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1

一刀切的平等和天然的不平等一樣可怕。

1 2081年，終于人人平等了。不只是在上帝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所有方面都平等。沒有人比其他人更聰明，沒有人比其他人更好看。沒有人比其他人更強壯或敏捷。這一切平等源自憲法第211、212和213修正案，源自美國助殘總會會長手下警員的不停警戒。

但生活里的事情仍不盡完善，助殘總會的人帶走了喬治和黑茲爾夫婦14歲的兒子哈里森。

這件事確實慘痛，但喬治和黑茲爾無法過多去想。黑茲爾的智力恰好是平均水準，無論什么事情只能想一下子。喬治的智力遠超正常水準，但耳朵里接著一個小小的精神助殘收音機，大約每隔二十秒，發射器會發出某種尖銳的噪音，阻止喬治這種人不公平地利用大腦優勢。

喬治和黑茲爾正在看電視。電視屏幕上是女芭蕾舞演員，她們身上綁著吊錘和鳥彈袋，臉上戴著面具，這樣就不會有人因為看見自由優雅的姿態或漂亮的臉而自慚形穢。喬治模模糊糊地想著，也許助殘限制措施不該用在舞蹈演員身上。但他沒能想太多，耳麥里的又一記噪聲驅散了他的想法。

喬治畏縮了一下。八個女芭蕾舞演員里，有兩個也畏縮了一下。

喬治又隱隱約約想起自己不正常的兒子——正在監獄里的哈里森，但腦子里彈出的二十一發齊鳴的禮炮制止了他的思緒。這一下很厲害，喬治臉都白了，身子顫抖，紅眼睛的邊緣有了淚水。

黑茲爾說：“你可以躺在沙發上，讓枕頭托一托助殘袋，我不在乎你和我不平等一會兒。”她指的是一個帆布袋，里面裝了四十七磅鳥彈，袋子用扣鎖鎖在喬治脖子上。

喬治用手托了托袋子，“我無所謂，我都注意不到它了，它就是我的一部分。”“有什么辦法能在袋底弄一個洞，拿出一點點鉛彈，就一點點。”

“每拿出一個彈要坐兩年牢，罰款兩千美元，”喬治說，“我不覺得這是筆好買賣。而且如果我試圖弄掉它，其他人也會弄掉它。很快我們又回到黑暗年代了，每個人都跟別人競爭，你覺得社會將會變成什么樣？”

黑茲爾沒能回答這個問題。喬治也是給不出答案的，一聲警笛在他腦子里響起。

2電視節目突然中斷了，插播一條新聞簡報。是什么簡報起初并不清楚，因為播音員有嚴重的語言障礙，所有的播音員都是。大概半分鐘后，異常激動的播音員努力說出：“女士們、先生們——”他終于放棄了，把簡報交給一個女芭蕾舞演員朗讀。

“女士們、先生們……”女芭蕾舞演員讀著簡報。她肯定格外美麗，因為她戴的面具很丑陋。也很容易看出她是所有舞者里最強健優雅的，她的助殘袋跟兩百磅男人戴的一樣大。

她隨即為自己的嗓音道歉，她的嗓音發出一支溫暖、明亮、恒久的旋律。“原諒我……”她說，然后繼續讀下去，把嗓音弄得毫無競爭力。

“哈里森，14歲，此人剛剛越獄，他被收監是因為涉嫌策劃顛覆政府。他是個天才，是個運動健將，他身上的助殘限制措施不足，他應被視為極端危險分子。”

一張哈里森的照片閃現在屏幕上，他的外表如同掛滿了萬圣節裝備，從未有人戴過比這更重的助殘袋。而他戴的精神助殘器不是小耳麥，是一對巨大的耳機，戴的眼鏡鏡片厚如旋渦，不只要讓他半盲，還要讓他嗡嗡頭痛。他全身掛滿了金屬片。為了抵消他的好容貌，助殘總會的人還要他時刻在鼻子上戴一個紅橡皮球，眉毛要一直剃光，整齊的白牙齒要胡亂戴上黑色的畸形齒套。

這時，響起了一記拽拉大門鉸鏈的尖銳聲響，電視機里傳出驚愕的尖叫和狂喊聲。屏幕上，哈里森的照片不斷跳動，仿佛隨著一場地震的節奏舞動。

3喬治認出了這場地震是什么，他自己的家曾許多次隨著同樣猛烈的節奏舞動。“我的上帝……那肯定是哈里森！”

他腦子里立刻響起汽車撞擊的聲音，把這個意識轟跑了。喬治又能睜開眼睛時，哈里森的照片不見了，活生生的哈里森占據了屏幕。

“ 我是皇帝！ ” 哈里森叫道，“所有人都必須立刻照我的話去做！即便被弄殘了、弄瘸了、弄病了——我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統治者！”

哈里森拽斷了他的助殘用具帶，把耳機和眼鏡往墻上砸，他扔掉了橡皮球鼻子后，一個雷神托爾也要敬畏的人現身了。“現在我要選定我的皇后！”他低眼看蜷縮著的人，“第一個敢站起來的女人將贏得她的伴侶和王座！”

稍停片刻， 一個女芭蕾舞演員站起身，如柳枝般搖晃著。哈里森摘掉她耳朵里的精神助殘器，很小心地弄斷她身上的助殘設備。最后，他摘下了她的面具。她的美麗令人炫目。

“現在——”哈里森說，拉著她的手，“音樂！”他下令。音樂家們跌跌撞撞奔回自己的椅子，哈里森把他們身上的助殘設備也拽掉了。音樂響起了，起初是正常的音樂——廉價、傻、假。但哈里森從椅子里抓起兩個音樂家，一邊唱著他希望演奏的音樂，一邊像揮舞指揮棒一樣揮舞他們，把他們塞回椅子。

音樂再次響起，這回好多了，哈里森和他的皇后搖擺、回旋、纏繞、歡蹦、騰躍、飛旋。

就在這時，狄安娜·穆恩·格蘭姆普爾，助殘會長，進入了演播室，帶著一把雙管獵槍。她開了兩槍，皇帝和皇后在落地之前就死了。

狄安娜又裝上子彈，她瞄著音樂家，說他們有十秒鐘時間把助殘器重新戴上。

這時家里的電視顯像管燒爆了。黑茲爾轉過頭想跟喬治說說電視燒掉的事，但喬治去廚房拿啤酒了。

喬治拿著罐啤酒回來，一個助殘信號震了他一下。他停了停，然后又坐下來。“你在哭嗎？”他對黑茲爾說。

“是啊。”她說。

“為什么事？”他說。

“我忘了，”她說，“電視里的什么事，很悲傷的事。”

棟梁//摘自《2081：馮內古特短篇小說全集》，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