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夔
1
爸爸給我打來電話, 讓我別一天到晚光顧著玩游戲, 要好好工作, 把工作干好了, 老板才能看重你。 這話背后的意思, 他又不著家了, 不知要到哪個國家執行秘密任務。 我嘴上應著, 拎起了身邊的雙肩包, 要趕頭班中巴去西陽城, 參加一個游戲玩家線下見面會。 早上六點半的坤鎮街道清冷,風如刀削。 汽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閉上眼睛, 想象早春空氣中苗賽鳳身體的溫暖。 苗賽鳳是游戲里的一個女玩家, 我們通過電話。 最重要的是, 她也要參加這次線下見面會。 對于剛剛高中畢業工作不久的我來說, 這是要人命的。
我這么早到西陽, 只因有個扎馬尾的陌生女人, 答應借我一輛來去方便的電動自行車, 她在出口處等著我。 和她在一起的, 還有我妹。 她把我帶到車站旁邊的肯德基問我想吃點什么, 我說, 我什么也不想吃。 陌生女人點了可樂、 薯條、 雞翅和漢堡, 我妹妹蘸著番茄醬, 把一根又一根的薯條往嘴里送, 一點兒也不懂事。 女人說, 你也吃點兒。 我說,我吃過早飯來的。 女人說, 再吃點兒, 長身體呢。 我說, 我二十歲了, 不長了。 女人也不吃, 她看著我。 我說, 電動車呢, 用完了還你。 女人說, 車我帶了, 滿格的電。 我說,好。 女人又說, 最近五金廠怎么樣? 工資能照常發嗎, 有沒有獎金, 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你早上吃了什么, 單位食堂怎么樣? 你看你又瘦了, 平常買不買水果? 要不我給你買點蘋果帶回去, 肯德基外面就有, 正宗煙臺的紅富士, 新鮮脆甜, 才三塊錢一斤。 為了能騎上電動車, 我聽了一大堆廢話。 我說, 我還有事, 要走了。 女人說, 你不能走。
我沒動, 不知道她又要玩什么鬼花樣。 女人說, 就陪媽再坐會兒, 好不好? 這個自稱我媽的女人, 兩只手搭在膝蓋上, 緊緊攥著只半舊的赭黃色坤包。 我問, 他沒來? 女人說, 你說誰? 我說, 你知道我說的誰, 他沒送你來?女人說, 沒。
他叫呂照。 第一次見他時, 我還在上高三。 那是去年四月底, 細雨混淆了天地的界限, 一片迷迷蒙蒙。 我站在教學樓四樓的欄桿邊, 被放學的人群擠搡著。 校門外, 布滿五顏六色的雨傘。 傘下有回家的那扇門, 還有繚繞的飯菜香。 高三一個月放一天假, 校門一開,同學們爭先恐后, 狀如下山土匪。 我媽把我帶到一輛五菱宏光旁邊, 司機是個壯碩的男人,我媽讓我叫他呂伯伯。 男人說, 雙口呂, 尋陽肉聯廠的。 我把書包扔車上, 男人穿件黃色面包服, 有些舊了, 整個人看起來像只過期面包, 身上有股餿腐味。 前面堵車, 他看了看,沒發動。 我媽也看了看, 跟我說, 就到路邊飯店吃點兒吧, 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時候。 老呂,你也來吧, 一起吃點兒。 男人說, 不不, 我回家吃。
我們去的飯店不忙, 爬到二樓, 整個大廳就我和我媽。 服務員拿菜譜過來, 她沒點, 讓等會兒。 她喝了口茶, 低啞著聲音說, 你爸走了。 我說, 去哪里了? 我媽繼續著低沉的破聲, 我不知道。
