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兌烈：爺爺葬在朝鮮的韓國新外長

曹然

朝鮮首都平壤的龍城地區，有一處得到精心維護的特殊墓地。這里埋葬的，大多是朝鮮戰爭期間，朝鮮人民軍撤離韓國首都漢城（首爾）時隨同北上的韓國上層人物。韓國政府稱他們“被朝鮮綁架”，朝鮮政府稱他們在北方幸福地生活，有些人甚至擔任了重要職務。

最知名的代表是趙憲泳。他是原韓國國會議員，朝鮮半島民族醫學的開創者，到北方后任平壤醫科大學教授、朝鮮和平統一促進會最高委員兼秘書長，獲得一級國旗勛章，多次得到金日成宴請和接見。朝鮮官方媒體《今日朝鮮》《黎明》等曾刊登他的傳記和回憶錄。

2024年1月11日，就在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宣布徹底改變對韓政策、將韓國視為“敵國”而非“同胞”、廢除一批朝韓事務機構之際，韓國外交部迎來了新部長趙兌烈。趙憲泳，就是趙兌烈的爺爺。

家庭身世并未影響趙兌烈的對朝立場。上任第一天，他對媒體重復總統尹錫悅“最大施壓”的話語，表示現在不是和朝鮮對話的時候。一些評論認為，他曾經推動朝美領導人會晤，和朝鮮駐聯合國大使在紐約“歷史性”會面，他的上任意味著尹錫悅可能采取更務實的對外和對朝政策。另一些論者則指出，這些往事只是趙兌烈作為“職業外交官”的奉命行事。

事實上，自2019年從文在寅政府退休以來，趙兌烈公開發表的言論，一直與保守陣營同調。顯然，他不是剛剛進入尹錫悅政府的“老學長班底”成員。與趙兌烈履新同期，尹錫悅政府的國家安保室長、國家情報院長、外交部第一次官及第二次官也全部易人。

和一般的職業外交官不同，趙兌烈從不回避表露個人情緒，特別是當話題涉及父親趙芝薰。2019年，時任韓國駐聯合國大使的趙兌烈在紐約舉行的詩歌朗誦會上朗誦趙芝薰的代表作，竟至淚下。他說，這幾首詩是父親去世前常對家人讀的，“直到現在，讀到這些詩，我還常常會流淚”。

在韓國近代史上，趙憲泳、趙芝薰父子分別以宣揚民族醫學和民族詩歌而聞名?；蛟S與趙憲泳“被綁架到平壤”的經歷有關，留在南方的其子趙芝薰的孩子中，只有小兒子趙兌烈進入政府工作。1979年，趙憲泳在朝鮮出任和平統一促進會秘書長的第二年，趙兌烈從首爾大學法學院畢業，隨即考入韓國外交部。

在法學院和外交部，趙兌烈都是比前任外長樸振低兩屆的后輩，兩人后來都畢業于牛津大學。此外，在首爾大學法學院，趙兌烈比權寧世高兩屆，比尹錫悅高三屆。2022年，尹錫悅成為韓國總統，樸振出任外交部長，權寧世出任統一部長。

不過，趙兌烈的人脈關系主要來自進入外交部后的經歷。尹錫悅提名趙兌烈時稱他“具備高超的外交技巧和品格”，非泛泛之詞。韓國外交部內一直有趙兌烈“擅長和強國打交道”的傳說。從1979年到2019年退休，趙兌烈服務于威權政府、民主化后的進步政府和保守政府，均受重用，至今保持著韓國外交部次官（副部長）任職期限最長的紀錄。

趙兌烈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其40年職業生涯里有30年都專注于貿易外交，親歷了韓國參與創建世界貿易組織的“烏拉圭回合”談判及韓國與中國、美國、歐盟、日本的關鍵經貿談判。

1979年第一次參加外交談判時，趙兌烈就被對方不信任韓國制度、不平等使用雙語進行會議震驚。這種“被強國不斷打壓的挫敗感”及“維護自尊的努力”，貫穿了他的職業生涯。他信奉“如果我們在大國面前讓步，就是讓大韓民國卑躬屈膝”的原則，曾在韓美自由貿易協定談判的最后關頭故意向美方釋放“談判可能破裂”的消息，使美國代表接受取消對韓汽車關稅的關鍵條件。

另一方面，趙兌烈沒有像老學長樸振那樣早早涉足政壇，而且40年時間里絕口不談個人政治觀點。在李明博、樸槿惠執政時期，他對朝持強硬立場，對日持緩和態度；在盧武鉉、文在寅執政時期，他也能和朝鮮外交官“拉家常”，推動對日索賠，一如他祖父趙憲泳在韓國獨立后對“親日”持堅定批評立場。

