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者測試（上）

孔欣偉

懷疑者的童年是幸福的。 父母給了他足夠的愛， 也給了他足夠的自由。 長大成人后他才知道， 二者兼得是何等的幸運。 在初中的時候， 懷疑者遇到了他的初戀。 兩人自然而然地相知相愛， 青春期荷爾蒙的躁動也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負面的體驗。 這樣的幸福一直持續到二十四歲， 在那之前懷疑者從未感受過虛無。 沒有遭遇過苦難的人不需要意義。

二十四歲那年發生了兩件事， 它們把懷疑者推向了痛苦的深淵。 一件是父母的過世， 另一件是初戀女友的離開。 天地不仁， 父母的過世他不知道應該埋怨誰， 而女友的離開他卻知道不能責怪她。 女友的母親得了肝癌， 治病需要大筆的金錢， 數額之大遠遠超過他可以幫助的范圍。 女友的父親早逝， 母親獨自把她養育成人。為了給母親治病， 她只好嫁給了一個可以為她母親出錢治病的人。

女友離開之后， 懷疑者的生活徹底浮在了虛空之中， 找不到一片可以錨定的土地。 父親、 母親、 以及女友， 這三個人對于懷疑者就像海底堅實的巖層， 可以讓他拋下生命之錨， 固定自己的生命之舟。 在懷疑者的下意識里， 無論世事如何無常， 這三個人會永遠愛他， 不離不棄。 現在最堅實的巖層崩塌了， 懷疑者賴以固定自己生命的三個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 他才意識到生命的底部只是虛空， 黑暗恐怖的虛空。 人類往虛空里拋下錨去， 以為自己勾住了什么， 其實勾住的只是他人的錨。 大家勾連在一起， 得到一種虛假的錨定， 忘記了虛空之下依然是虛空。

受到虛無感的影響， 懷疑者覺得自己的工作無聊到了極點， 讓他再也無法忍受。 辭掉工作之后， 他試圖用購物來擺脫虛無的感覺。 沒過多久， 他就把所剩不多的存款花得一干二凈。 分手時， 兩人約好第二年的夏末在王府井書店見面。 懷疑者花光積蓄的時候，也正好快到了當初約定的日子。

王府井書店第三層的東南角， 有一個白色立柱。 圍繞著立柱放著六個書架， 都是俄文書籍。 懷疑者和他的初戀女友曾經是俄語班的學生， 可以看懂一點點簡單的俄語。 雖然后來改學了英文， 但對俄語依然保留著親切的感覺。 俄文書很少有人購買， 這里非常僻靜。 白色立柱上掛著三幅俄羅斯作家的畫像， 其中一幅是托爾斯泰， 另一幅是高爾基， 第三幅懷疑者不認識， 后來他才知道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立柱周圍的六個書架呈蜂巢狀， 但其中一個下面有著輪子， 應該是為了方便清潔工進去打掃。

被六個書架環繞的狹窄空間， 是只屬于懷疑者和初戀女友的隱秘世界。 他們會趁四周無人的時候， 挪開帶輪子的書架， 躲到里面一起看書。 這個隱秘的世界被靜默充滿， 兩人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響， 以免被人發現。 它也被閱讀充滿， 燈光從屋頂照下來， 被書架遮擋，只留下一小塊光斑。 他們把書放在光斑里閱讀。 當懷疑者看到自己喜歡的段落， 就指給女友看。 當女友拿過去閱讀的時候， 懷疑者就默默看著她的容顏， 心里充滿了喜悅。 最后也是最好的， 這個空間曾經被愛欲充滿。 當兩人讀到令人動情的文字， 就會放下書， 愛撫、 接吻、 緊緊相擁。

許久未見， 又來到熟悉的書店， 懷疑者和女友自然而然地進入這個隱秘的角落。 兩人移開書架， 牽手坐了進去。 在這里他們從來不說話， 這次也無書可讀， 只能默默相對， 看著彼此。 過了一會兒， 她傾身吻了他， 和他最后一次歡愛銷魂。 當兩人一起抵達巔峰， 懷疑者尚且陶醉于高潮后的余波， 她就整理好衣服， 默默地留下了一封信， 自己起身先走了。

懷疑者沒有跟出去， 女友臨走前示意他不要尾隨自己。 相比以前一起看書的時候， 這里的光線變得更加昏暗。 本來只有兩盞燈能照到此處， 其中一盞卻不亮了。 懷疑者勉強辨認著信上的字句， 一顆心慢慢地沉到了深淵里。

“她走了， 永遠地離開了我?！?意識到這一點， 懷疑者全身冰冷， 僵坐在那里無法移動。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等到他掙扎著出來， 書店已經關門， 工作人員都已離開， 只剩下懷疑者一個人和幾十萬本書困在了一起。 他心里想道： “如果我有足夠的金錢， 她怎么會離開我呢？ 如果我有足夠的金錢， 我們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想到這里， 他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

嘆息聲還在書架間回蕩， 一陣腳步聲從左手的通道里傳來。 懷疑者抬頭看去， 一個老人施施然走了過來。 老人的衣著精致考究， 頭發與胡須都已經花白， 氣質儒雅從容， 和藹中透著一絲威嚴。 這種時刻突然出現這樣一位老人， 讓懷疑者有些恍惚， 不禁四下看了看， 確定自己還在書店之中。

老人聽到了懷疑者剛剛的嘆息聲， 走到他的面前， 開口問道： “不知您緣何嘆息？”

懷疑者不想袒露自己情感的傷痕， 恰好剛剛嘆氣是想到金錢， 就隨口答道： “我的存款快花完了， 又沒工作， 很快就要一貧如洗， 所以感嘆一下。”

老人繼續問道： “原來是金錢上的匱乏，不知您需要多少金錢才夠用呢？”

懷疑者有些不耐煩， 但尊重老人已近古稀之年， 還是勉強答道： “大概五十萬就夠了吧?！?那時北京的房價還沒高漲， 生活費用并不很高， 五十萬人民幣可以在東城區買三百多平米的一套大房子。

老人搖搖頭： “不夠， 不夠， 你需要的肯定不止五十萬?！?/p>

“一百萬？”

老人仍舊搖頭： “還是不夠的?！?/p>

“那三百萬？”

老人繼續搖頭： “依然不夠。”

傷心的時候被人打攪， 懷疑者本來就很煩躁， 這時幾乎生氣了， 大聲說： “那就一千萬！”

老人這次點頭說： “這大概差不多了。 明天中午十二點， 你到東長安街一號的中國銀行來， 我給你轉一千萬?！?說完不等懷疑者回答，就從剛剛過來的那個通道， 施施然離開了， 留下懷疑者一個人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

第二天， 懷疑者雖然并不相信老人會真的給他一千萬， 但還是提前一個小時等在了中國銀行門口。 到了中午時分， 老人果然來了， 幫他在銀行里開了戶頭， 轉入了一千萬人民幣。老人沒有留下姓名， 也沒有要懷疑者簽署任何借據， 就施施然離開了。

得到了這筆款項， 懷疑者首先想到的是追回他的初戀女友。 但命運女神最喜歡的就是玩弄世人， 讓一個人先看到希望再殘忍地剝奪希望。 他的初戀女友已經下定決心徹底告別過去， 和自己的丈夫好好地一起生活。 懷疑者知道自己沒有權力去打攪她， 他只能在心里祝她能夠得到幸福。

