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古人云,“不依情,不能發筆”。情之所至,筆意能指,可涵蓋天地日月,黃鐘大呂,廟堂寰宇……也可觀照幽微,方寸錦繡,聚焦一草一木,認領內心深處細小而敏銳的點滴體悟。吳海濤詩集《草木詩韻》中的詩寫多傾向于后者,以捕手之心探究遮蔽在繁復萬物表層下的有關世相,號草木莖脈,以期小中見大,打通時事現場的隱秘通道;落筆多古韻情境,以詩歌美學延伸疆域或邊際。詩人依托一個“情”字的抒寫,在走深、走遠和走好中又離不開一個“真”字。整部詩集有生命的溫度,有靈魂的維系;在真心和真情的底色中納入賦形準確而生動的畫譜構筑,煥發出詩學的有效性與詩藝性互不相讓的氣場。
活在當下,人們難免陷于物化的喧囂和浮躁的強力裹挾中逐流隨波。吳海濤似乎掌握了屬于他自己的“離心力”這種詩歌“獨門術”,使得他在應對浩浩湯湯的時代激流推搡時,能夠自如進退,另辟蹊徑地拐入僻靜且曼妙的溪行慢道,進入屬于他個人烏托邦式的精神桃花源。在闃寂里,詩人聽取自己的心跳,在漢字的靈動中,勾兌成智性而詩意的謠曲。
吳海濤的詩集《草木詩韻》分“野草百味”“陌上新韻”“泥土詩語”“坡峰嶺上的紅”“人間煙火”五個小輯,通讀詩集,在草木的莖葉脈絡間,在塵埃的落定處,在文字組合的音韻中,唐詩宋詞的黃金礦藏的綿延余脈依稀可辨。如何準確找到引以為舒適、自洽的呈現方式和審美坐標,讓筆下的文字顯露別裁,對于每個詩歌寫作者來說,都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弗羅斯特曾經提出,“原來,寫詩的目的是要讓所有的詩都呈現出它們各自獨特的聲音”。如何寫出“自我的”獨特性,如何賦予詩歌自帶的辨識度,一直在考量著寫作者的見識和功力。我認為吳海濤的詩在有意無意間,讓傳統古典漢詩的語言、意境和韻律之美得到了呼應、追摹與呈現,這應該是他引以為舒適、自洽的呈現方式和審美坐標,也是他“自我的”獨特性賦予詩歌辨識度的一個所在吧。
對于吳海濤“自我的”獨特性,不僅是一個姿態,也是一種取舍,或者說是一種書寫認知的向度。如《無忌》一詩中,“葉零落/寥寥滴秋雨/怎奈筆尖羞澀/一任微塵下浮筆心思妙句難成篇今昔境/只為點點記憶”。這首近似宋詞小令的形體詩,寫意清麗、宛轉;傳統詩歌美學與價值的積淀,在吳海濤的詩寫中平靜流露,與其說這是一種自覺層面的追認,倒不如說是文本意義上的一種致敬。
詩集《草木詩韻》中的每一首詩作,多小處落筆,敘事格物喜凝視微渺。寫百味野草,有新韻,有看法;一莖一詠,不忘適時引出隱含的寓意與哲理。部分作品索性保持律詩的形制與韻腳,又十分放松,不盡拘泥,加之語言簡樸,語速平緩,鮮有刻意著力的痕跡,也沒有制造語意迷宮的意向,幾乎看不出引申思考性的企圖和光澤。可能也正是這種稍顯平淡的背景式的敘事語言,很好地襯托和凸顯了該有的詩核。如《拉拉秧》一詩,“野生的草/不需要生長的信仰/……/永遠向著高處爬/從不抓著泥土長”。詩人善于從草木的遮蔽中剔除煩冗,以簡筆之法提取個例的詩性切片,對應自己內心的認知和想法,完成屬于自己縈繞音律、飛揚思緒的漢字定格。又如《柳堤微醺》一詩,“此時眉緊鎖/哪有牽掛人/暗思總能驚夢醒/亭臺酒半盞”。反語的運用,意緒的營造,節制的表達,將一種熾熱情感寫得欲言又止,姿態婆娑又余味綿長。我們在經歷諸多紛繁、復雜和喧囂之后,需要學會挪空內心與破除錨定的能力,以實現精神世界的自我調節和自我平衡,達到一個空闊自在的理想化境界。