我媽說, 她本來不想告訴我, 怕影響我考大學, 想藏著掖著。 但是她又想, 待我回家,她就瞞不住了。 她不說, 我奶奶會說。 就算能管住我奶奶的嘴, 也管不住我妹的嘴。 與其讓她們說出來, 還不如自己說出來。 你爸走的那天是四月二日, 愚人節剛過, 西山墻的桃花開了。 照我媽說, 最后見到我爸的是鳳翔五金廠的保安李大拐子。 李大拐子說, 那天中午, 茹胖子下班下得遲, 沒有人和他同行。 茹胖子還和他打了招呼, 他也沒覺出什么異樣。 李大拐子說, 要是早知道茹胖子拋妻棄子離開坤鎮,他無論如何也要拉住他。 總之, 那個中午過后, 坤鎮再沒有了我爸的身影。 他沒帶手機,也沒帶錢。 毅兒, 你說, 他為什么要拋下我們, 他這么狠心! 他倒是享福去了, 我們怎么弄?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媽, 她壓低的破聲背后, 一定有著太多無法言說的內容。 如果她愿意, 我可以把我的肩頭借她一晚。 但是, 以前的那個我媽又回來了, 壓低的破聲沒有了。 她說, 你知道就好, 別想太多, 也許過幾天, 他在外面玩夠了就回來了。 你只管你自己的學習, 就算他不回來, 我也能供你上大學。
我爸沒回來, 我也沒過本科線, 大專根本不想上。 我告訴我媽, 我要去工作, 單位找好了, 我爸的單位, 鳳翔五金廠。 我是在吃晚飯時宣布這個決定的, 我媽認為我在瞎搞, 問我是不是想做一輩子打工人。 我說是, 把我媽晾在那里。
我大了, 成年了, 誰也管不住我的決定。我在廠里做工件的平整工作, 沒事喜歡給李大拐子遞兩根煙。 我爸是個木訥的人, 他憑技術吃飯, 換句話說, 他在廠里沒什么朋友, 他的朋友是他的錘子、 扳子、 挫刀、 老虎鉗和三角刮刀。 三個月來, 我在廠里得到的關于我爸的信息十分有限, 有的純屬無稽之談。 比如, 李大拐子說我爸在一次看馬戲時, 被馬戲團的人邀請上臺, 變成了走鋼絲的山羊, 待我爸變回來時, 整個人懵懵懂懂的, 像犯了迷糊。
那天我下了中班, 在西山墻桃樹腳下小完便回來, 我奶奶還沒睡, 她坐在床上, 把我喊了過去。 她告訴我, 她受傷了。 我們家三間瓦房, 我爸失蹤之后, 我妹妹搬去和我媽一起睡, 我和奶奶一間, 中間那間隔成三塊, 用作廚房、 衛生間和客堂。 我奶奶坐在床上, 指了指身體的右邊, 她這里疼。 我奶奶會強大的巫術, 當用巫術向他人施行傷害時, 自己也會受到反噬。 對別人的傷害越大, 自己受到的反噬也越大。 尋陽肉聯廠那個呂照, 老是利用我上班的時間到我家來, 他的司馬昭之心, 我奶奶早看出來了。 我奶奶用布做了小人, 用針扎他, 她要把他扎成面包屑子。 我奶奶畢竟老了, 呂照沒成面包屑子, 我奶奶先受傷了。 我問我奶奶, 疼得厲害不, 不行叫個120。 我奶奶說, 不要緊, 叫120 也是要錢的。 明天是個好天氣, 我自己到醫院里去。
我奶奶得的膽癌, 醫生說, 活不過六個月, 快的話, 一個月也能翹辮子。 我奶奶是初冬走的, 送葬的那個陰天, 我站在卡車上, 和我妹一人一邊, 扶著我奶奶的巨大相框。 身邊吹嗩吶的鼓著腮幫子, 一路吹吹打打。 茹琪。我叫了聲我妹的名字, 但我妹置若罔聞。 嗩吶聲又起, 彌漫在清晨的坤鎮街道。 我想跟我妹說的是, 她戴的那個用回形針串成的項鏈太丑了。 我妹上小學五年級了, 不是上小學一年級二年級, 可以什么事都由著性子來。 嗩吶聲讓我安靜, 我微閉雙目, 腳下顛簸, 像騎著馬。我奶奶對她的死亡是有預期的, 十天前吧, 她跟我說, 她要走了, 她走了, 就沒人能鎮住我媽了。 我奶奶是鎮上的神婆, 被她鎮壓過的妖邪不計其數, 但她鎮不住我媽, 可見我媽前世一定是個大人物。 我想, 我妹戴的回形針項鏈也許是以前她跟我奶奶一起睡時, 我奶奶傳給她的法器。
我奶奶喪禮之后, 我媽和我妹去了西陽城, 跟她們住在一起的, 還有呂照。 我奶奶說得對, 她走了, 沒人能鎮住我媽了。 關于我爸失蹤的線索, 我還是沒有任何頭緒。 有時我想, 或許我爸被呂照殺害了。