一千萬總是一千萬， 雖然買不到愛人， 它依然可以買到很多東西和很多人。 不過一千萬也只是一千萬， 它只能買到那么多的東西和那么多的人， 無法再多一絲一毫。 過了沒多久，懷疑者就把一千萬揮霍殆盡， 心里卻依然沒有忘記初戀女友。

兩年之后的同一天， 懷疑者很早就來到王府井書店， 躲進了那個隱秘的角落。 王府井書店快要被拆掉重建， 在這個私密角落徹底消失之前， 他想要最后一次紀念她的離開。 懷疑者帶了零食和啤酒， 從書架上隨手拿了一本書?？恐咨⒅轮?， 沒有吃喝也沒有看書， 一整天就看著頭頂的光暈， 想著和初戀女友在這里一次又一次的幽會， 想著一起看過的書， 想著偶爾觸發的愛欲激情。

懷疑者的心里有一個聲音說： “她如今已經是一個母親， 忘了她吧。” 但又有另一個聲音說： “那一切如何能忘得了呢？” 懷疑者知道自己依然無法忘記她， 不然他也不會把一千萬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就揮霍一空。 他拿起罐裝啤酒， 為了不發出聲響， 他小心翼翼地把吊環拉開一絲縫隙， 讓泡沫可以慢慢地溢出來。 白色的啤酒泡沫舒緩地涌現繼而幻滅， 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失落， 那一瞬間他終于明白為何愛神阿芙羅狄忒產生于大海的泡沫， 因為一切情愛都只是夢幻泡影， 他和她的感情也不過如此。

愛情的消失比出現更加神秘。 即使是一見鐘情， 愛情的出現總還有些蹤跡可循， 愛情的消失卻毫無理由可言。 前一刻還折磨著懷疑者的渴求忽然徹底消失， 仿佛它從未充滿過他的心靈。 美好的記憶并未泯沒， 懷疑者的心里依然保有著無限的柔情與善意， 但曾經令他魂牽夢繞無法安寧的激情逝去了， 只留下一片無垠的虛空。

填補進這片虛空的是對現實的焦慮。 當懷疑者深陷于愛情之中， 他心里唯一的焦慮是如何度過沒有愛人的漫長時光。 當這種焦慮與愛情一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其他更加現實的考量填補了它留下的空白。

懷疑者開始擔心自己的經濟狀況。 沒有工作， 沒有任何收入， 從老人那里得到的一千萬已經被揮霍殆盡。 他開始覺察到心底的空虛：“我該做些什么， 我該何去何從？ 也許我應該找一份工作， 至少可以維持生活， 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在愛情的焦慮之中， 他不需要金錢， 也不需要生活的目標， 現在他需要它們，但卻不知道如何得到它們。

書店已經打烊， 漆黑一片， 懷疑者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燈光的開關。 他嘆了一口氣，打開燈， 卻驚訝地發現那個給過他一千萬的神秘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仿佛跟隨著燈光來到了此處。

懷疑者驚訝得不知該說些什么， 還是老人先開了口： “似乎一千萬還是不夠， 您現在也許知道了自己到底需要多少金錢？” 他以為老人是在嘲諷， 滿臉羞愧， 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但是老人一再真誠地詢問， 逼他說出了三千萬的數字。 第二天中午， 懷疑者在中國銀行的賬戶就被轉入了三千萬人民幣。

得到了三千萬之后， 懷疑者沒有繼續吃喝玩樂的生活。 也許一個人徹底的改變并不是那么困難， 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 他租了一間普通的公寓， 和以前的酒肉朋友都斷了往來， 每天只是讀書， 想要在書里找到可以錨定自己生命的東西， 世界上如此多的人來來去去， 總不會大家的生命都漂浮在虛空中。 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找到一本書， 作者是一個不在虛空中漂浮的人， 書里面有著清晰明白可以照著去生活的答案。

“這樣一本書應該是存在的。 世界上曾經存在的人類， 難道都不知道生命的答案是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覺得生命是荒謬是虛無， 人類又是憑借著什么繁衍至今的呢？” 他如此想道， “曾經存在的恒河沙數的人類之中， 肯定會有一個或幾個人有過生命的困惑， 找到了解答， 然后又把答案寫了下來。 如果所有人都沒能找到生命的答案， 普通如我， 能找到的概率又能有多大呢？ 與其自己尋找， 不如去追隨前人開辟好的道路?！?/p>

抱著這樣的想法， 他開始了有意識的閱讀。 從哲學和宗教方面的書籍開始， 慢慢擴展到文學。 他對一本書的評判很簡單， 它里面有著生命問題的解答么？ 絕大部分書籍只要看名字、 作者和簡介， 就能知道它沒有提供任何的答案。 還有一小部分， 似乎它在設法提供答案， 但是細讀之下， 這些答案要么根本無法解決自己生命的困惑， 要么前后矛盾、 語焉不詳、 無法令人真正信服。 這樣過了大概一年多， 他總結出一個簡單的規律： “如果一本書清晰、 明確、 符合邏輯、 可以被事實驗證， 那么它一定不能解決我對生活的困惑。 而那些號稱解決了我的問題， 為我一勞永逸提供了終極答案的書籍， 總是模糊、 晦澀、 前后矛盾、 與現實世界無法吻合?！?/p>

雖然還沒有完全放棄， 對于在書中找到生命的答案， 懷疑者開始越來越缺乏信心。 每天除了讀書之外， 他也開始聽音樂、 玩游戲、 看電影。

在大部分人看來， 電影主要是一種娛樂。其實電影給人的體驗遠遠超越了簡單的快感。對懷疑者來說， 最深刻的體驗來自塔可夫斯基的電影， 里面的許多鏡頭——騎車的小徑、 明暗交替的窗簾、 玻璃后面的油畫、 雨點擊打著散落的玻璃器皿、 漂浮在空中的女體、 風吹過大地草葉隨風起伏、 火焰升起房屋坍塌、 一次次護著蠟燭走過干涸的溫泉——都令他久久凝視出神， 如有所悟。 有些鏡頭?？闯Ｐ?， 有些感覺當他再次觀看時， 卻奇異地消失了， 令他很后悔第一次沒有看得更慢一些， 好能持續更久。 這些體驗根本無法依靠語言文字來清晰地表達， 但是影像卻可以傳達它。 從此懷疑者對電影越來越感興趣， 覺得影像也許比文字更加值得依賴。

開始他只是觀看， 慢慢心中也萌發了創作的沖動。 影像可以表達出更豐富的生活， 帶給觀眾情緒的觸動， 卻很難給人以一種確定無疑的感覺。 懷疑者想要拍出這樣的感覺。 為了可以拍出這樣的電影， 他決定去里昂學習導演專業。 那里的學費和生活費并不便宜， 但是他有三千萬財產， 足以負擔他留學的費用。

在里昂上學的日子， 懷疑者完全被創作的激情占據。 他一邊學習， 一邊享受生活， 一邊開始自費拍攝電影。 每一部拍完之后他都有所不滿， 認為沒能創造出自己心中的影像， 于是就花更多的錢去拍下一部。 創造的激情如同狹窄隘口的大風， 沛然不可阻擋， 懷疑者別無選擇， 被風裹挾著前行。

電影是最消耗金錢的藝術創作， 拍到第三部就耗盡了他所有的錢財。 這三部電影的創作是失敗的， 它懷著崇高的目標， 只為世界增添了三部并不值得去觀看的電影。

五年之后， 懷疑者又來到了新建的王府井書店。 書店的主體建筑已經重建完畢， 正在進行內裝修和布置， 尚未正式營業。 他找到一個熟人， 搞到了鑰匙， 再一次在書店里過了一夜。

