趕式現代化主體由單一的國家驅動轉向國家、社會與民眾的多重驅動,成為必然。在此意義上,正是大鍋飯、平均主義的沉疴,再加上與主要國家相比差距更加擴大的后發追趕型現代化現狀,讓承認差距、鼓勵先進的“效率優先”成為改革開放后中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主基調。
二是社會主義現代化下的“兼顧公平”。中國式現代化是后發追趕型現代化,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社會主義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屬性,內在地要求收入分配不僅要滿足時代所亟需的效率問題,也要滿足人民所渴望的公平問題。由之,以“兼顧公平”為目標的一系列政策相繼出爐,在促進分配正義、維護社會公平上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如,在再分配領域,1994年新修訂個人所得稅制度,1994年實施擴大中央再分配力度的財政分稅制,1998年在城鎮實施最低生活保障制度,2006年在農村實施最低生活保障制度,2006年全面取消農業稅,等等。在初次分配領域中,2000年出臺工資集體協商制度,2004年制定了最低工資制度,2008年頒布了勞動合同法。2013年2月《關于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若干意見》對新時代中國收入分配改革的總體目標、路徑和政策舉措等作出了新的要求與新的部署。中共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堅持按勞分配原則,完善按要素分配的體制機制,促進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中共二十大報告指出,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制度體系。毫無疑問,基于“公平”取向的收入分配制度建設,在相當程度上就是構筑“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的制度體系,因而具有鮮明而堅定的共同富裕蘊涵。
三是“效率”與“公平”的動態平衡。鼓勵“效率”可以調動人民群眾活力,但收入差距過大又會帶來“公平”問題,最終導致社會撕裂;鼓勵“公平”能夠提升分配正義,但平均主義又會帶來“效率”問題,最終導致社會失去生機。更為微妙的是,“效率”與“公平”的關系并非一勞永逸、一成不變,而是處于動態調整中,隨著發展階段的變化而變化。階段不同,問題不同,使得“效率”與“公平”并不具有定型化的確定性,更多的實踐表現是在矯枉過正中的此消彼長。“階段”,成為影響“效率”與“公平”政策取向周期性輪動的一個關鍵變量。這也帶來了一個新的問題,即,在長期的社會發展中,我們如何在既不夸大“階段”,又不漠視“階段”的基礎上,客觀、準確地識別每一個“階段”的邊界及其核心特征,并以之作為政策調整的宏觀環境依據?中共十八大以來,特別是中共二十大以來,更加強調收入分配的公平性問題,原因就在于,經過長達30多年的收入分配市場化改革,中國式現代化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在這個新“階段”,矛盾的主要方面已經不再是“效率”問題,而是“公平”問題,即,“公平”成為政策議程中的優先性目標與價值。對“階段”的新認識與新定位,構成了新時代全面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總體性依據。基于此,不斷提高收入分配的公平性與正義性,更加注重分配的規范性與正當性,扎實推進以全體人民為對象的共同富裕,實現人的全面發展,成為更加迫切的時代主題。
初始因素或傾向在制度構建中往往具有鎖定效應,會對后續的政策演進形成路徑依賴,這也是中國完善收入分配制度面臨的現實問題與重大挑戰。效率是改革開放后中國收入制度構建的初始傾向或基調,并對這一制度的性格及其后果產生深遠影響。雖然在后續的調整與完善中,增加“兼顧公平”的新訴求,作為“效率優先”的對沖與平衡機制,但依然無法改變“效率優先”的總體性制度品格。隨著中國式現代化邁向縱深,隱身于這一制度體系深處的收入分配新問題也在逐漸浮現。
一是低收入群體量廣面大。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收入分配研究院主持的“中國家庭收入調查”(董夢圓等,2020)研究顯示,以家庭為單位,采取分層線性方法,隨機抽取7萬個代表性樣本,按照等比例原則,把家庭人均月收入劃分為10個等級,具體情況如下:2019年,約有5.47億人的家庭人均月收入在1000元以下,合計約占總人口的39.1%,其中,還有546萬人沒有任何收入。1000~2000元的有4.17億人,約占總人口的29.75%;2000~3000元的有2.07億人,約占總人口的14.81%;3000~5000元的有1.57億人,約占總人口的11.21%;超過5000元的有7182萬人,約占總人口的5.13%。這從一個側面揭露中國收入分配的結構性特征,即,基于勞動為來源的收入分配結構仍然是金字塔型而非橄欖型結構,這是一個以中低收入群體為主導的收入分配總體格局,也意味著有相當大一部分群體依然在生存線附近徘徊。
