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集 （組詩）

李路平

修路

寒日水枯時， 他們

開始修補這條老路

過往的人群多已消逝

路面變得松軟， 粗糙

臨水崩塌， 越來越小

他們分段澆灌水泥

在木頭和膠合板搭起的

模具上鉆孔， 釋放空氣

新路仿佛可以承載一百年

多么堅固

它將去何處尋找腳步

晚間散步

我們夜晚沿著

縣城的河流散步

連日雨水打濕街道

河水早已淹沒

岸邊的走廊

一路上我們談論文學

小說和詩歌， 讀過

或者沒有讀過

喜歡， 還是厭惡

分外自然

身畔的江河極速流過

翻涌， 而又靜默

對視

榕樹在對面

看著你， 腳下的水中

倒映它熟悉的身影

它在原地等待， 而你

一去多年， 沒有消息

你隔著窗玻璃與它

對視， 它的沉默

在你耳中轟鳴， 它的

靜止將你推翻在地

它的陌生——

沒有比這更陌生的事情

鄉村的夜晚

鄉村的夜晚如此寂靜

秋天深了， 依然還有蟲鳴

在窗外響起， 猶如合奏

它們的快樂源于什么？

夜魚在換氣時攪動水波

夢鳥驚飛， 從一棵樹

飛到另一棵樹， 偶爾有

輕風拂動， 走走停停

在夜晚沒有緊要事情

午夜航班

午夜航班在天際喧響

引擎穿越萬米長空后

聽起來一片混沌

多少人提前入夢

多少人仍在燈下出神

煙灰缸已經滿了

那個位子依然空著

早芹

冷雨過后， 地里的土已經

翻新， 母親從別處

挖來的早芹已經擺好

你把它們分別合攏， 在土里

刨一個小坑， 然后種下去

又把土塊揉碎， 撒在它們的

周圍， 芹葉嫩綠、 濕潤

在黝黑的泥土上閃閃發光

不一會兒就種好了， 母親說

別看它們現在這么小

過段時間， 吃都吃不完

你揉搓著手上的殘土， 放松

它們如粉塵般飄揚而下

細碎、 灰白， 下午沒有一絲風

慢

雨水無形， 卻漸漸從

三角梅上滴落下來

微風輕緩， 拂過腳踝

冷先于季節被察覺

然而螞蟻仍在地面出現

它們似乎無序爬行

但轉眼還在原地

鄉村好人

深秋的雨水將我們困在家里

擇菜時， 母親對我說起鄉村好人

他們都有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有的懷著一身病痛， 在我家建房時

一早搭好腳手架又悄然離去

有的請來給樓房貼瓷磚， 因感念父親

在他困難時的援助， 笑著分文不取

有的在鄉路上遇到了會幫母親分擔

肩頭的重物， 一直送到家中

每當想起這些溫暖的人事， 父母

就會把收獲的南瓜、 蘿卜和池塘中

捕獲的魚， 登門送給他們

始終保持著生活的熱情與完整

離家多年， 我已然失去這些美好的

部分， 與母親一同感動， 銘記并

詢問他們的近況， 祝愿他們永遠健康

鄉村即景

人的蹤跡幾近消失后， 這里重又

被自然占領， 草木鉆破堅實的路面

枝頭的鳴叫從未停歇， 老舊的

房屋更加迅速地走向頹敗， 一夜之間

就傾覆不見， 留下的人也一敗涂地

老鼠、 螞蟻、 蚊蟲仿佛開始全面反擊

不再懼怕人與死， 一種隱秘的退卻

始終在持續， 地下的根基早已腐爛

伸過來的手又伸向別處， 指間

不再有泥土， 也許只需一陣微風

就能把整個村莊吹走， 什么也不剩

包括夜里模糊的睡夢

包括異鄉人忽然涌起的莫名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