我失去了我爸, 也失去了我媽。 高中三年三次生日, 我爸只送過我一次生日禮物, 是中國拼圖和世界拼圖, 說是給我學地理用, 后來我把這兩幅拼圖掛在學習桌上方的墻壁上。 拼圖上哪塊被摳下來, 我就能到哪里去, 我能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第一次發現這個神奇巫法, 是在知道爸爸失蹤的消息后不久, 我把尋陽鎮的那個點挖了出來, 然后一腳踏了進去。 我看到呂照坐在電腦前和我媽QQ 聊天,一邊打字一邊哈哈笑, 笑得合不攏嘴, 像嘴里塞滿了肉腸。 我說, 你笑什么, 有什么值得笑的, 你知不知道馬尾巴女人是警察的妻子? 只要你和她有一點點實質上的關系, 我爸就會把你抓進大牢, 永遠不讓你出來。 他不看我,說, 我這是在網上, 網上能犯什么法, 聊天犯法嗎? 再說了, 你爸也不是警察, 連保安也算不上, 如果硬要扯關系, 也只是他和五金廠的保安李大拐子一起釣過幾次魚。 在五金廠, 除了李大拐子, 沒人離你爸更近。 但他們也絕算不上哥們。 他一邊說, 一邊繼續和我媽聊著那些肉麻的話, 還脫了上衣, 做出游泳的姿勢,稱自己游泳是一把好手, 能游過瓊州海峽。 我上去搶他的鍵盤和鼠標, 還要把他的顯示器砸爛在地。 但我沒有勁, 軟得像個紙片人, 呂照抓住了我的胳膊一扔, 把我扔到了電腦里, 嘭一聲, 我像撞了頭, 接著掉落自己的床頭。 我到另一個房間去找馬尾巴女人, 我跟她說, 別玩QQ 了, 網上都是騙人的。 我們班上李嘉嘉的媽媽, 在網上被騙了三萬塊錢, 是被一個臺灣人騙走的。 我爸追到臺灣, 那個臺灣人又去了馬來西亞, 現在我爸去馬來西亞了, 只要是壞人, 哪怕追到天涯海角, 我爸也要把他們抓回來。 他會把世界上所有的壞人抓起來, 把世界上所有壞人騙去的錢, 連本帶利討回來。你以為那個呂照是什么好人? 他殺過人, 他跟你說過的那些話都不靠譜, 他遲早要被我爸抓起來。 女人說, 夠了, 你比你爸還窮嘴。 她說我爸窮嘴, 這我可不同意, 我爸說話簡短、硬, 從來不講廢話。 我說, 我告訴你, 我有強大的巫法, 可以從地圖上穿越過去, 到達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女人生氣了, 她拍了桌子, 馬上就高考了, 作業不好好做, 凈講些沒邊沒影的事。 給我做作業去, 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2
在肯德基店, 我妹終于吃停了, 她打了好幾下飽嗝。 桌上還剩下一大堆, 女人開始吃。她剛吃了一根薯條, 就開始抹胸口, 像那根薯條在克服地球引力往上跑。 我站起身, 往外走去, 女人沒有再攔我。 倒是我妹想跟我走, 但也只是掛著的回形針項鏈蕩了一下, 就被女人攔下了。 見面會安排在下午兩點, 我打了個電話給苗賽鳳, 她說她還有點事, 不能跟我喝上午茶了。 我站在十字路口, 世界一下變得曠大而動蕩不安。 我進了就近的一家網吧, 游戲中我手擎利刃, 在熱帶雨林中穿行。 途中我殺了只變異蛛, 藍色的血液洇濕了大地。 接著, 我從樹葉的縫隙中看到了呂照, 他坐在海邊的沙灘上, 赤著上身, 一旁的竹椅上, 躺著穿著比基尼的少女。 我直向海灘奔去, 利刃轉瞬即到, 他的胸膛上插著我的刀, 血噴出來, 染紅了一旁的躺椅, 少女發出驚悸的尖叫聲。 天上白云朵朵, 不遠處, 幾只舢板正在沖浪。 呂照倒在地上, 血從他的心臟部位漫溢出來, 紅紅的一片。 接著他從沙灘上消失了, 再過五分鐘, 他就會復活過來。
剛剛在肯德基店, 我跟女人說, 我爸在智利執行任務。 女人蒼白著臉, 說, 智利, 他怎么會去那么遠的地方。 我說, 他在合恩角呢。智利是個狹長的國家, 我爸會開著警車, 從智利最南端的合恩角開到智利最北端的阿里卡,全長四千多公里, 開車需要好些天, 這回你滿意了吧。 女人說, 什么叫我滿意? 我滿意什么? 我說, 你滿意什么你自己還能不知道。