個人所得稅數據與城鎮就業人員收入數據為之提供了補充印證。據統計,2018年個稅起征點提高到5000元后,繳納人數快速下降到6400萬人,這與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收入分配研究院測算出來的7182萬的數字差距不大。此外,2020年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97379元,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57727元;折換成月工資分別為8115元和4811元。這一數據受制于三個前提:一是地域限制,主要是面向城鎮就業人員的。考慮到2020年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為63.89%、戶籍人口城鎮化率為45.4%,可以測算出來,這一數據是建立在大約5億~7.64億農村人口被排除在外的基礎上。二是就業狀態限制,主要是面向正規就業人群的,也就是說,未就業人員也被排除在外。據統計,2020年城鎮登記失業率為4.24%。三是結構限制,民營企業就業人員在城鎮就業中的占比在80%左右,與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相對較高的收入基本無關。
二是高凈值群體規模快速壯大。與總體性勞動收入格局中不容樂觀的低收入群體狀況相比,來自資本或資產擁有者的財富收入則是另一番景象。瑞士信貸《2021年全球財富報告》顯示,2020年全球共有215030人的凈值超過5000萬美元,美國以110850名遙遙領先,占世界總數的55%。中國緊隨其后,達到28130人。當年個人凈值超過5000萬美元的人數,全球共增加了41420人,其中,美國有28130人,而中國則有9830人。另一個衡量財富集中度的指標是各國最富有的1%的人占有國民財富的情況。截至2020年,主要發達國家中,美國集中度最高,為35.3%,其他國家都在20%左右,最低的日本僅為18.2%。除了美國之外,都大幅低于中國的30.6%。歷時性的比較還發現,從2000年起主要發達國家財富集中度總體上呈現下降趨勢,除了美國上升了3個百分點外,英國、意大利基本未變,法國、日本都有明顯下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20年間財富集中度提高9.7個百分點。
三是基尼系數處于高位運行。基尼系數有兩種,分別為收入基尼系數和財富基尼系數。收入基尼系數指的是在全部居民收入中,用于進行不平均分配的那部分收入所占的比例。國際上通常把0.4作為貧富差距的警戒線,大于這一數值容易出現社會動蕩。財富基尼系數算法與收入基尼系數相同,但測算數據的對象不是居民收入,而是家庭總資產。通常來說,財富是收入的累積,所以往往更加極端。研究發現,中國居民收入基尼系數依然處于歷史高位。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1978年中國收入基尼系數為0.317,2008年達到峰值0.491,此后見頂回落,維持在0.46~0.47,2019年為0.465。2020年高收入(前20%)和低收入(后20%)群體的可支配收入之比為10.20,較2018年的10.97有所回落,但仍處較高水平區間;2013-2020年高低收入比的均值為10.64。財富基尼系數更為觸目驚心,根據瑞信《2021年全球財富報告》,中國財富基尼系數已經從2000年的59.9上升到2010年的69.8,并一直持續到2016年達到71.6的頂峰。這一數值在2019年回落至69.7后,在2020年再次逆轉,重新上升至70.4。總體看,中國的財富基尼系數主要是在2000-2010年形成的。這可能與市場化改革過度有關,特別是快速推進的以私有化為主要取向的國企改制因素,同時疊加了城市房價大幅上漲的推動效應。
