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
風衣已擋不住十一月寒氣
我們圍著火塘
聽到山梨樹嘩嘩作響
摩梭小伙和他的彝族兄弟
喝酒, 唱歌, 聊天
伴著吉他和非洲鼓節奏
我們暈暈乎乎
談起前朝和各自出生地
每個人渾身都是記憶
有誰走出祖母房小解
格姆神山漆黑一片
星星掛在夜空, 又低又亮
我從未勘察到它的心臟
那顫抖的跳動。
不知曉墨綠色的森林中
有哪些飛禽, 哪些樹種, 哪些花卉?
彩色的丹霞地貌如何形成?
人跡罕見的小徑通往哪座古剎?
有一次在水汽的氤氳中
驚現出一道彩虹
有人慌忙掏出手機
可拍下的卻是黑白山影。
瑪尼石沿途誦經
十八座險峰已經地老天荒。
游船飄浮在湖面
慢慢駛入李家峽水庫。
坎布拉——這個神秘的存在
早已聲名遠揚
我卻只能遠遠凝視著它
感受它那來自地心深處的喘息。
再一次來到束河
我放下了日夜牽掛的家國。
這時晚霞洶涌, 松云村寂靜
石子兒小路閃閃發亮。
我不再是十多年前
那個好奇的游客
去每一處景點打卡
期待一次艷遇、 一場風暴。
陽光照在臉上
與友人輕輕交談
客棧里探出一片薔薇
茶馬古道上偶爾有路人經過。
我癡迷于束河的幽靜
不再關注俄烏戰爭、 北方疫情
只是順著一朵白云引導
獨自走向玉龍雪山那高聳的峰頂……
食草的動物同時也會食肉
比如浣熊、 豬獾、 羚羊
無花果其實也開花, 只是沒有人
去探究那深隱的秘密。
一個演員的雙面性——
他有多少詛咒, 就有多少贊美。
為什么需要哲學、 音樂、 書法
建立起一座精神寶塔?
某個人從來不曾有過護照
卻是一個世界主義者。
擺在弗羅斯特面前兩條小路
他只能選擇其中一條。
天使翅膀上的圣光, 惡魔的微笑
是畫家面對的深坑。
一生多漫長, 卻又如此糾結
可你總得做點什么。
看過了綠度母和黃財神
遇到了安多來取經的幾個喇嘛
拍下了滾滾涌動的彩色經幡
俯瞰了山腳下黃綠相間的田垅
其中有個發小
推動大經輪轉了幾圈
沿著石階和木板走下
頭發染上了丁香的氣味
回望懸在崖壁上的夏宗寺
我在人世少了一個遺憾
想起未點燃的酥油燈
你在人世又多了一份惦念。
阿里高原的古格王國
什么時候變成了小土堆?
中世紀的哲學家坐在高輪馬車里
怎樣完成了邏輯自洽?
什么人能夠丈量
生者與死者距離有多遠?
一首詩轉化為淚水或笑聲
它觸動了讀者哪一段回憶?
誰在控制四季的節奏
驚蟄時蚯蚓翻地, 冬至時日頭最短?
還有那個五彩魔瓶
為什么能夠在暗夜里熠熠閃光?
一定。 一定有什么存在
托舉起我們這個下沉的星球。
求求你, 繆斯!
暗示我、 授意我、 啟發我
讓我記下白日夢, 椰子樹和三角梅
找回讀圖時代缺失的文字。
請停下 “滴嗒” 腳步——秒針!
這是全城靜默時期
讓書籍喂養我, 讓音樂澆灌我
請拉長記憶的刻度, 以便我們重拾歡樂。
地平線之外的遠方
帆船點點, 山巒呈現出波浪弧度
請給我指明一條道路:
甜美、 苦澀和消逝的光交織在一起。
若隱若現的神明, 請求你!