現在我把呂照殺了, 我得去智利告訴我爸。 我想著家里的世界拼圖, 人就到了合恩角。 合恩角有個燈塔, 爸爸站在燈塔上, 手里拿著望遠鏡。 守塔人的妻子阿美莉亞站在他旁邊。 我和阿美莉亞的女兒茉琳莉亞一起折紙,我們折了貨輪和紙鶴, 在海上, 它們會漂到世界上任何地方。 守塔人薩賽爾給燈塔換完了燈泡, 順著有點銹跡的梯子下來, 他拍了拍阿美莉亞的屁股。 薩賽爾問我爸, 看到了什么? 爸爸什么也沒看到。 我跟爸爸說, 呂照死后會漂到合恩角來, 他會在合恩角復活。 諾, 在那個巨浪里, 他過來了。 他將躺在黢黑的礁石上,然后迅速復活。 我沒有辦法將他完全殺死。 他就像傳說里一樣不斷輪回, 或者像科學家說的, 剛剛死去, 又從卷曲的蟲洞歸來。
爸爸放下望遠鏡, 在我肉眼能看到波濤里的呂照時, 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見。 我跟著爸爸, 上了他的警車, 爸爸一直往北開, 往阿里卡開。 而我想待在燈塔上, 待在那個寒冷、 氣候無常的地方。 那個地方, 只要把門關上, 就有無邊的溫暖。 橙色的地面, 我和茉琳莉亞趴在地上, 玩丟沙包的游戲。 這個游戲是我小學時, 從同桌的女生那兒學來。 我喜歡守塔人的女兒茉琳莉亞。 我認為爸爸離開合恩角的原因在于, 他想逃避那個自稱能游過瓊州海峽的家伙, 盡管他總是強調, 他在執行新的任務。
爸爸。 我在車上說, 你應該把他抓起來。
我為什么要抓他?
為什么要抓他, 這還用我說嗎? 盡管我不停地從中阻攔, 馬尾巴女人和呂照還是奔現了。 呂照來到坤鎮, 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賓館, 對近距離的人, 我不能通過摳地圖的方式來到他面前, 我只能采用爸爸的刑偵方法。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 聽他們在里面說話。 馬尾巴女人說, 你就不怕他回來, 把你抓著。 他的槍法可準, 瞄一個是一個。 呂照說, 他的槍法只對準犯罪嫌疑人, 我又不是犯罪嫌疑人, 我不怕。 女人說, 你心里就沒有犯罪的感覺? 呂照說, 心里感覺犯罪的, 從來不去犯罪。 犯罪的, 也從不認為自己在犯罪。 女人說, 那你心里, 有沒有犯罪, 回答我。 呂照說, 我現在就要犯罪了。 女人說, 別, 他快回來了。 呂照說, 他在看得見聽得著但永遠摸不著的網上,在網上。 我要現犯。 我要現犯! 既然他要現犯, 我就進去抓現犯。 我敲門, 女人問, 誰?我尖著嗓子, 說, 服務員。 女人開了門, 見是我, 又要把門關上。 但我沖進去了, 我沖進去就把床上的枕頭扔在地上, 接著扔了被子、 床單, 呂照坐在床頭柜上, 兩手搭在胸前, 像看一場廉價的街頭表演。 女人說, 夠了, 鬧夠了沒有, 你鬧夠了沒有。 我說, 不夠, 我就沒有夠的時候。
等我鬧夠了, 戲就散場了。 馬尾巴女人離開了我家, 和呂照去了西陽, 還帶走了我妹。
汽車在智利狹長的國土上飛馳, 我不停地提醒爸爸, 呂照已經在合恩角復活, 他或者就潛伏在守塔人家中, 企圖將薩賽爾殺害, 并占有他的妻子。 爸爸置之不理, 他只有他的任務, 他的任務永遠在路上, 他甚至還捋了捋頭發, 問我, 帥不帥。 爸爸, 你看到你身邊的我了嗎? 你聽到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了嗎? 你只會跑嗎? 爸爸轉過臉來, 說, 你這孩子, 你怎么這樣, 爸爸都是為了你。 我說, 你怎么為了我了, 經常是話都沒擱好, 人就沒影兒了。 爸爸說, 我的身體也不是我的, 是領導的, 領導有指令, 警察一定要執行。 懂了嗎孩子。 車停下來加油的當兒, 我下了車, 往燈塔方向直奔而去, 我想茉琳莉亞了, 我怕呂照復活過來, 茉琳莉亞就沒了。 爸爸跑得比我快, 抓住了我。我說, 我要回燈塔去。 爸爸這回終于遷就了我。 回到燈塔, 已是夜晚, 大海越來越動蕩不安, 像即將分娩的母親。 薩賽爾一家席地而坐, 聊著即將到來的補給船。 我喜歡這樣的夜晚, 溫暖, 孤懸世外。 薩賽爾摸了摸我的頭,你知道嗎? 在美洲, 沒有什么陸地比我們離南極更近了。
會有企鵝到這兒來嗎?