伴隨著從改革開放到全面深化改革、由高速度發展到高質量發展的轉變,居民收入也正在經歷從單一的勞動收入為主到多種分配方式并存、從相對無序逐漸到合法合規、從兩極分化到逐漸共同富裕的深刻轉變。收入分配政策轉型所引發的一系列復雜效應,也是諸多深層次結構性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是初次分配領域中的多軌并行。初次收入分配領域,總體上堅持以市場為導向,但作為轉型經濟體的復雜性在于,市場功能發揮的尺度與力度,往往不是不足,就是過度。例如,“堅持和完善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收入分配制度”,強調了分配來源的多樣化,卻沒有注意到隱藏在不同分配方式背后的分配權力的巨大鴻溝,資本、知識,乃至于權力,在相當程度上,已經取得了主導性的分配地位。如,在按勞分配與按資分配中,按資分配的權重與日俱增。在按勞分配中,按體力勞動分配和按智力勞動分配也已嚴重失衡,按智力分配成為政策傾斜的重點。此外,基于權力的非市場化收入分配安排也是如影隨形,主要表現為壟斷部門的非合理高收入缺乏規范,對壟斷行業的工資管理方式,無論是向機關事業單位按勞分配看齊,還是工資總額預算管理、工效掛鉤等方式,都難以剔除壟斷帶來的實質上的非勞動收入。除了可見的收入差距外,由分配權力主導地位帶來的潛在的隱性福利也不容忽視,如,一些壟斷部門的住房公積金基本上是按照政策要求的頂格發放,此外,各種餐補、交通補貼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實質性福利,始終游離于正式收入體系之外,也不用繳納相關稅費,顯然有悖分配正義。
二是再分配領域中的重大制度缺位。主要表現為直接稅制度建設未能有效跟進。如,房產稅、遺產稅仍然是空白,導致非勞動的財富性收入分配所引發的差距越來越大。本應發揮調節功能的個人所得稅,也因種種政策例外或照顧而未能發揮應有的作用。如,在創新驅動下,為了爭奪人才,各個地區幾乎對高級管理人員、科技型人才、娛樂演藝人員等高收入人群采取各種各樣的稅收減免或返還的政策傾斜,使得個人所得稅也難以有效發揮“調高”功能,導致中等收入群體成為稅賦的實際承擔者。社會保障領域的體制鴻溝越來越大,身份不平等更加明顯,代際不公平日益顯現。以退休養老金為例,企退人員收入與機關單位人員退休收入差距,已經成為社會輿情最為重要的關切點之一。如果引入代際因素,問題就更為嚴峻,因為當前退休人員相對較高的養老金是建立在當期在職人員養老繳費基礎上的。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以犧牲當代在職職工的利益為代價保障離退休人員的福利,顯然存在代際分配上的非公正性。
三是收入分配中的程序正義亟待提高。受法治不健全、數據難聯通、管理不到位等因素影響,社會成員各顯神通,各種隱性收入、灰色收入,甚至非法收入競相涌現,如,部分企業福利項目多、標準高,部分地方和單位違規發放津貼補貼等。侵吞公有財產、貪污受賄、權力尋租、制假售假等違法活動屢禁不絕。部分企業惡意拖欠、克扣職工特別是農民工工資,而土地、礦山等資源要素的收入分配更加混亂,被少數人巧取豪奪、損公肥私屢見不鮮。部分行業、部分人員,打著稅務統籌的幌子,或是利用陰陽合同,或是游走在灰色地帶,牟取不正當的額外利益。
國內外收入分配政策實踐,雖然各自形成背景、發展階段、價值屬性、推進路徑、制度品格、結構制約等方面各不相同,但構建更加正義的公平與效率關系、防范收入兩極分化、縮小收入差距,卻是兩者收入分配政策干預的共通點。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國外收入分配政策在“托底”上效應明顯,對于低收入群體生活質量的改善具有積極效應,這是其在實踐中探索出來的寶貴經驗,但在“限高”上效應一般,也是值得注意的地方。為此,在充分汲取國外收入分配政策教訓的同時,應積極借鑒蘊含其中的成功經驗,立足于遠景目標與當前階段,融通國情,發揮制度優勢,構建起更加公平正義的面向現代與未來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收入分配政策體系,更好推進共同富裕事業。
一是要擴大居民部門在國民收入分配格局中的份額。結構限制是總體性限制,對于共同富裕具有全局性影響。改革開放以來,之所以能從解決溫飽問題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最直接的一條經驗就是持之以恒地推動居民收入快速、持續增長,不斷提高其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例。要全面貫徹“努力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總體要求,構建更加均衡合理的政府、企業與居民三大部門收入分配新格局。堅持權利義務對等原則,更大力度實施“藏富于民”總方針,切實扭轉居民部門收入分配占比逐年下降而企業和政府部門占比逐年上升的非正常狀態(白重恩和錢震杰,2009),堅決阻斷政府部門對居民部門收入份額的侵蝕效應與擠壓效應,進一步降低稅賦水平,取締不合理收費項目,在合法合規的前提下,推動更有民眾獲得感的“放管服”改革,著力塑造民富主導型的社會財富分配總格局。要充分認識到提高居民收入在當前階段上的極端重要性,這是發揮超大規模市場優勢、構建內需主導型經濟體系的必然要求,也是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的戰略基石。