這一次， 懷疑者心里有點期待， 也有些忐忑。 在他隨身的背包里， 放著那三部電影的拷貝。 如果老人再次出現， 這三部拷貝至少可以解釋一下三千萬的去處。 然而， 直到黎明時分， 老人也沒有出現。

懷疑者心想， 凡事可一而再， 不可再而三， 老人已經幫了自己兩次， 這第三次大概不會再出現了。 想到這里， 他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嘆聲未息， 老人又施施然從遠方暗影中走了出來。 老人看看懷疑者， 問道： “三千萬花完了？ 這次換到了一些什么東西？”

懷疑者拿出三部電影的拷貝， 遞給老人，然后敘述了自己拍電影的經歷。 老人問懷疑者： “你為什么要拍電影呢？”

懷疑者答道： “我想拍出一種影像， 它可以讓人確定無疑地相信生活。”

老人聽了接著問道： “拍出來了么？”

懷疑者說： “沒有?！?/p>

老人笑道： “那這些就只是垃圾而已?！彼S手把電影拷貝都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然后說： “這次看來要給你一億元才夠了。 你下面有什么打算呢？”

懷疑者已經認真思考過自己的未來， 無論老人出現與否， 他都會依照計劃去嘗試： “我覺得局限在小我之中， 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可以讓自己確定無疑的答案。 我想一方面為弱勢窮苦的人群做些事， 另一方面對世人的悲憫也許可以讓我接觸到信仰的真諦?！?/p>

老人聽了說道： “那十年之后我們依然在此相見， 到時再看你的進展。”

拿到一億人民幣之后， 懷疑者建立了一個慈善基金會。 基金會的主要工作是幫助中年離異生活困苦的婦女， 為她們提供資金做些小生意， 或者進行培訓幫她們找到合適的工作。 懷疑者作為基金會的董事長， 日常事務之外， 也會親自做些實務性的工作， 希望可以由此接觸到生活現實的一面。 因為生活經歷的局限， 他一開始很難理解這些困苦的中年女性， 總覺得她們狹隘而且缺乏精神追求。 隨著更多的接觸， 她們可貴的一面慢慢顯現， 懷疑者心中的憐憫愈來愈少， 尊重愈來愈多。

在資助中年離異婦女之外， 基金會也有一小部分資金用來支持隱居的修行者， 讓他們可以專心修行， 不用擔心生活所需。 在這個過程中， 懷疑者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修行者比離異婦女得到的資助金額更少，但是修行者卻覺得自己更加富有。 懷疑者經過細致的觀察和思索， 產生了一個有意思的想法。

人們對富有程度的認知是相對的， 一部分由自身和周圍人的對比決定， 另一部分則由自身對金錢的需求決定。 其中對金錢的需求， 尤其是基本需求之外的種種欲求， 和一個人對生活的看法有著緊密的關聯。 如果認為金錢就是生活的意義， 需要很多的金錢就很自然。 但在實際上， 很少有人真心認為金錢就是人生根本的意義。 往往是因為意義無法被確定， 才需要金錢給自己帶來種種安慰。 因此， 對生命與生活的意義感到更多困惑的人， 就會需要更多的金錢， 也就會覺得自己更加貧窮。

根據這個結論， 懷疑者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他發現自己生活中最大的矛盾在于對生活意義的渴求和懷疑都異常強烈。 他覺得沒有意義的生活不值得活， 但又懷疑所有可能的生活是否真的有著任何的意義。 當任何一種可能的意義顯現在他的生活之中， 他都會發現其中的可疑之處， 因此也就無法確鑿無疑地相信。 一方面他如此的渴求， 不能像很多人那樣安于無意義的普通生活； 一方面他又是如此的多疑， 也無法像修行者那樣堅定地去信仰。

在那段時間， 懷疑者也認真思考過老人身份的問題。 每個人都會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世界上哪里會有輕易贈予陌生人上億人民幣的家伙？ 但懷疑者明明拿到了錢， 老人的存在當然不是虛假的編造。 機緣巧合， 他讀到了唐傳奇里 《杜子春》 的故事。 杜子春的經歷和他異常相似。 三次一貧如洗， 三次得到老人無償贈予的巨額財富。 最后老人帶他到了華山之巔， 令他守護丹爐， 無論遇到任何幻境， 都要堅持沉默不言， 如果能煉成仙丹， 他就可以得道成仙。 杜子春承受住了種種考驗， 最后還是功虧一簣， 忍不住出了聲， 令丹爐損毀， 失去了成仙的機會。

讀過 《杜子春》 之后， 懷疑者忍不住這樣想道： “也許老人真是一個神仙？ 因為某種特殊的機緣， 專門前來想要點化我？ 這億萬財富的無償贈予， 只是為了讓我認清欲望的空虛本質， 從中掙脫出來， 好能踏入求道之門？” 雖然在科學時代還相信神仙的存在， 讓人難以接受， 但懷疑者覺得老人即使不是傳說中的那種神仙， 他也肯定接觸到了某個神秘莫測的世界。

因為這些想法， 懷疑者愈發期待十年后和老人的約定。 在等待的日子里， 他努力地運作慈善基金會， 把它當作老人提出的一項考核，希望可以做到盡善盡美。 終于到了十年的期限， 懷疑者簽署了捐贈所有財產的文件， 第三次變得一貧如洗。 懷疑者雖然還不知道生命謎題的答案是什么， 但他知道金錢肯定無法令自己找到存在的意義。 超出日常需要的金錢只是一種干擾， 任何人真誠地探問自己的內心， 都會得出和懷疑者一樣的答案。

王府井書店重建之后， 晚上也有了保安巡視。 懷疑者只能站在門口等待老人的出現。 因為沒有約定確切的時間， 懷疑者很早就到了，站在那里看著灰蒙蒙沒有絲毫星光的夜空。

過了午夜， 人流車流愈來愈少。 到了凌晨三點半， 這是一天中最靜穆的時刻， 喧鬧的城市似乎進入了深度冥想的狀態， 連它的呼吸也細微到了難以覺察的程度。

這時， 一輛黑色的轎車從遠處開了過來。步行街里無法通車， 懷疑者正覺得奇怪， 車緩緩停在了他的面前， 深色的車窗落下， 老人坐在里面， 示意讓他上車。 坐進車里懷疑者覺得異常困乏， 很快就睡了過去。

真正的解答要能消除所有思考者對生命意義的疑惑。

（生命意義普適公設）

懷疑者醒來的時候， 老人已經換上了一身白袍。 房間四壁乳白， 家具也都是乳白色， 墻上沒有任何飾物， 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老人有些抱歉地對懷疑者說道： “對不起讓您睡了一覺， 安全條例這樣規定， 我也沒有辦法， 請勿見怪?！?/p>

懷疑者沒有介意， 只是問道： “我知道您肯定不是普通人， 但您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呢？”

老人說： “簡單的說， 我是生命意義研究聯盟的一名志愿者， 負責地球人類的懷疑者測試與檢驗者選拔。”

“什么是生命意義研究聯盟？ 什么又是懷疑者測試與檢驗者選拔呢？”

“這要從生命問題的普適性說起。 宇宙之中具有思考能力的生命數不勝數， 所有具有思考能力的生命， 我們都泛稱為思考者。 我就是來自遙遠星空的一名思考者?！?老人說到這里語調變得嚴肅了起來， 繼續說道： “目前所知的所有思考者， 都會對自身存在的意義感到某種程度的疑惑。 所謂生命意義的研究， 就是對這種疑惑的解答。 這個解答不能僅僅被單一思考者所接受， 它需要對所有思考者都成立。 真正的解答要能消除所有思考者對生命意義的疑惑， 這就是生命意義的普適公設?！?/p>

