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事

十多年前，《雨花》雜志曾刊發(fā)過我的一篇小文《泳者言》，文中有我在游泳館游泳的經(jīng)歷以及一些看法。現(xiàn)在想來，該文還是起止皆泳池，面窄了。

水鄉(xiāng)之人，大多通水擅水，這是基因使然。我也不例外。家鄉(xiāng)前洲南圩村境內(nèi)，多河，其中南北走向的母親河—洲泗瀆河，全長兩華里，將村子一劈兩半，抱村而流，也使村人棲水而居。我家周巷，處于這河的中心節(jié)點，巷西水埠往北的一華里內(nèi)，河面相對較窄，有一個寬段，兩個深潭，村落密集；水埠往南一華里內(nèi)，則多有寬段和深潭，且兩岸均曠野。

對于洲泗瀆河，我曾試圖考證其來歷，但鮮見文獻記載。不過，從族譜上溯稽核，這河已存在數(shù)百年，也是歷經(jīng)滄桑了。

我是生在這河邊的人，也是喝著這河的水長大的。至于游泳，我和村里不少孩童一樣，下水稍微比劃幾番，就會了。夏季，我們仿佛一條條小魚，是在河里泡著長大的；什么蛙泳、蝶泳、自由泳、潛泳，各種招式，雖說動作很不標準，卻游得起勁。更多的，則是難看的狗扒水。有的人也會仰泳，肚皮朝天手作漿，一副悠然自得的愜意模樣。家鄉(xiāng)將仰泳喚作“躺水面”，而無錫城東南鄉(xiāng)下一帶，有句罵人話—“浮尸”，恐與此不無關(guān)聯(lián)。

孩童在河里，說是游泳消暑，更多是玩耍，打水仗，水拋來擲去，稀里嘩啦沒個停；甚至潛入河底抓把淤泥，以泥作投擲武器，不時給對方來個大花臉。我們拼命戲水，不怕河水皺眉起伏有意見，不怕大鬧龍宮魚蝦驚魂溜。待夕陽西沉、水蚊密集嗡嗡時，屁孩們?nèi)再囋诤永锊簧习叮且淮笕藗兞R上幾聲“小赤佬”，下水擰了幾把耳朵，才“喔唷、喔唷”歪著脖子，像一只只老鴨，爬上水埠臺階，屁顛屁顛往家走。

這種游泳，會持續(xù)到秋中。其實，孩童貪水是本性。大人們也是這般過來的。只要河水清澈，歷代人都如此。

我也會幾種泳姿。相對來說，蛙泳游得好一些。似?鰷魚般的側(cè)泳，也可以。潛泳也不賴，我可屏著氣，從水埠潛行至三十多米外的河西岸。只是，我跳水不太行，總擔心撞上河中的竹木殘樁或石頭。從童年到青年，我沒少在洲泗瀆河、萬壽河游泳，若河水、水草、魚蝦記性好，應(yīng)該記得我的身形和氣味。

至今仍記得，我17歲時，大隊組織基干民兵游泳比賽。從我家巷西水埠下水起游，到洲泗瀆河南端永豐閘，然后返回至水埠，全程1000米，泳姿不限。于是，河中一下子多了上百條不要命的“大魚”，碧波被許多支“槳”激越犁開，翻卷成白色的浪花。河里和兩岸，水聲、歡呼聲，交互混響。我的成績不咋的：20名左右。可見，浪里白條有的是，我還差得遠。

也就在那年冬天，我和隊里三個強勞力，搖著一條5噸制水泥船，遠赴上海吳淞口運氨水，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浩瀚的大海，與幼年見過的滾滾長江，遠不能同日而語。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我萌生了離鄉(xiāng)闖天下的念頭。

不料，這個想法翌年就實現(xiàn)了。1974年12月，我便從軍膠東，一去就是五年。期間，水的因子常在我心里慫恿：去游泳。但是，丘陵地貌的膠東半島，幾無河流可泳。水庫也禁游。除非你到海里游。但部隊紀律嚴明，駐地又離海遠，根本沒啥機會。有一年，全團夏季拉練到當時的掖縣集訓，終于給了大家一個下海的機會，但規(guī)定：每個人必須游完一萬米。這哪里是游泳？水性好的無錫兵，在波浪翻騰的海里，嚴重水土不服，顯得弱不禁風；大海可不認你，也不會輕饒你，你卻只能執(zhí)行命令，死撐著游完全程。幾個小時泡下來，大多嗆了不少海水，耷拉著腦袋，眼珠子布滿血絲又泛白，手腳白乎乎地起了皺，全沒了陸地生物的氣息，像極了一條條散發(fā)腥味的咸帶魚。