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刀槍入庫, 馬放南山, 邊境線消失
不會再有膿血和彈坑, 眼淚與仇恨
地球! 請你再一次更新
綠草走向山坡, 泉水奏出神曲
這世界插滿渴望的枝條
讓我愛上自己, 同時也愛上別的事物。
陵園里白玉蘭招展
夾竹桃熱烈
墓碑前擺有兩盆雛菊
水果、 點心, 煙和酒
母親老了, 她的雙膝換成人工關節
不能跪下祭拜她的爹娘
焚香, 鞠躬, 喃喃自語
她以為她這些思念的話兒
她的爹娘能夠聽到
她堅信這些數額巨大的冥幣和黃燒紙
假金箔元寶、 金條、 紙超市
她的爹娘也都能悉數收到
白族姑娘在跳舞
熱辣的歌聲驚起一片海鷗。
我在綠草叢中躺下
天空中白云馬車慢慢經過。
我聽見洱海邊蘆葦
在一陣風中竊竊私語
可陽光并不留戀美景和人間
一寸寸去追趕蒼山。
有很多年了, 我以為生活
只生長沮喪和悲傷這些雜草
以為旅行治愈孤獨
并不能收獲內心廣大的寧靜。
甚至不知還有鈷藍色的天幕
可以繡出鴛鴦, 船帆和高大的榕樹。
我不喜歡某某斯基
那個余生再不肯返回祖國的詩人。
他自負、 自欺, 還有點自戀
大衣上長滿陰郁的毛刺。
但我喜歡他的詩
那一段段刺激的旅程
危險又糾結——有一股汽油味兒
隨時能引爆什么。
這位臉膛黝黑的彝族漢子不說
今天清晨六點
披著寒霜上山去抓羊
為了款待幾個遠方朋友。
這位言辭笨拙的小涼山人也不說
帶著鹽巴和鮮草上山去喂羊
和親手殺死它時的
深深歉意。
酒過三巡后
他說——明年春天帶你們上山
我給你們搭起草棚
你們住在里面
我睡在外面。
晚上, 小涼山的星星特別亮
早晨, 你們會被山林的鳥叫吵醒
他還說——
我們吃香香的烤洋芋、 烤苞谷
你們坐在那聽溪水
到了晚上, 我會生起篝火
讓你們喝上自家釀的酒……
他說著, 我聽著
直到我聽得淚流滿面。
有一天你在寫字樓
咖啡時間, 突然想起小鎮。
水井里映出云朵
夢想曾在那兒停留
孩子們為破譯出昆蟲語言而狂喜
淚水無緣無故流下……
也許, 小鎮是你的家
是過客眼中一道原生態風景
而小鎮意味著
綠皮火車、 榆樹, 往事和你。
它早已存在, 在我出生之前
至今為母親效力了六十年。
作為一個見證者
它參與了供給制。
制作過紅袖標、 紅領巾
軍綠色和純白色的確良襯衣
把一塊丑陋的灰布料
變成父親得體的中山裝。
它也與時俱進, 趕上了好時代
出色地執行任務。
扎出床罩上飛舞的花邊
座墊上的牡丹、 桌布上的蝴蝶……
作為家庭一個成員
它窺探了這個家庭所有秘密。
搬運過它的人死了
使用過它的人老了
維修過它的人遠走他鄉
現在它孤零零地站在臥室一隅
也不悲也不喜
無敵牌縫紉機——它天下無敵
可真沒辜負過這一稱號。
它出現于墨西哥詩人帕切科
《火的安息》 的詩篇里
出現于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
一次驚訝的散文記載。
出現于動物百科全書
極危物種的紅色辭條。
它們散居于北美的一些湖泊
被當地人稱為六角恐龍、 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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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猙獰現身, 令人心驚肉跳
與人類相比
它有修復自身的本領
與蜥蜴相似, 丑陋、 無辜
“它是恐怖的化身”①
美西螈, 仿佛遭到了上天的詛咒
被漁民烹食, 被獵人追殺
它安靜地待在奇米爾科湖底
盯著水草根游動的小章魚。
注:
①此句為詩人帕切科的詩句。
出生地, 上學地, 寄居地, 工作地
春風不管, 秋霜不問
多少人為了認識故鄉
不得不離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