這段話不長， 但是包含了豐富的信息， 懷疑者經過認真的思考， 才提出了自己的問題：“難道目前已知的所有思考者都沒能找到生命意義的答案？”

老人說： “這么說不太精確， 有很多個體為自己找到了答案， 有些族群也找到了能被其中絕大部分個體所接受的答案。 但是到目前為止， 我們還找不到能被大多數思考者族群所接受的答案， 更不要說能被全體思考者都接受的生命意義?！?老人停了一下， 給懷疑者一些思考的時間， 然后才接著說： “也許這么理解更容易一些： 每個思考者族群都有著自己的文明發展歷程， 其中必然產生過生命意義的答案，才能支撐這個文明的發展。 這樣的答案與族群的文化背景緊密結合。 作為族群的一員， 往往在幼年就接受了這種傳統的生命意義。 任何思考者的幼年都還不能完全獨立思考， 更多的是吸收與學習。 如果一個族群的大部分成員都在幼年就接受了一種占統治地位的意義解答， 那么這種生命意義在族群內部就很難再被懷疑。但是當這個族群接觸到其他的族群， 尤其是在星際時代， 個體可以接觸到星空中形形色色的思考者族群， 就會發現在自己族群之中占統治地位的生命意義， 很難延伸到其他的族群。 因此， 一個局限在自身星球上的思考者， 很容易滿足于傳統的生命意義， 而一個接觸了其他星際文明的思考者， 就會更容易對幼年所接受的解答產生疑惑， 因而陷入一種無意義的荒謬感。”

懷疑者點點頭說道： “我懂了， 接觸的星際文明越多， 越容易發現自己已經接受的生命意義有著缺陷， 也就越容易陷入無意義的荒謬感。” 然后， 他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但這是否說明， 思考者不應該走向無盡的星空， 而應該堅守住自己不完美但至少可以給自己生命以慰藉的傳統？ 就好像地球上隨著科學的發展和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 讓很多傳統的信仰變得過時甚至錯誤， 但還是有很多人寧愿堅守自己的傳統信仰， 因為那可以給他們的生命帶來某種意義?！?/p>

老人回答說： “在星際時代的開始階段，確實有一段時間所有生命意義都被懷疑， 思考者們陷入了迷惘， 不知應該如何活著， 覺得是否應該退回傳統的生活方式。 但這個階段并沒有持續很長的時間， 生命意義的普適公設就被提出來了， 它從一個特別的角度解決了個體存在缺乏意義的問題?！?/p>

懷疑者插言問道： “生命意義的普適公設并沒有提供任何意義， 怎么能解決個體存在缺乏意義的問題呢？”

老人說： “這就要依靠兩個從普適公設推導出來的假說： 第一假說又被稱為 ‘存在假說’， 它通過無意義的不普適性， 對無意義的論斷做出了批判； 第二假說又被稱為 ‘死亡假說’， 它證明了死亡并不能讓一個生命曾經的存在變得毫無意義?！?/p>

懷疑者專心傾聽， 唯恐漏了一個字。

老人繼續說道： “第一假說針對的是那些認為生命不可能具有意義的思考者， 也就是說這些人會如此認為： ‘對生命意義的解答很簡單， 那就是生命不具有任何意義?！?這個解答是違背普適公設的。 因為我們確知這個世界上存在著相信生命具有意義的人， 他們不會同意‘生命不具有任何意義’ 這樣的斷言。 因為普適公設認為真正的答案必須被所有思考者所接受， 這樣的解答明顯是不符合普適公設的。 這說明如果我們承認普適公設， 那么 ‘生命不具有任何意義’ 既然不是生命意義問題的普適解答， 也就不是正確的解答。 這里又隱含著一個更加重要的推論， 如果 ‘生命不具有任何意義’ 并不是正確的解答， 那么生命就應該具有某種意義。 這就是生命意義的 ‘存在假說’，只要認可普適公設， 生命的意義便應該存在，而我們只是還沒能找到它?！?/p>

懷疑者并沒有立刻贊同， 而是認真思考著其中的邏輯推理， 有些困惑地問道： “同樣的邏輯不是也能用來推翻 ‘生命具有意義’ 這樣一個論點么？ 因為我們知道有人不相信生命具有意義， 那么不也說明 ‘生命具有意義’ 也不符合普適公設么？”

老人說： “這是很常見的一種反駁。 為了簡明的解釋， 讓我們把生命意義問題的答案和一個數學問題的答案做一個類比。 數學問題可以是無解的， 例如尺規作圖化圓為方。 同時，數學問題會有無數種可能答案， 無解只是其中一種。 對于某些數學問題， 我們可以證明無解是錯誤的， 但依然無法提供一個解答能通過檢驗。 對于生命意義的問題也是如此。 普適公設是對生命意義問題的驗證方式， 生命意義問題無解無法通過驗證， 但我們目前也無法提出一個能通過普適公設的解答?！?/p>

懷疑者又問道： “如果可以這樣邏輯推導， 為什么叫做 ‘存在假說’， 而不是 ‘存在定理’ 呢？”

老人回答說： “那是因為生命意義問題無解這個論斷， 現在雖然無法被所有思考者所接受， 但是在未來， 我們也許會發現某些新的事實， 讓所有思考者都承認生命的無意義。 所有思考者都承認生命無意義的可能性極小， 但并非是零。 因此生命意義的存在性依然是一個假說， 但是一個非常可能為真的假說。”

懷疑者點了點頭， 繼續問道： “那 ‘死亡假說’ 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搖了搖頭： “符合普適公設的生命意義， 是屬于所有思考者的意義， 它不光屬于今天活著的和未來將要存在的思考者， 它也屬于那些已經死去的人。 就好像物理定律也適用過去的世界。 因此即使我們在死去之前， 不能發現普適的生命意義， 它依然會為我們的生活帶來某種可能的意義。 這就是 ‘死亡假說’——死亡是生命延續的必然終結， 并不是生命意義的必然終結?！?/p>

懷疑者依然有些疑惑： “如果普適的生命意義存在， 那么我們的存在就都有了意義。 如此的話， 我們豈非什么事都不用做， 或者說做任何事也都沒有區別？ 當未來的思考者發現了普適的生命意義， 就必然會為我們的生命也賦予意義?！?/p>

老人搖了搖頭： “普適的生命意義可以為每一個思考者提供獲得意義的可能性， 但并不保證每個思考者的存在都能符合獲得這種意義的條件。 發現普適的生命意義是第一步， 讓更多的思考者可以獲得這種意義是第二步。 死亡不是生命意義的必然終結， 但是這并不代表未來發現的普適生命意義可以反溯給所有死去的生命。”

懷疑者繼續提問： “我們不知道普適的生命意義是什么， 我們也無法描述它的性質， 但是我們依然需要做出生活上的選擇。 在我們發現生命意義之前， 我們應該選擇去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

老人說： “在意義未知的情況下， 我們無法確定哪些選擇是有意義的。 因此， 最佳的選擇就是協助去發現普適的生命意義。 如果我們能夠為普適生命意義的發現提供幫助， 我們的存在就和普適的生命意義建立了聯結， 哪怕這些幫助微不足道， 我們的生命依然因此有了意義?！?/p>

“我明白了！ 在找到意義之前， 唯一確定有意義的選擇是去尋找意義?！?懷疑者想了想又問道， “如何才能確定一個答案是普適的，怎么知道它確實解除了所有思考者的疑惑呢？不能讓世上所有的思考者都嘗試一下吧？”