有段時間，我曾駐防瀕海的威海田村。連里的炊事員，夏天常去海里撈海參。我便隨其去淺海游了幾次泳，雖難免嗆幾口水，卻也琢磨出海浪與河浪的不同脾性，海闊浪高，起伏大，且有回潮和暗涌，迎浪泳反而安全，順浪泳卻易嗆水，河泳則相反……

退役后，我在無錫城里謀生五年，禮拜天才回老家。每逢夏季，我仍到洲泗瀆河游泳，腦中常閃爍孩提時戲水的景象。1984年初，我回家鄉(xiāng)前洲工作，一干便是十多年，且崗位多變。但，與老家的那條河，依舊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系。只不過后幾年，與其他地方的河流一樣，洲泗瀆河發(fā)了脾氣，變了臉色，我便不再游。也不見了，孩子們的戲水游。

嗣后，我調(diào)離前洲，又多次變動工作崗位，便疏了與那條河的聯(lián)系。在那些年月里，我曾多次帶家眷，到太湖里暢游；甚至獨自一人，在電閃雷鳴和大雨滂沱交加下，跳入太湖搏擊風浪。我曾于晚春時分，率先撲進鲅魚圈的刺骨海水里，惹得當?shù)刂魅酥甭N大拇指。我曾于新世紀初，在三亞潛水，做了一回“水鬼”。我也曾在蘇皖浙交界的大水庫，獨作徜徉游。還曾帶著七歲的外孫女亦周，在北戴河海濱浴場下海，游到阻攔索，仍不肯回首。過后卻很害怕，畢竟海情多變，我雖諳水，且不帶救生圈，而孩子太小，萬一脫落救生圈……我簡直不敢往下想。這也是我泳史上—罕有的后怕。

溺水者，大多源于過度自信。覺悟了，但凡在大河、深潭或湖泊游泳，我就做了防范措施：將一只充滿氣的汽車內(nèi)胎，拴上一根牢固的細繩，放在車的后備廂，下水時帶上內(nèi)胎，將細繩系牢左手腕，人在前面游，胎在后面跟，兩者距離五六米，便可放心游。

河里無法游，水庫和湖泊禁游，江海又遠懶得去，我就只能到無錫城里泳池游。但泳池很逼仄，人太多，也太雜，尤其是夏季，男女老少皆涌入，而池就那么幾股泳道，像下餃子一般，擁擠不堪，且泳姿各異、泳技參差，你觸我碰，很難舒心游，再加上氯用得多，看水碧綠生青，味道卻重，也傷皮膚和頭發(fā)。可我既然愛游泳，也沒其他水域可去，只能硬著頭皮作泳池游。我能作出改變的，便是夏季錯峰，改為夜間游，或者換個泳池游。

在25米長的泳池，我固定取蛙泳，不疾不徐不停頓，仿佛水中漫步。游完24個來回，正好1200米，用時30分鐘。然后到淋浴室，熱水沖一下，吃杯開水，額頭微微沁汗，便覺得神清氣爽。我結(jié)合飲食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一天隔一天游泳，風雨無阻，兩年下來，體重減去20公斤，而且，從此一直維持正常體重沒反彈。這種池泳，我堅持了整整九年，先后換了四家泳館，直到一次腰際患了帶狀皰疹，才不得不停游。孰料，這一停，便與泳池告了別。

最近的河泳，是2007年夏秋。我在老家休養(yǎng)，便又重游了洲泗瀆河。其時，整條河，已然無人游。我端詳著水質(zhì)，已非昨日老河，眼眶不禁發(fā)酸。良久，我毅然撲進它的懷抱，作起孤獨游。而且，我每天仍從巷西水埠下水，沿著17歲那年比賽的線路，由北而南至永豐閘，然后折返，天天如此，雷電風雨依舊游，一直游到秋中時分無蛙鳴。

我在河中游，無人跟隨，無人歡呼，只有岸上好奇的目光射過來，好像在看水中一怪物。然而，在與老河親昵的交流中，我似乎感受到：這條肌理衰老的母親河，古道熱腸，仍以柔軟的脈動，不斷化開深情的波紋，輕撫我的周身，并將一種來自源頭、剪不斷的元素，傳導和滲透進我的臟腑，給我的血脈，注入一股股難以言說的能量……而河中搖曳的水草和蘆葦，兩岸的雜樹花草，也仿佛注視著徐徐而游的我，個中不啻溢出：悲欣交集的眼神和氣息……

恍惚中，我不禁如是想：人，何嘗不是魚，從未離開過水，也離不開水；人的體內(nèi)有江河，也有海；海有鹽，調(diào)節(jié)著人體內(nèi)江河水流的均衡分布，維持無數(shù)細胞內(nèi)外的滲透壓……才使我們?nèi)玺~得水，泳游于萬川，游走于江湖。人是河海的兒女、水的兒女，難道，還不應(yīng)該保護、愛護好江河湖海，讓它們始終清澈長流，向我們永遠敞開碧波浩蕩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