有的, 有阿德雷企鵝, 也有帽帶企鵝, 帝企鵝很少見。 不過這個季節, 哦, 如果你在這邊再待上一段時間, 一定會看到企鵝。
茉琳莉亞走到窗口, 指著窗外, 說, 那是企鵝嗎? 不, 那是一個人。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一塊凸起的礁石上, 站著呂照。 我手持利刃, 向那塊礁石飛奔了過去。 爸爸沒拉住我, 他在后面喊, 你干什么? 我說, 殺了他。
我不想得到爸爸的理解, 寧肯殺了呂照后, 再被爸爸抓進牢房。 一個永遠在路上的人, 理解不了我的憂傷。 但是當我趕到礁石上的時候, 呂照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帽帶企鵝, 它不怕我, 在那里拍著雙翅。 它的身體冰涼濕滑, 我問, 怎么就你一個人, 你爸呢?你媽呢? 你兄弟姐妹呢? 企鵝繼續撲著翅膀,啊嗚啊嗚地不知說著什么, 繼而轉過身去, 投入大海的懷抱。
企鵝不見了, 追過來的爸爸也不見了。 我眼前一花, 似乎爸爸和企鵝一起, 投入了大海的懷抱。 我回到燈塔, 站在去塔頂的黃色扶梯上, 閉上雙眼。 阿美莉亞讓我下來, 但我只想緊緊地和扶梯在一起, 直到鐵條嵌入身體。 阿美莉亞說, 可憐的孩子, 你爸爸早就不在了,他死了。
3
下午的聚會設在西陽人民公園門口的茶餐廳, 我早早地到了, 在吧臺邊幫組織者給參加聚會的玩家登記。 苗賽鳳一來我就撤一邊兒去了, 不過她來得晚, 我們只聊了很短的會兒。我問她游戲名是不是系統給的。 她說是。 我說你可以花五錠銀子改個名。 她說一直想改名,一直想不到合適的名字。 我說, 叫茉琳莉亞怎么樣? 她說, 怎么像個外國人的名字。 我說,對, 是最靠近南極洲的燈塔里守塔人的女兒,那個地方叫合恩角。 她說, 那算了, 我還不想去那么遠的地方。 接著我們還聊到了即將舉行的北京奧運會, 順帶聊到了劉翔。 我們都認為劉翔一定能拿到110 米欄的冠軍。
聚會的主持是一略顯福態的女性, 感謝的話加上幾段小歌小舞, 有個玩家帶了把青龍偃月刀砍你砍他, 刀比人高, 幾乎來的每個人都舞了一把。 再接下來圍坐一張長桌, 備上水果瓜子, 大家介紹各自的ID, 提點游戲建議,官方代表點頭記錄, 會議結束聚餐, 喝點小酒。 苗賽鳳算不上漂亮, 但身材不錯。 在問過我的年齡之后, 她自稱大我三歲, 是金磚, 還問我抱不抱。 這個年齡的女孩子, 對二十歲的我來說, 自帶萬丈光芒。 遇上她的目光, 我往往只有閃躲的份, 全沒了游戲里殺人如麻的豪邁之氣。 我喝了不少酒, 不過我天生好酒量,灌倒了好幾個, 我也才微醺。 大家就在茶餐廳門口握手、 擁抱、 各奔東西。 苗賽鳳是坐公交來的, 我把她送到公交站臺, 臨上車前, 她主動抱了抱我。 我看她坐在靠窗口的位置, 在公交車車燈的照耀下, 腮紅有點兒發光。 我忽然心里炸了, 像體育館里無數個籃球自空中落下。 我急急地騎上電動自行車, 追著公交車跑。 那會兒電瓶車都調過速, 不會被公交大巴給落下。
不過我始終沒超過公交車, 我怕她看見,只在后面吭哧吭哧地吃汽車尾氣和輪胎揚起的灰塵。 她下車的地方, 是公交線路的倒數第二站, 已屬城郊。 幾棟農家樓后面, 是東一塊西一塊的農田。 我停了車, 飛快地沖上前去, 輕拍了她的肩膀。 她一聲尖叫, 然后說, 是你呀。 我說, 是的, 你上了公交我就后悔了, 我想, 我需要把我的金磚抱回家。
她沒讓我抱, 手插在紅色風衣口袋里, 看了看遠方, 星空垂下來。 我跟著慢慢在田畦間走, 麥苗已躥得老高, 青草瘋長。 我說到了馬來西亞, 還說到了智利, 不管我說什么, 她都沉默著。 走到一條阡陌的盡頭, 她轉過身來,說, 游戲里的狠角色, 在現實世界里都是懦弱的人。 現實里的狠角色, 從來都是不動聲色,像不存在一樣。 我說, 也許別人是, 但我不是。 她說, 那你敢不敢幫我去教訓一個人。 我說, 這有什么不敢的, 我練過散打。