老人答道： “得到所有思考者的認可， 確實無法實行， 就像一個物理定律永遠無法被完全驗證， 只要有一個實驗結果作為反例， 它就可以被證偽。” 老人頓了一下， 接著說道：“真正的解答， 只要有一個思考者不認可它，也就無法成立。 這是生命意義普適公設的一個自然推論?！?/p>

懷疑者答道： “理論上也許是這樣， 但是實際上還是無法實行， 世上的思考者太多了。”

老人笑了： “難道比世界上所有的基本粒子還多嗎？ 驗證一個物理定律， 只要進行有代表性的試驗就可以了。 生命意義的解答也是如此。 只要選擇有代表性的生命個體， 就能有效地檢驗任何一個關于生命意義的解答?！?/p>

懷疑者問道： “這樣的工程也很浩大， 至少每一種智慧生命都要有代表？”

老人答道： “生命意義從來就是思考者的第一優先。 隨著文明的發展， 生命意義的普適公設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 為此， 出現了很多區域性的組織。 不過區域性的組織存在著極大的局限性， 最終導致了生命意義研究聯盟的出現， 我就是聯盟的一名志愿者， 像我這樣的志愿者還有很多。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思考者，代表了很多思考者的心路歷程。 在生命的開始階段， 我選擇了追求自己的欲望， 但是我慢慢發現， 對欲望的追求總是引向三個可能 ——求而不得的痛苦、 更多的欲望、 對生命本身的厭倦。 在我追逐欲望的日子里， 偶爾也有靜下心思考的時刻， 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死亡的接近， 然后覺得自己最珍貴的生命， 被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物上。 只有當我成了聯盟的志愿者， 才不再為生命的流逝感到焦慮，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沒有虛度， 因為我把它獻給了宇宙間最值得為之奉獻的事業?！?/p>

老人有些沙啞的聲音中有著一種打動人的力量， 讓懷疑者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體驗與經歷。 懷疑者想起老人一次次的巨額金錢饋贈，疑惑地問道： “如果沉浸在欲望里是不好的，您為何要一次次給我數額越來越大的金錢呢？那不是讓我更容易陷在欲望之中， 無法自拔么？”

老人沒有直接回答， 卻先介紹起聯盟的組織架構： “聯盟是一個松散的組織， 它依靠志愿者來運行。 在已知宇宙的各個星系都設有研究中心， 其中有探索者進行生死理論的研究工作。 當探索者得到了一種自己能夠認可的生命解答， 就需要檢驗者去進行檢驗。 意義檢驗者代表著每一種智慧生命最大的懷疑程度。 一個檢驗者的認可， 在很大概率上代表了他的族群。

“聯盟支持著眾多的探索者， 也就需要數量眾多的檢驗者去每一個研究中心檢驗最新的生命解答。 但是成為一個檢驗者非常不容易，必須通過嚴格的懷疑者測試。 探索者和檢驗者之外， 聯盟里的大部分成員是篩選者。 宇宙中像我這樣的人最多， 我們沒有天分去做探索者或檢驗者， 只能盡力去篩選出更多更好的探索者與檢驗者， 讓尋找生命的普適意義這樣一個似乎沒有希望的浩大工程， 慢慢變成現實。 我的任務就是在地球人類中尋找合適的人來參加懷疑者測試。 具有資格參加測試的人， 我們稱為懷疑者， 一旦通過了懷疑者測試， 就成了正式的檢驗者。 你擁有著懷疑者的潛質， 巨額的金錢饋贈是對你進行的初步篩選。”

懷疑者的心跳猛然加速，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懷疑者測試， 第一次知道自己可能成為一個意義檢驗者。 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下自己激動的心情， 鄭重地問道： “我可以參加懷疑者測試么？”

老人說： “你通過了初步的篩選， 這次把你接來就是要為你進行正式的懷疑者測試。 測試將會在一個虛擬世界中進行。 你可以在其中體驗到各種對人生問題的解答， 如果你覺得某個解答令你滿意， 那作為一個懷疑者， 你就失敗了。 這些是未能滿足所有地球人的解答， 作為代表人類的檢驗者不能贊同其中任何一個答案。 不過失敗對懷疑者來說并不是壞事， 每個參加測試的人都寧可失敗， 因為那代表他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懷疑者點了點頭， 老人接著說道： “聽到這里， 我想你也有些明白了， 懷疑者測試就是構造出各種各樣的情況， 來設法令你相信人生是有意義的。 你看過歌德的 《浮士德》 么？”

懷疑者答道： “我看過中文翻譯的版本。”

老人接著說： “浮士德的經歷就是一次懷疑者測試， 測試者化身為魔鬼， 帶著他經歷世間種種， 去尋找人生的意義。 可惜他沒能通過測試， 最終還是找到了屬于他自己的意義?！?/p>

懷疑者有點疑惑地問： “找到生命的意義難道不是好事？ 為什么要覺得遺憾呢？”

老人說： “一個人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自然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但是浮士德找到的只是他作為個體在那一瞬間的意義。 這種意義非但無法適用于他人， 也不能適用于未來的自己。 我們一直在改變， 未來的浮士德又會喪失他曾經找到的意義， 因為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 只有普適于所有生命的意義， 才能夠適用于所有可能的未來之自我，這樣的生命意義才能經受時間的考驗。 這也是為何檢驗者如此重要， 他將代表人類在星際間評估各種生命解答， 他的承認就代表了人類的承認?！?/p>

懷疑者認真想了一下， 點了點頭， 表示自己懂了： “多謝您給我如此珍貴的機會。 那懷疑者測試什么時候開始呢？”

老人說道： “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祝你幸運， 能夠通過懷疑者測試， 成為一名代表人類的檢驗者。”

你的身體是一座神廟。

（哥林多前書）

進入虛擬世界并不需要任何特殊的步驟，例如穿上傳感器制成的連體衣， 服下某種藥物， 或者為大腦插上一根管子， 懷疑者只是覺得房間一下變得漆黑， 等到燈光再次亮起時，老人已經消失， 但周圍的場景并未變化。

因為沒有特殊的進入步驟， 懷疑者的腦海里依然存留著身處現實世界的感覺。 他眼前乳白色的墻壁融化般消失， 出現了一條通道。 通道的盡頭是一道暗褐色的門， 上面用中文寫著“懷疑者測試室”。 懷疑者走到門前停下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推開了門。

展現在懷疑者眼前的是一片湛藍的湖泊，湖對岸聳立著一座高山， 山頂上有些積雪， 陽光從那里隱約透出。 門與通道在他的身后漸漸隱去。 環顧四周， 他發現湖邊坐著一位身穿灰色西裝的中年人， 從頭到腳散發出英倫紳士的味道。 中年紳士看到了懷疑者， 開口自我介紹道： “我是阿道司·赫胥黎。”

見到自己非常喜歡的小說作者， 懷疑者難免有些興奮： “很榮幸見到您， 我非常喜歡《美麗新世界》， 仔細讀過不止一次， 我也拜讀過您的 《知覺之門》， 有很多問題想要向您請教?！?/p>

赫胥黎溫和的語調讓人覺得非常舒服， 他彬彬有禮地答道： “我也很榮幸能和您交流。不過那些作品只是我很久之前的想法， 我更希望可以和您談談我近來探索的成果?！?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說是我的探索成果有些不那么確切， 因為它是很多人一起努力得到的答案。 而且， 它不僅僅適用于我， 也適用于所有的生命。 不過我只能用語言向您做一個大概的說明， 具體的體驗還需要您親自去獲得?！?/p>

