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鄰

我家窗外離得很近的一個空調洞里，住著一窩麻雀。每到初夏，麻雀崽子紛紛出巢，還不太會飛，只在巢近旁活動，等著辛勤的家長一趟趟來喂。老式防盜窗的鐵條粗細，正適合它們小小的腳爪抓握。我在屋里坐著，隔一會兒，窗外就“啾、啾”地落下一個鳥球，粘在欄桿上，小腦袋轉來轉去，叫個不停。最多的時候見過四個球，兩兩挨著擠著，吵吵鬧鬧。

我很少一直盯著它們看，通常默默做自己的事，只留一只耳朵聽聽聲兒。有一天，一陣呢喃的鳥聲，不同尋常地，在窗下很近處響起。我躡手躡腳潛行至窗邊，借著窗簾的掩護往外看：窗臺上，一個空花盆里的泥土，竟然動了起來！

再仔細一看，哦，不是土，是一只土色的麻雀。它在盆土里刨了個微微的凹坑，把整個身體填在坑里，支著翅膀，用一種初學游泳者在水中撲騰的姿勢，將土揚得到處都是。

我養過鳥，知道小鳥會在淺水里這樣洗澡，也聽說過在缺水環境中，部分鳥類會選擇土浴和沙浴。但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這個場景——就隔了層玻璃，近得我甚至能看清它滿足的神情。

這麻雀洗了一會兒，大概是舒坦了，往上一蹦，站在防盜窗柵欄上，抖開翅膀吹風。空盆里的土已經少了三分之一，凹下一個大坑。這絕不是洗一次就能達成的效果，看來花盆被麻雀當成澡盆，早不是一兩天了。我暗自激動，當晚趁著月黑風高，趕緊給那盆補了點土，重新滿上了。

空花盆招來麻雀洗澡，固然是意外驚喜。不過花盆為什么會空？說來好笑，也是拜麻雀所賜。

我窗臺的寥寥幾盆花中，曾有一盆香葉天竺葵。買來時，一叢蓬蓬綠葉。然而，養到第二年春，枝條已經長得十分長，綠葉卻沒了最初的茂密。我趁著天氣轉暖，把天竺葵放到窗外，滿以為能令它恢復些元氣。沒想到日子一天天過去，它卻枝殘葉落、日漸憔悴。

我十分納悶，有一天在家歇著，循著窗外鳥聲悄悄窺看，才發現我那長翅膀的鄰居先生，站在窗臺上，踮著小腳，一邊哼哼唧唧唱歌，一邊揪著我天竺葵的葉子使勁拉扯，不一會兒就連桿帶葉啄下一片，叼著，開開心心跑了！

我從窗簾后探出半個頭，哭笑不得。初春青黃不接時節，雜食小鳥的確會去啄食植物新生的花蕾葉芽，我在窗臺用種子播種出的幼苗，也隔三岔五遭些破壞。可，那可是被商家冠名“驅蚊草”、一股子奇怪香精味的天竺葵啊！麻雀口味也太重了吧？

沒等我納悶太久，鄰居先生就去而復返。這回直接停落在天竺葵晃悠悠的長枝上，一會兒頭朝我，一會兒跳轉個180度，屁股朝我，尾巴一翹一翹，以凌波微步之姿，向枝梢的葉叢踱去。它低頭啄了幾口，余光才突然瞥見我，立即飛身上了窗臺欄桿，居高臨下地瞪著我，還欲蓋彌彰似的，低下腦袋，在欄桿上擦了擦嘴。

我輕聲說： “ …… 行， 您請，您隨意，在下這就告退。”

天竺葵若長了嘴，一定會破口大罵我這個叛徒。

此后大半個月，我的窗臺堪稱熱鬧非凡。麻雀們起得很早，方破曉就在兩樓間逡巡。若單獨到訪，通常熟門熟路地直取天竺葵，拈花摘葉，發現我偷窺，就一振衣袖從容遁去。若結伴而來，則往往抖毛歡歌、嬉戲打鬧，“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當然，天竺葵終是耐不住日復一日的摧殘，香消玉殞了——這就是麻雀洗澡盆的來歷。

后來無意中讀到一篇論文，研究者觀察到，當地麻雀在繁殖期，會特地將一種芳香艾草的葉子銜進巢穴來驅蟲，給孩子制造更衛生的生活環境。原來若干年前，我那聰明的鄰居，是特意選中了我的香葉天竺葵，給孩子鋪設溫床！這樣看來，天竺葵的犧牲也不算無謂嘛——至少，為藍天貢獻了一群更健康的小鳥。

果果//摘自2023年8月25日《文匯報》，本刊有刪節，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