二是要提高中等收入群體在全體人民中的比重。無論是國外在“托底”與“限高”上的“兩難”,還是中國在“效率”與“公平”上的抉擇,一個共同的政策訴求就是壯大中等收入群體在社會結構中的體量與規模。共同富裕的首要基礎是絕大多數人的富裕,而讓“絕大多數人富起來”是共同富裕事業的基本盤、壓艙石,這就邏輯地要求“推動更多低收入人群邁入中等收入行列”。堅持“中等收入”群體在共同富裕中的主體地位意味著,動態地看,扎實推進共同富裕,就是要把不同收入狀況的社會群體最終匯聚到這一行列來,特別是推動更多的乃至所有的低收入群體躋身其中。唯有如此,方能達致“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標。故,在此意義上,“中等收入群體”也是共同富裕可能展示出來的最重要的社會群體特征,由之,構建起以“擴中”為導向的政策體系,逐步形成“中間大、兩頭小的橄欖型分配結構”,則是共同富裕目標下的必然政策選擇。“擴中”的新生力量或預備隊來源集中在高校畢業生、技術工人、中小企業主和個體工商戶、進城農民工等群體身上。為此,當前的“擴中”政策設計,在做好“加法”的同時,更要做好“減法”,要正視在經濟周期的不利影響下普通家庭生活成本過高、撫養負擔過重的現實,適時提高個人所得稅起征點,為多孩政策、家庭養老、子女教育、醫療保障營造良好的社會支持系統。
三是要堅持收入分配規范的法治化取向。國外對收入分配的調節,在路徑上都是依托制度化方式實現的,如,社會保障體制、稅收、轉移支付等等。與之相比,收入規范化程度不高、治理相對粗放則成為導致中國收入分配問題的深層次根源。為此,應堅持法治原則,分類施策,保護人民群眾的“合法收入”,構建一個讓人民群眾有安全感、獲得感、成就感的收入分配格局。通常來說,“高收入”有兩種類型:一是資本驅動型高收入;二是智力驅動型高收入。形成貧富鴻溝的最主要來源為資本驅動型高收入,因為資本驅動型收入是沒有天花板的。故,“合理調節高收入”,應側重于對資本驅動型高收入群體進行必要調節。對于股權型高收入,特別是對于在證券市場套現離場的股東來說,要規范其套現行為,堅決遏制各種“割韭菜”行為的泛濫與橫行,構建資本市場高質量發展的倫理與法治基礎,積極“促進各類資本健康規范發展”。對于智力驅動型高收入群體,應該慎用“調節”,因為其本質上依然是按勞分配,是對勞動者智力投入及其效果的肯定。這一收入依然屬于工資性收入,而非資本性收入,不僅在高度上有天花板限制,而且也與國家的創新驅動息息相關。此外,對于壟斷性行業從業人員的高收入,應予以適度“調節”,原因在于,這類群體的高收入并非其智力回報,而是壟斷福利,不具有權利義務上的對等性。對于“非法收入”,要以對歷史、對人民、對未來負責的戰略定力推進,通過大幅提高非法、不當致富成本,降低社會投機心理、捷徑心理,為勤勞共富創造良好條件。
四是要維護社會保障體制的分配正義功能。弱勢群體、貧困人口是影響共同富裕的最大短板,也是維護分配正義的薄弱環節。構建制度化的保障體系,對于扎實推進共同富裕有著“托底”功能。隨著脫貧攻堅取得決定性勝利,絕對貧困已經成為歷史問題,但相對貧困成為新的挑戰。與絕對貧困的物質性、生存性、長期性相比,相對貧困的特征表現為隱蔽性、邊緣性、動態性、相對性等。這使得相對貧困問題常常無法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極易成為各類經濟社會政策的盲點。受政績考核壓力影響,絕對貧困本身也并不受地方政府話語體系的歡迎。但不容忽視的是,貧困家庭自身經濟社會條件的脆弱性,使得反貧困事業很難一勞永逸。如果疊加更加充滿挑戰的經濟周期因素,脫貧人口的返貧可能性大幅提高。為此,應健全社會保障體制,擴大覆蓋面,提高保障水平,構筑起共同富裕的社會保障屏障。對于社會保障制度來說,當前最大的挑戰就是收入與支出的剪刀差越來越大。自2020年起,為應對疫情沖擊,紓解企業困難,實現保就業穩增長目標,國務院陸續出臺了一系列緩繳社會保險費的措施,免征中小微企業基本養老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單位繳費部分。相關措施減輕了企事業單位的運營負擔,但也使得主要社會保障項目收入大幅減少。為維護社會保障體制的穩定性與連續性,應積極借鑒國外成熟經驗,對于暫時性的失業者、突發性因病無法工作者等特殊群體,由國家財政兜底,在一定期限內,如,6~8個季度內,為其提供社會保險資助或補繳,或是根據不同情況予以50%~80%的繳費折扣照顧,視同其足額繳納,確保困難群體始終處于社會保障網絡的有效覆蓋中。除此之外,針對主要社會保障項目資金缺口問題,應提前謀劃,通盤考慮,探索通過財政或中央企業利稅轉移的方式來予以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