懷疑者興奮地說： “非常期待能聽到您最新的探索成果?！?/p>

赫胥黎謙遜地一笑： “您看過我的 《知覺之門》， 知道那時我對迷幻藥物的看法。 迷幻藥物在我看來是一個工具， 它能改變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讓我可以體驗到超越性的東西。 當然迷幻藥物也有著它極大的副作用， 長期使用導致了我對它的依賴性。 在我被接引成為探索者之后， 就開始研究如何不依賴藥物， 而是直接通過改變身體的狀態， 讓人可以感知到自身存在的意義。 感知意義的關鍵其實并不在于獲得意義， 而在于消除無意義感。 當無意義的感覺完全消失， 那么這個人必然獲得了意義。 我們會有著無意義的感覺， 并非因為我們的生命本身毫無意義， 而是因為我們的身體處于一種有缺陷的狀態。 例如， 一個深陷抑郁的人會覺得他的生命毫無意義， 但是當他的身體逐漸從抑郁中走出， 無意義的感覺就會漸漸消失。 身體本是一切的關鍵， 人類卻誤入歧途， 一味地貶低身體， 注重心靈， 甚至把身體作為需要戰勝的敵人， 而不是那個需要改變的自我?！?/p>

懷疑者聽到這里插嘴問道： “難道心靈不是比身體更加重要么？”

赫胥黎答道： “心靈不過是大腦神經元的活動， 而大腦也是身體的一部分。 當我們說改變身體， 需要被改變的不只是皮膚肌肉骨骼內臟， 我們也需要改變內分泌和大腦的狀態， 只有整體性的改變， 才能讓人徹底擺脫無意義的狀態。 任何思考者的身體都能夠被調節到足以擺脫無意義感， 這就是對生命意義的普適解答。 在這里我會向你提出一個無法被反駁的證明： 你將親自體驗到身體逐步被調節， 逐漸擺脫無意義感的整個過程?！?/p>

懷疑者有些不懂， 問道： “什么叫身體逐步被調節？ 我在虛擬世界之中， 這些貌似身體的東西是模擬生成的， 還有什么身體可言呢？我真實的身體應該在虛擬世界之外， 如何可以被調節呢？”

赫胥黎答道： “通過藥物或者手術來調節身體， 雖然能改變一個人對世界的認知， 卻也有著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而且人類意識會抵觸外力直接的作用， 懷疑因外力得到的認知不過是虛假的幻覺。 捷徑只能提供虛幻的抵達， 一個人要得到真正的改變， 需要在生活中慢慢地調節自己的身體。 我們會根據需要， 給你提供最適合的生活體驗， 這樣即使在虛擬世界中，也可以調節你在現實世界里的身體。 在開始之前， 您還有其他的問題么？”

懷疑者想了想， 問道： “我沒有問題了，這就是第一個懷疑者測試， 對吧？”

赫胥黎點了點頭說道： “是的。 那我也不多說了， 重要的從來不是語言， 而是體悟——用身體去領悟。”

湖對岸的高山上有一座修身院。 經赫胥黎先生的介紹， 懷疑者在那里成了一名修士。 修身院聽起來有些像中世紀的修道院， 或者中國古代的禪寺， 但它并非是禁欲苦修的場所， 也不是依靠清規戒律來維系的組織。 在修身院之中， 修士們用食物調節內臟， 用鍛煉調節肌肉， 用閱讀、 靜坐、 睡眠調節大腦， 用音樂、舞蹈、 游戲來調節內分泌， 讓整個身體達到最平衡的狀態。

除了這些之外， 修身院里還有一種最奇特也最重要的修身方式， 那就是雙修。 一個完美的雙修伴侶被分配給懷疑者， 她是專門為懷疑者生成的虛擬存在， 她的身體和懷疑者絕對地匹配彼此。

在開始的時候， 懷疑者嚴格遵守著修身院固定的日程， 進食時進食， 鍛煉時鍛煉， 休息時休息， 音樂、 舞蹈、 游戲、 閱讀、 靜坐也各依其時。 當身體達到最契合的狀態， 他就會和雙修伴侶男歡女愛， 合為一體。 隨著修身的進展， 兩人歡愛的感覺也愈來愈美好， 每次都好似服用了某種靈丹， 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 每一個都暢然欣快， 其中妙處難以言喻。

每隔一段時間， 懷疑者的雙修伴侶會消失一段日子。 有時長， 有時短， 似乎完全隨機，并無任何規律。 隨著兩人身體之間的連接越來越緊密， 雙修伴侶的消失對懷疑者來說變得越來越煎熬， 她的回歸也相應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 一次又一次超越了懷疑者原先的期待。

如此修身的日子， 不知過了多久。 從出生以來， 懷疑者一直過著典型的都市生活， 從來沒有機會這樣任意舒展自己的身體。 修身院里的每一天都令他的身體變得更健壯、 更俊美、更有力， 令他獲得一些嶄新的體驗。 離別的煎熬和回歸的奇妙也沖刷著他的身體， 讓它變得越來越純粹完美。

隨著身體的變化， 懷疑者心中的無意義感也隨之逐漸消失。 起初還只是在高潮之后非常短暫的時間里， 他才能完全忘卻心中對生命意義的疑惑。 但是慢慢地， 這樣的時間愈來愈長， 懷疑者心底殘余的最后一點困擾也漸漸隱去。 終于有一次， 在兩次巔峰體驗之間， 他完全忘卻了自己生命的無意義性。 修身院的理論對這個現象是如此解釋的： “當身體處于有意義的狀態， 心靈的無意義感就會徹底消失。”

凡事一次次重復， 就會越來越簡單。 一旦形成了循環， 往復之間便好似沒有盡頭。 懷疑者的身體越來越完美， 令他忘記了疑惑， 不再需要生命的意義。 對他來說， 只需要修身， 在離別的煎熬里向往身體， 在愛欲的高潮里享受身體， 他不再需要思考， 生命意義的問題不會再浮現于他的腦海之中。 沒有了問題， 自然不再需要答案。

時間流逝得異常迅速， 懷疑者不記得過了多久才又一次見到了赫胥黎先生。 他只記得那是在一次漫長的煎熬之后， 自己抵達了異常甜蜜的一次巔峰。 赫胥黎先生來的時候， 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天三夜， 他還沉浸在那種巔峰的體驗里。

兩人一起在深秋的山林中散步， 小徑上鋪滿黃葉， 踩上去松軟得恰到好處。 赫胥黎先生問懷疑者： “你依然覺得你的生命是無意義的么？”

懷疑者已經很久沒想過這個問題， 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的心里已經沒有了那種空虛荒謬的無意義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實的情緒。 他身體之中的每一個細胞都非?？隙ㄗ陨淼拇嬖?， 而且想要繼續這樣存在下去。 這就是答案么？ 他無法確定。 他知道在許多方面， 身體很容易被誤導。 如果我們只依賴身體的感覺去看月亮， 會以為它只有一個臉盆那么大。 眼睛與直覺會做出如此的判斷， 但通過理性我們知道這個判斷是錯誤的。 對于生命問題的解答， 僅僅依賴身體是否足夠？

想到這里， 懷疑者如此答道： “我心中的無意義感已經消失了， 每日由醒到眠， 都舒暢充實， 即使在夢中， 也不會產生任何意義的需要。 因此我現在確實不會覺得我的生命是無意義的， 但我也不能確定我的生命是有意義的。”