寫詩評可以無關優劣,由此不由得生發出一些枝杈。有一類詩歌,貴在輕盈、靈動和雋永,像快艇從一個浪尖掠過另一個浪尖航行,而非拘泥地貼著水面行駛。這種詩歌的閱讀感觀,不僅僅來自詩歌語言方面,也來自詩歌語意方面;不僅僅是具體詩歌寫作策略上的,也是詩歌之外一種松弛姿態的情緒價值。有的詩人在寫作過程中易陷于執念,每一句都很用力,每一句都試圖出彩,句子之間互相對沖和遮蔽,互不援助,也不能處理好節奏、疏密與濃淡等關系,難免事倍功半。我認為傳統詩學理念在很大程度上是誤導,或縱容了一種“惰性閱讀”,也可以叫“索取性閱讀”。詩到詩人為止。詩人是加注的主體,讀者僅是閱讀接受的容器。詩歌的不確定性也是詩歌的詩性魅力所在,詩人和讀者應該是一首詩得以完整、成立的合作者。我們常說讓詩歌走出烏托邦、象牙塔、隔靴搔癢、囈語和小我。我認為吳海濤是真正沉潛下來誠心關注卑微的詩人,不惜介入到草葉的莖脈,既始于真心,發出真聲,寫出真情,又能攏手養心,在一種看似拙樸的通透里保持風吹哪頁讀哪頁的氣象。
事業之余,詩歌之外,吳海濤還擅長散文、書法等藝術創作,在每個領域都玩得有模有樣,這更進一步佐證了藝術都是相通的。跨界的流光溢彩會留給每個有準備、有情懷和有天賦的人,給予從容轉場的空間。日子漫長,曾幾何時我們開始走失,不經意間又不約而同地遺忘天空;抬頭觀看藍天,看白云的變幻,看星幕對應低處內心的蕓蕓圖譜……許多事物的美,其實一直就存放在那,只是被我們長久忽視;更勿論鳥鳴勾勒的寂靜空谷寄予草木的情感肌理,裂變出渾如驚堂木的詰問。吳海濤很會統籌自己的時間,正如《云怨辭》中,“秋風瑟/孤影冷落月/心頭恨/清詞誰能解/新歌唱給誰/恐無人傾聽/無緣相對深宮院/心生苦澀/不覺滿頭霜花雪/繁花已凋謝/蠻荒中一生/不如小云雀”。杭州靈隱寺有副對聯寫盡了人生,“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行十萬里,多半途。用自己的姿態,慢下來俯瞰草葉,仰望星空;極目散淡,談笑間樂得輕盈、自在。“涼風起天末,四下皆庸人”,俯仰之間,肯定會有一些人、一些事,乃至一些人事通融的萬物之理,隨時間流逝、厘清,后退成回望的背景。基于此,淡然的慢生活,還原的,則是靈魂對搶先一步的肉體的召回。
吳海濤的體內永遠住著一個為借閱一本文學著作,不惜偷偷脫離監護,孤身遠途奔赴、冒雨涉險的十二歲的孩童,這是屬于他的親身經歷,是他獨有的故事。這種朝圣般的“奔赴”,在詩人骨子里蘊含的執著性情在早年就已經酣暢注解了。由此,他對藝術、對文學的鐘情與付出,以及滿含熱愛、膽識與擔當的闖勁,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必然。我不能在有限的文字中盡述一個寫作者的多元性,以及無限可能性,這符合詩歌無限張力的文本特質。留白,給了我們認知大千世界、社會人情的遐想空間,也給了我們抵達美好的暗許和隱秘的途徑,而吳海濤有他自己的理解和決定。
草木人間,長短句。詩韻織就的經緯間,吳海濤的詩歌行旅剪影當是純棉的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