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形——莫奈和塞尚的色彩

摘 要：文藝復興以來的繪畫傳統一直以素描為主導，直到浪漫主義大師德拉克羅瓦賦予了色彩獨立的價值，明確地將色彩與情感表現聯系在一起。以莫奈為首的印象派注重外光的研究，追求光和色獨立的美，表現物體在光下瞬息萬變的氛圍。這讓印象派在有意無意間打破了自文藝復興以來的傳統，傳統繪畫中明確的“形”和結構在印象派的筆觸和色彩中消失了。塞尚繼承了印象派的色彩，重構了物象在印象派那里消失的“形”，但塞尚筆下的“形”不同于傳統素描建構的三維立體空間，而是利用色彩塑造體積、輪廓和空間，用色彩完成了傳統素描的任務。

關鍵詞：莫奈；塞尚；色彩；光影

Abstract： Since the Renaissance， the tradition of painting has been dominated by drawing， until the Romantic master Delacroix endowed color with independent value， explicitly linking it to emotional expression. The Impressionists， led by Monet， focused on the study of outdoor light， pursuing the independent beauty of light and color， and capturing the fleeting atmosphere of objects under varying light. This inadvertently broke with the traditional emphasis on clearly defined \"form\" and structure that had persisted since the Renaissance， as these elements dissolved in the brushstrokes and colors of Impressionism. Cézanne inherited the Impressionists’ use of color but reconstructed the \"form\" that had disappeared in their works. However， the \"form\" in Cézanne’s paintings differs from the traditional three-dimensional space constructed through drawing； instead， he used color to shape volume， contour， and space， accomplishing the tasks traditionally associated with drawing through the medium of color.

Keywords： Monet；Cézanne；color；light and shadow

0 引言

19世紀后期，以莫奈為首的印象派進一步解放了色彩，使色彩在繪畫中不再是從屬于素描的形體結構，而是與光線和氛圍的描繪緊密結合。莫奈注重光線下物體色彩的瞬息萬變，并由此實現了對光和色的獨立探索。他認為通過研究和呈現客觀自然光線的真實色彩，畫家可以在作品中捕捉自然本身的生動性和變化性，展現瞬間的感知體驗。莫奈在注重光線色彩的描繪的過程中，也有意無意地打破了傳統繪畫中以素描為主導的“形”體觀念，促使藝術家和觀眾進入了一個全新的視覺領域。

在印象派奠定的基礎上，以塞尚為首的后印象派進一步探索色彩的表現力，賦予色彩更深層次的主觀情感和精神內涵。塞尚通過色彩并置重塑物體的體積、輪廓和空間，采用色彩而非素描線條建構畫面中的“形”，創造出一種二維繪畫與真實世界之間的等價關系。

本文將以“光與形”為主題，從素描與色彩的歷史關系出發，探討莫奈和塞尚對色彩獨立價值的確立。通過分析莫奈和塞尚的作品，論文將重點研究色彩在印象派與后印象派繪畫中作為獨立表達媒介的轉變過程，以及這種轉變如何促使繪畫藝術擺脫傳統素描的束縛，發展出新的藝術語言。

1 素描與色彩的歷史淵源

1.1 文藝復興以來素描主導地位的確立

馬奈的畫面中經常會呈現出一種“叛逆”感，在《奧林匹亞》這幅畫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一位女模特赤身裸體躺在床上，上半身微微外翻，右臂枕在枕頭上，手捧鮮花的黑衣侍女盡顯模特嬌嫩通透的肌膚。整幅畫面不求立體感，也不追求半立體感，而是一種獨特的壓縮式立體，因此畫面線條很淡，陰影層次不多，色調簡潔明快，女人的身體上仿佛被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光影，明暗對比強烈。畫面中，大面積的深色和亮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冷白的床與深色的背景形成對比，女人的床在背景的襯托下宛如一座美麗的浮雕。這些顏色相互沖突，但都被馬奈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很明顯這幅畫受到《沉睡的維納斯》這種古典畫作的影響，但是也可以看出馬奈摒棄了古典繪畫方法，為后來印象派的發展鋪平了道路。