說到此處， 懷疑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個夢， 他接著說道： “赫胥黎先生， 在我回答您之前， 讓我和您講一個我做過的夢。 在這個夢里我是一個不需要生命意義的原始人。 夢里我很開心， 摘到了不少果實， 也獵到了一只小獸。 在回洞穴的路上， 我看到了一個衰老的人。 老人已經衰弱得無法爬上果樹， 也無法獵取小獸， 只能靠灌木叢中的藍莓過活。 我預見到了未來的景象， 天會變得更冷， 雪會下得更多， 藍莓很快就要沒有了， 這個老人就會死去。

“在夢里的我本來已經忘記了死亡這件事，忘記了自己必然的結局， 只是自然而努力地活著。 此時我卻又一次看到了這個令我無比恐懼的未來。 我可以儲存獸肉和果實， 度過將要來臨的寒冷日子， 從而不讓自己像老人那樣在這個冬天死去， 但那又能如何呢？ 我將會衰老，會死亡， 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從來沒有例外，而我的結局也注定要和這老人完全相同。 這時， 我的腦海里升起了一個問題： ‘我為什么活著？’ 在夢里我本來已經回歸原始的狀態，完全忘記了這個疑問， 但它再一次緊緊地抓住了我， 讓我茫然不知所措。 還好這時我的女人看到我拿著小獸和果實回來， 很開心地迎了出來。 看到女人誘人的身體， 我忘記了自己腦海中那注定悲慘的結局和無法解答的疑問， 和女人一起開心地回洞穴去了。

“那晚我和女人吃了比往日更多的獸肉和果實， 女人剛剛學會了用火烤肉， 獸肉的滋味比以前好吃了很多。 當我和女人交合的時候，烤肉的火還沒有完全熄滅。 火光把我們的影子映在洞穴的墻壁上， 讓我更加的興奮， 比往常持續了更久的時間。 交合過后， 女人累了， 趴在我邊上蜷曲著睡去， 像是一只垂死的小獸，不再有白天陽光下誘人的魅力。 這時， 白天的問題又一次抓住了我： ‘我為什么活著？’ 這時外面下起了小雨， 洞穴里的最后一絲火光也在慢慢變得黯淡， 我知道黑暗即將到來， 而無論我做什么， 都無法抵御這必將來臨的黑暗，除非我能在自己的心中找到不滅的火焰?！?/p>

講完了自己的夢， 懷疑者接著說道： “我問過自己很多次， 意義的問題是如何產生的。依靠生物天性生存的人并不會問自己： ‘我為什么活著？’， 自然也不會被生命意義的問題所困擾。 直到某一天， 某一個人或者某一群人進化出了一種特殊的能力， 可以讓自己站在世界之外， 看著世界和世界中的自己。 他們看到自己站在無垠的星空之下， 看到日月在身體周圍升起降落； 他們看到無數和自己相似的存在，他們看到這些存在相互愛慕相互憎恨； 他們看到自己的出生和死亡， 看到自己出生之前的世界， 也看到了自己死亡之后的世界； 他們看到無數生命與自己共存， 看到無數生命的生死循環。 我們把這種特殊的能力稱為理性。

“擁有了理性的人開始在自己的生物天性之外， 思考自己生命的意義。 他第一次從自己的世界之外看到了自己的開始和終結， 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赤裸弱小地存在于龐大的世界之中。 在這之前， 人和動物一樣只感受到生命的需要， 它會體驗到饑餓與飽足、 寒冷與溫暖、欲望與激情， 但它的世界只限于生命需要的范圍， 它總是從自己的角度觀看和自己的生命相關的事物， 不需要也沒有能力看到更多， 看得更遠， 它的目光永遠圍繞著自己身體的周圍，它的思考永遠聯系著自己生存的需要， 它依據這些需要而行動。 它的世界是有限的， 它的需要就是世界的邊界， 在有限的世界里， 它因為需要的滿足而快樂， 因為需要的無法獲得而痛苦。 這是一個不需要意義的世界， 它不會覺得世界是荒謬的， 它自身就是世界的中心， 它的存在等同于世界的存在。 但是， 人獲得了理性， 發現了自身的渺小， 發現了自身之外的世界， 從此開始質疑自己的生物天性。 人類眼中的世界不再有界限， 個體在世界中的位置變得模糊， 生活變得荒謬， 甚至整個世界都變得荒謬， 他或她在這樣一個世界中困惑且無所適從。

“然而， 新的視角并不僅僅帶來困惑， 它也賦予人類全新的能力——我們開始思考世界的運作方式， 建立自己的世界模型， 變得更加強大。 然而， 強大的能力也帶來了一種全新的需要， 人類開始需要意義?！?赫胥黎先生聽著懷疑者侃侃而談， 沒有絲毫要打斷他的意思，反而全神貫注， 認真傾聽。 懷疑者越說越興奮， 他終于知道了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個夢：“僅僅把身體調節到最好的狀態， 依靠身體的快樂來忘記生命意義的問題， 就好像讓一個人回歸到原始的狀態， 那時的人類只注重身體和情緒， 還沒有理性思維的能力。 但理性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 理解我們自身。 沒有理性的指引， 星辰只是天上的光點， 閃電、雷霆、 風暴都是無法抵御的大恐怖。 生命的意義是理性帶來的問題， 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對生命意義的困惑就放棄理性， 放棄這個只有依靠理性才能進入的嶄新世界。 我相信理性帶來的問題， 只有理性可以提供解答?！?/p>

聽到懷疑者的回答， 赫胥黎先生向他微微一躬身， 微笑著說到： “恭喜你通過了第一個懷疑者測試?！?說完這句話， 赫胥黎先生的身軀就開始虛化， 而四周的光線也越來越暗， 直到一切完全融入黑暗。 黑暗里只剩下懷疑者一個人。

世界永恒的奧秘在于其可理解性。

（愛因斯坦）

樸素的書房， 墻壁上沒有任何裝飾。 一張書桌， 一排木制書架， 一個正在伏案工作的背影。 這個背影讓懷疑者覺得異常熟悉， 但他有些不敢相信， 深深吸了一口氣， 對自己輕聲說： “虛擬世界里自然誰都可能出現， 保持鎮定?！?/p>

那人聽到懷疑者推門進來， 依然接著工作了一會兒， 告一段落之后， 才不情愿地轉過身來， 對懷疑者說： “你好?！?/p>

懷疑者看到了轉過來的面容， 按捺住自己的興奮， 盡量平靜地說道： “您好， 愛因斯坦先生?！?/p>

愛因斯坦向懷疑者點了點頭， 說道： “你肯定很奇怪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在我死亡之后， 就發現自己被接引到了這里， 可以繼續我的物理研究。 像我這樣被接引來的人很多， 這里有足夠的資源與技術， 支撐我們繼續探索宇宙的奧秘?！?他說到這里揮了一下手， 仿佛宇宙盡在這一揮之中。 然后才繼續說道： “像我這樣的探索者還有很多， 像你這樣的懷疑者反而很少。 一個純粹的懷疑者很難出現， 要通過懷疑者測試成為檢驗者就更加困難。 例如我就傾向于認為物理學中體現的宇宙秩序可以提供人生問題的解答， 這種傾向讓我根本無法通過懷疑者測試。 在測試中很容易就能構造出一種情境， 可以滿足我對人生意義的需求?！?/p>

懷疑者想了想問道： “您這里應該是第二個懷疑者測試， 不知道測試的內容是什么呢？”

愛因斯坦泛起了他那著名的調皮微笑，說： “第二個懷疑者測試就是和我一起研究萬有理論?！?/p>

懷疑者異常驚訝， 過了良久才說出話來：“難道要研究出萬有理論才能通過測試么？”