她說的那個人, 是個老師, 她告訴了我那個老師的作息時間、 必經路線, 她讓我警告他, 別再纏著她。 我說, 好。 她又抱了抱我,這次抱得更緊密些, 讓我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軟和溫暖, 那個瞬間, 我像鼓滿風的帆, 什么事兒都不在話下。 她站在一棟農家樓前, 讓我先走不準回頭, 待回頭時, 已沒了她的身影。
我沒去教訓那個老師, 她說得對, 游戲里的狠角色到了現實世界, 是懦夫。 即便老師這個職業聽起來都比較體面, 我還是沒有下手。接她電話, 在她的追問下, 我撒了謊, 稱已經教訓了那個老師。 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相信。 總之那以后不久, 我們好了起來, 我們在游戲里結了婚, 她也改了名字叫茉琳莉亞。 我們還曾商量, 如果將來結婚, 我們不要孩子, 做丁克一族。
多好。 天燠熱起來, 北京奧運會也開始了, 中國代表隊金牌拿了一塊又一塊。 我最關注劉翔, 我認為再多的金牌也抵不上劉翔的一塊金牌。 我認為他可以不斷地刷新世界紀錄,視那些障礙如無物。 夏天四處生長著欲望, 在一個生長欲望的下午, 我收到茉琳莉亞發來的QQ 信息: 茹毅, 我們分手吧。 我說, 為什么? 她沒回答我。 我再問, 她拉黑了我。 她就像我爸一樣, 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那幾天我找了很多地方, 我并不知道她確切的住址, 我們在西陽會面最多的地方是一家小旅館。 最后也是沒有辦法, 我想到了那個老師,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 我偷偷跟蹤那個小學老師。 老師瘦, 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 我是在西陽人民公園看到我的茉琳莉亞的, 她和小學老師在一叢竹林里緊緊擁抱在一起, 合體的身形就像呂照那樣胖。 早晨十點不到的光景, 我萬念俱灰,竟不知道他們何時從竹林消失的。 出了公園大門, 走到初次見到茉琳莉亞的那家茶餐廳, 吧臺背后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劉翔的比賽, 劉翔只跑了幾步, 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退出了比賽。 我淚流滿面, 像劉翔的疼痛在我的身體里。
老天爺下起了雨, 開始很細, 等我回到坤鎮家中, 愈發地下大了。 我坐在學習桌前, 在桌子下面的抽屜里, 找到爸爸留下的三角刮刀。 時間長了, 有點銹。 我拿它到外面廚房,在水池上, 就著塊砂輪磨起來。 雨一直下, 天黑得像炭, 刮刀的刀刃被我磨得閃閃發光。 我終于可以去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想到這兒, 我有點激動, 又有點緊張。 我把三角刮刀用舊掛歷紙包好, 放進黑色塑料袋里, 坐等天亮。 這時外面有個人影, 背對著我家的窗戶一動不動。 我跑出去, 沒錯, 我沒看錯, 那是我爸, 我爸沒死, 他回來了。 我問我爸去哪里了, 我爸說, 怎么你一個人在家, 你媽呢? 我說不出話來, 幫我爸把衣服脫下, 把我的干凈衣服給我爸換上。 我爸不再問我了, 他彎下腰去, 從脫下的褲子口袋里摸出兩塊磁力片, 一塊是馬來西亞, 另一塊是智利, 他把它們貼到它們該待的地方。
那天過后, 我再也不能從世界拼圖穿越出去, 而且我再也不想去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