在討論素描與色彩孰優孰劣時，達？芬奇有這樣一段論述：“是使形象具有豐富的色彩重要，還是具有明顯的浮雕效果重要？——唯有繪畫被觀眾視如契機，因為它使原來沒有浮雕的物體呈現浮雕，使壁上的東西似乎凸出外壁。色彩卻只能顯現它繪制的人，它除了美觀之外平平無奇，而這色彩的美也不歸功于色彩的制造人。一個畫題即使抹上丑陋的顏色，仍能以浮雕假象使觀者驚服。”瓦薩里與多爾切關于disegno（素描）與colorie（色彩）的地位問題也有過一場激烈的爭辯，瓦薩里在總體上也宣揚disegno的地位。

達？芬奇與瓦薩里都認為與色彩相比，素描是更為重要的，其原因在于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們新的藝術追求。文藝復興時期，封建制度神學至上的準則被推翻，新的認識方式產生，人們追求人本主義，推崇理性。這在藝術領域體現為自然主義盛行，真實地模仿自然成為藝術家們新的目標。素描成為實現這一藝術理想的重要工具，素描通過線條的精準描繪，能體現出對自然的理性把握，展示出三維立體的效果。客觀地模仿自然一直是古典主義的藝術目標，素描也逐漸被推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

1.2 素描在結構與形體表達中的傳統功能

素描在繪畫創作中被視為表現物體形體的基礎，通過線條、陰影和明暗處理，使二維畫面具有三維的深度感。文藝復興時期以來，藝術家以素描精確描繪人體和物體的形態，利用明暗關系模擬光線在物體表面的效果，從而呈現出自然的立體感。這種線條和明暗的結合，構建了畫面中物體的輪廓與體積，使素描成為再現現實的基本手段。

透視學和解剖學的發展進一步增強了素描在表現結構和形體中的功能。透視法幫助藝術家在畫面上建構出真實的空間關系，通過精確的透視線條呈現出物體的相對位置和大小，使畫面具有縱深感。解剖學知識讓藝術家理解人體的骨骼和肌肉結構，以此在素描中刻畫出準確的姿態和動態。這兩種技術的運用，使素描在表現形體結構方面有了科學性的提升，成為建構畫面空間和形體的核心手段。

1.3 色彩的輔助性作用及其表達的局限

色彩在傳統藝術中通常被視為素描的補充，用于增強形體的視覺效果。藝術家通過色彩來修飾素描作品，使其更加生動和具象。色彩可以用來區分不同的物體，增強畫面的層次和情感，但其核心功能依然是服務于素描所構建的形體結構。

盡管色彩在繪畫中能夠傳達感情，但在傳統藝術中，色彩的表達往往受到素描結構的限制，藝術家在創作中注重線條和形體的準確性，而非單純的色彩運用。因此，色彩的使用往往是為了補充和增強形體的存在，而不是獨立于形體的情感表達。如安格爾所言：“色彩是裝飾繪畫的，打個比方，她不過像個宮廷小姐，僅僅對藝術的真正完美起些促進作用，所以它往往顯得格外迷人些”。[1]這樣以來，色彩的情感潛力在傳統繪畫中未能充分發揮。

1.4 浪漫主義與德拉克洛瓦：色彩的情感表達

德拉克洛瓦將色彩從傳統繪畫中依附于素描的從屬地位中解放出來，賦予了色彩獨立的情感表達功能。他強調色彩的主觀性，打破了色彩的忠實再現，認為色彩不僅是眼睛看到的真實色彩，還應該服務于藝術家內心的情感表達。德拉克洛瓦的色彩運用不是為了復制現實，而是為了傳達情緒和內在意境。例如在暴風、戰爭等場景中他選擇用更加濃烈的色彩和夸張的色調來突出情感的沖擊力。這種主觀色彩的運用使他的作品富有表現力，并為后來的表現主義和現代藝術奠定了基礎。

2 莫奈與色彩的解放

2.1 色彩反射與陰影革新

得益于19世紀光學和色彩學的發展，印象派畫家通過觀察與實踐顛覆了傳統繪畫對色彩的認識。法國化學家謝弗雷爾在《色彩的調和與對比的原則及其在藝術上的應用》中指出，物體不僅反射其自身的色彩，還會反映周圍物體的顏色。莫奈廣泛地將這一理論應用在實踐中，他發現，物體的固有色會因光影的變化而改變，同時反射出周圍其他物體的顏色。