愛因斯坦說： “測試通過的條件是什么，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從明天開始， 你就和我一起研究吧。 資料上說你的物理基礎不是很好，但也不用擔心， 這里的技術可以讓你在睡眠之中吸收所有已知的物理知識?！?/p>

說完這些話， 愛因斯坦先生遞給懷疑者一枚徽章。 徽章是最深暗的藍色， 半透明的表面發出非常微小的閃光， 讓人想起夜空中的繁星。 這些極微小的閃光會非常緩慢幾乎不可覺察地移動， 對應著夜空中星體的運行。 這里的研究人員每人都有這樣一枚徽章。 當某人發現了萬有理論， 而另一個人認為它確實是一切宇宙奧秘的正確解答， 他或她就會摘下自己的徽章， 把它贈給那位發現者。 送出了自己徽章的人幸運地滿足了自己生命的追求， 便可以沒有絲毫遺憾地離開這里。

懷疑者從此開始和愛因斯坦一起工作。 一起研究萬有理論的還有很多著名的理論物理學家： 伽利略、 麥克斯韋、 拉格朗日、 玻爾、 薛定諤、 海森堡、 費曼， 大部分懷疑者知道的物理學家都在其中， 除了牛頓爵士。 他雖然也被接引而來， 但不愿意再做任何基礎物理學的研究， 寧愿把自己的時間都花在通靈術上。

這里還有一件特殊的儀器， 可以驗證任何一個萬有理論。 愛因斯坦稱這個儀器為 “萬有理論驗證機”， 懷疑者卻更喜歡它的別稱:“Miniverse”， 他很得意地把它翻譯成 “微宇”，因為正好和 “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 里的微雨諧音。

微宇可以模擬任何一個物理理論主宰之下的宇宙演化， 并把它直觀地呈現出來。 它還有一個很有用的功能， 能夠顯示模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差異， 讓萬有理論的研究者可以依此改進自己的理論。

在開始的一年里， 懷疑者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微宇上。 即使他自己沒有理論需要驗證， 他也喜歡在其中觀看研究其他理論形成的模擬世界。 每一個世界都各不相同， 但大部分模擬而成的世界都很平庸， 無法和現實世界相媲美。 在很偶然的情況下， 一個物理理論才能在微宇之中生成一個美麗的世界。 這些世界都有一個相同的缺陷： 不穩定。 美麗只是曇花一現， 就湮沒在永恒的平庸之中。

自從初二開始有了物理課， 懷疑者就學得非常吃力。 物理對他來說只是枯燥乏味的代名詞。 然而， 在睡眠中吸收了大量的物理知識之后， 懷疑者發現了物理學有趣的一面。 世界在懷疑者的眼中本是一團混沌， 物理學讓它變成了可以被理解的秩序。 如此復雜的世界， 竟然可以被幾組方程來全部概括， 如此簡單的模型竟然能對世界的未來做出任意精度的預測， 讓人覺得它的背后應該存在著更加神秘的原因。

科學研究在大部分人看來很清苦， 然而懷疑者開始做慈善之后， 就一直過著非常自律的生活， 因此并沒有不習慣之處。 睡眠中的學習對他幫助巨大， 讓他可以和那些頂尖的智者平等互助地工作。 他漸漸淡忘了自己身處虛擬現實之中， 開始享受這里的生活。

如此過了幾年， 懷疑者產生了一個根本的懷疑。 進行物理學研究， 最令人安心的是知道自己的生命沒有被浪費。 即使懷疑者無法得到那個正確的終極理論， 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失敗都會被記錄下來， 讓未來的人可以不再重蹈覆轍。 但是現在懷疑者通過自己對物理學的理解， 開始懷疑終極理論是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目標。

眾所周知， 對稱性是物理學的根基， 物理量的守恒和對稱性之間一一對應。 例如能量守恒對應的是物理系統在時間上平移的不變性，而動量守恒對應的則是在空間上平移的不變性。 能量守恒是如此基本， 就是因為我們無法想象物理定律會隨著時間改變； 同樣， 如果存在一個隨著時間改變的物理定律， 就會違反能量守恒的原則。 對世界的探索也就是發現世界的對稱性， 然而為什么我們的世界具有這些對稱性？ 我們的世界為什么不是一個更加對稱的世界？

懷疑者無法想象任何世界會比一個空無的世界更加對稱， 如果一個空空蕩蕩的世界是最對稱的， 世界為何存在？ 不存在的世界不是比任何存在更加對稱？ 懷疑者開始覺得任何新的萬有理論都味同嚼蠟， 它們都沒有空無的世界對稱， 也就不如空無的世界美麗。 即使這樣一個萬有理論可以在微宇中模擬出現實的世界，它也只是一個可以預測未來的模型， 無法成為一個可以解釋世界為何存在的理論。

一個冬日， 下了一場飄飄揚揚的大雪。 懷疑者因為開始懷疑任何物理理論都無法解釋世界為何存在， 變得非常頹廢， 很久都沒工作，經常連床也懶得下， 一躺就是一整天。 大雪正好給了他不出門的理由， 躺著也不想做任何事， 就靠在床頭看窗外白茫茫的世界。 開始的時候， 因為風向的緣故， 雪花并不會飄到窗戶上， 因此玻璃依然透明清澈。 然后風向突然變了， 鵝毛大小的雪花一片片被風吹過來， 撞到窗上， 然后滑落下去。 看著玻璃上的雪痕生生滅滅， 慢慢獲得平衡， 形成了一幅固定的圖案， 懷疑者突然靈光一閃， 想明白了萬有理論的基礎應該是什么。

看著窗玻璃上的雪痕， 懷疑者想明白的就是這一點——空無的世界在某些情況下并不是最對稱的， 例如增減的不變性。 對一個有的世界， 我們可以通過在不同空間不同的增減來獲得空間上的平移， 維持一種不變性； 這種增減對空的世界來說， 卻會把空變成有， 反而打破了不變性。 因此， 我們的世界可以是一個比空無更加對稱的世界， 而基于這樣一種空無的世界不可能具有的對稱不變性， 我們就可以解釋我們的世界為何存在。

想通了這一點， 懷疑者異常興奮。 這只是一個開始， 要找到符合這種想法的萬有理論，還需要很多艱辛繁復的工作。 然而懷疑者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在他的周圍聚集著有史以來最聰慧的大腦， 需要的只是一個正確的方向。

一年之后， 比空無更對稱的萬有理論終于誕生。 它巧妙地融合了廣義相對論和標準模型， 符合已知的所有實驗結果。 它的數學模型具有一種超越的美感， 任何現有的物理理論都無法與之媲美。

每一個研究者都對它愛不釋手， 愛因斯坦先生尤其如此。 因為擔心如此美麗的理論會被微宇的模擬否定， 他甚至一再尋找借口， 推遲了把它輸入微宇的日期。 最終， 它變得如此完美無瑕， 任何人再也提不出任何最細微的理由， 反對它被微宇驗證。

因為懷疑者提出了最初的原始想法， 他獲得了把這個新理論輸入微宇的殊榮。 當懷疑者輸入完畢， 微宇開始模擬的那一瞬間，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家都知道， 微宇和現實世界的差異一般來說在剎那間就會出現。

懷疑者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慢慢把它吐出來， 在這一吸一呼之間， 微宇竟然沒有顯示出任何的差異。 世界的真相被找到了， 一切袒露在人類面前， 所有過去未來都在這組簡潔完美的方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