在陰影色的表現上，莫奈放棄了傳統繪畫中對黑色和灰色的應用，而是用冷暖色調的對比來表現，例如用紫色、深藍色來代替黑色，這種方式增強了畫面的生動性，使作品更富有活力和層次感。

2.2 光與色的瞬間印象

莫奈的繪畫注重追求光線與色彩在瞬間的變化，他以對物象的視知覺為主要出發點，強調真實所見，記錄光線下物象的動態外觀與氛圍的流動感。與傳統繪畫強調物體的形、結構與細節的做法不同，莫奈主要通過自由快速的筆觸和鮮明的色彩表現光影的瞬間狀態，使畫面富有變化和動態感。莫奈曾經說過：“要忘記你面前的對象……直到畫面使你從面前的景致獲得一種自己的純真印象。”[2]

莫奈主張到室外作畫，將直接感受到的光影效果直接轉化為畫布上的色彩語言。他們認為自然界的美在于它的轉瞬即逝，只有捕捉到這些瞬間的光色變化，才能展現大自然的真實與生命力。這種對光與色瞬間印象的追求徹底顛覆了傳統繪畫對靜態和永恒性的追求。

2.3 莫奈的光影探索

莫奈關注光線與色彩在不同時段的變化，致力于表現物體在光影流動中的色彩轉變。莫奈采用快速的筆觸和分離的色彩，將自然界的瞬間印象轉化為畫布上的視覺體驗。比如，在《干草堆》（圖1）系列中，莫奈記錄了不同時間下的陽光如何改變干草堆的顏色與氛圍，在《魯昂大教堂》系列中，他則通過層次豐富的光影表現建筑表面的微妙變化。莫奈的創作手法強調色彩的并置與交融，使畫面呈現出光與色相互作用的真實感。

2.4 莫奈對傳統繪畫的解構

莫奈凌亂的筆觸、明亮的色彩、粗糙的造型都對傳統學院派風格進行了大膽的違背。莫奈在追求光影瞬間真實的過程中，改變了傳統繪畫對形體和結構的固有觀念。他專注于捕捉自然中稍縱即逝的光線和色彩變化，強調瞬間的視覺印象，而非嚴格再現物體的形狀和比例。這種藝術主張使得印象派在表現光色的過程中，弱化了物體的輪廓和結構的明確性，顛覆了以透視法為主要塑造手法的傳統繪畫。傳統繪畫清晰的“形”在印象派流動的光色中消失了。

莫奈一方面追求視覺的真實，是對寫實主義的延續，另一方面卻又有意無意地打破了寫實主義的繪畫傳統。莫奈舍棄了自文藝復興以來以再現三維空間為核心的“寫實”傳統，用肆意的筆觸和大膽的色彩重塑了畫面，為現代藝術開創了新的方向。

3 塞尚與色彩構建的“形”

3.1 色彩的延續與“形”的建構

塞尚繼承了印象派畫家對色彩的研究，但是與印象派畫家片面地注重光影瞬間不同，塞尚更加關注物象的形體與結構，他認為藝術的目標并非僅僅捕捉視覺印象，而是揭示自然的深層邏輯。塞尚通過對自然的觀察，將印象派的瞬間印象轉變為具有穩定性和結構性的視覺表達。塞尚恢復了在印象派作品中消失的物象的“形”，但這種“形”不同于傳統素描中依靠透視和解剖等科學手段塑造的“形”，而是通過色彩關系和布局塑造物體的形體結構。

3.2 色彩并置：“形”與空間的重塑

塞尚畫面中物象的“形”是通過色彩并置實現的，他摒棄了傳統的以線條為主要手段的表現手法，而是通過色塊之間的對比與交融建構物體的體積和空間感。他認為，通過冷暖色調的對比以及色塊的排列，可以在二維畫布上建立起與真實世界的等值關系。比如，在塞尚的《圣維克多山》中，塞尚運用了不同色彩的筆觸，堆疊地表現山體的層次感，營造了一種自然與畫面統一的張力。塞尚不僅重建了物體的“形”，還使畫面具有內部邏輯性。

3.3 色彩的體積感與輪廓的重構

塞尚運用色彩塑造物體的體積，使他筆下的物象呈現出一種厚重感。塞尚用冷色表現暗面、用暖色表現亮面，用有節奏感的筆觸代替線條的直接勾勒。這種用色彩塑造形體的方法賦予了物象以自然的輪廓，使物象具有穩定性。比如，在塞尚的《蘋果籃》（圖2）中，他用色彩對比與疊加描繪蘋果的質感，又通過背景的顏色變化突出它們與環境的關系。這種處理方法超越了傳統素描，通過色彩完成了對物象形體的塑造。

3.4 塞尚的“形”與傳統素描的超越

塞尚的繪畫雖然注重對物象形體結構的表達，但卻拒絕了傳統素描的手段，不再運用透視學和解剖學等手段，而是運用色彩建立起繪畫的二維世界與真實世界的等值關系。[3]色彩完成了以往素描的任務，即對物象形和結構的塑造，塞尚賦予了色彩以一種新的表現力，使色彩成為一種獨立的表達媒介。塞尚不僅革新了繪畫技法，也為現代藝術的探索開啟了新的可能性。

4 莫奈與塞尚色彩觀的影響與意義

4.1 莫奈與塞尚色彩觀的革新

以莫奈為首的印象派和以塞尚為首的后印象派共同推動了色彩的觀念性變革。在莫奈那里，色彩用來表現光影的瞬間變化，莫奈摒棄了傳統的黑色調陰影，用鮮艷明亮的色彩及色彩對比表現光的動態效果。塞尚在印象派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賦予了色彩更多的情感和精神內涵，使色彩不再依附于物體的形，而成為獨立的藝術語言。塞尚強調色彩的主觀性和獨立性，開辟了色彩表現的新領域。

4.2 色彩在繪畫中地位的重新定義

在傳統繪畫中，色彩一直處于附屬地位，被視為塑造物體形態的輔助元素，用來增強畫面的真實感。莫奈與塞尚挑戰了這種傳統觀念，讓色彩從從屬地位提升至繪畫的核心表達手段。色彩的任務也從再現客觀世界轉向主觀表達，成為繪畫的重要表達工具。莫奈用色彩捕捉瞬間的光影變化，塞尚用色彩并置重建物體的形與結構，他們都擴展了色彩的功能，提高了色彩的地位。

4.3 對現代與當代藝術色彩觀念的影響

莫奈和塞尚關于色彩理念的革新為現代藝術的發展奠定了基礎。立體主義、德國表現主義等流派直接受到后印象派的啟發，他們運用色彩表現情感與內心思想，進一步擴展了色彩的可能性。抽象藝術也受到他們的啟發，將色彩作為畫面構成的核心要素。到了當代藝術，色彩不再局限于繪畫領域，而是擴展到裝置藝術、數字藝術和多媒體創作中。

4.4 色彩獨立性的歷史意義與未來展望

莫奈和塞尚的色彩革新，不僅改變了繪畫的表現方式，也影響了人們對色彩的審美認知。色彩從從屬地位轉變為繪畫的獨立媒介，使繪畫語言更加豐富和多樣，這一變革打破了傳統藝術的限制，使藝術表達更加自由。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對色彩獨立性的開拓為未來的藝術表達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5 結語

綜上所述，莫奈和塞尚革新了色彩觀念，打破了自文藝復興以來以素描為主導的繪畫傳統，為色彩在藝術中確立了獨立的地位。莫奈注重光色瞬間的捕捉，有意無意地解構了物體的“形”，色彩成為表現光影、傳達情感的獨立元素。

在莫奈之后，塞尚進一步擴展了色彩的功能。塞尚通過色彩并置的方式重構繪畫的體積與空間，使色彩在承擔起傳統素描塑造“形”的功能。在塞尚的作品中，色彩本身可以構建空間和物體結構，成為一種獨立的媒介。

莫奈和塞尚對色彩的革新，不僅豐富了繪畫語言，也促成了現代藝術的發展，啟發了后來的表現主義、抽象主義等現代藝術流派。

6 參考文獻

[1]李宏.西方美術理論簡史[M].重慶：西南大學出版社，2008.

[2]遲柯.西方美術理論文選——古希臘到20世紀[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3]陳岸瑛.藝術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