2017年到2019年，在韓國駐聯合國大使任上，趙兌烈和時任美國駐聯合國大使黑莉建立了親密友誼，使文在寅政府得到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的信任，無論是2017年推動對朝鮮制裁還是2018年推動朝美領導人會晤，都取得成功。

趙兌烈曾說，他的信念就是成為能夠勝任任何工作的“不挑剔的外交多面手”。他是韓美自貿談判時韓方代表金鉉宗最信任的助手，也是世貿組織談判期間韓國代表韓德洙多份關鍵發言文件的主要起草人。金鉉宗后來成為文在寅的總統外交安全事務特別助理，韓德洙則是尹錫悅選擇的現任韓國總理。

然而，2019年從文在寅政府退休后，趙兌烈的公開發言迅速“右轉”，展現出和保守陣營非常接近的外交觀，讓外界頗感意外。

事實上，趙兌烈始終關注韓國國內政治。他曾回憶，1993年12月，當關于建立世貿組織的“烏拉圭回合”談判一攬子協議簽署時，他在日內瓦的會議廳外被別國外交官微笑著豎起大拇指“點贊”。但在韓國國內，部長們紛紛引咎辭職，以承擔“未能阻止開放糧食市場”的政治責任。趙兌烈認為，韓國外交和國內政治的分歧已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樸槿惠政府時期，已升任外交部第二次官的趙兌烈邁出了“外交官干預國內事務”的實質性一步。為避免當時韓國法院正在受理的日本強征慰安婦索賠案件影響日韓關系，樸槿惠的青瓦臺秘書室與外交部、大法院私下溝通，要求司法機關延緩審理時間。

后來公布的訊問記錄顯示，趙兌烈親自在外交部主持召開相關會議，并指示：如果難以直接向大法院解釋，可以嘗試通過組織法律研討會等方式“向法院傳達政府的立場”。文在寅執政后，共同民主黨追查該“干預司法事件”，時任駐聯合國大使趙兌烈還被召回首爾聽訊，不少進步陣營議員和民間團體要求其辭職，甚至應“向慰安婦受害者家屬下跪道歉”。

趙兌烈至今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存在錯誤。今年1月的國會聽證中，他強調，對于涉及外交和國家利益的問題，立法、司法和行政三方應當保持一致立場，外交部“不能袖手旁觀”。

1月11日，趙兌烈（中）抵達韓國首爾外交部大樓。圖/視覺中國

很難說“干預司法事件”是否影響了趙兌烈和進步陣營的關系，或者是否是他公開倒向保守陣營的導火索。2019年，趙兌烈結束外交生涯。兩年后，他出版《自尊和原則的力量》，盛贊進步陣營前總統盧武鉉對外交官的信任和“放手”，又強調當前的韓國政治格局為對外捍衛國家利益“提供了不利的環境”。有韓國媒體直言，這本書其實是不滿文在寅政府的趙兌烈在“間接喊話”。

2021年到2022年的韓國總統選舉期間，趙兌烈的老學長樸振、權寧世等被延攬到尹錫悅競選團隊中。趙兌烈并未站到前臺，但撰寫了多篇對尹錫悅持正面看法的社論。此外，從無外事經驗的尹錫悅，將外交事務完全承包給前保守政府的舊人，也符合趙兌烈在回憶錄中表達的核心觀點：領導人有必要充分信任、放權給職業外交官。

“沒想到我會以部長的身份回到外交部，這次上樓的腳步可不輕松?！甭男峦饨徊块L的第一天，趙兌烈對媒體開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玩笑。本次外長調整，是韓國政府2023年以來劇烈人事變動的最新一步。從國家安保室長辭職，到統一部高官全面洗牌，再到國家情報院長及兩位次官同日遞交辭呈，韓國外交、安保、統一事務領導層在過去一年屢經震蕩。

相比之下，趙兌烈接替“老學長”樸振，表面上算是正常的人事調整：和近期離任的副總理秋慶鎬等多位閣員一樣，樸振需要在1月11日前離開政府，重返選區，出戰4月即將舉行的國會選舉。但是，趙兌烈就職時，外交部第二次官吳英珠已被提名中小企業部部長，第一次官張浩鎮則被媒體披露將出任國安室長，這意味著韓國外交部同期更換的不只是部長，而是整個領導層。

一些分析認為，大規模人事變動意味著尹錫悅要采取“外交新政”。但事實上，如共同民主黨議員們所指出的，尹錫悅最初的外交安保班底是“第二個李明博/樸槿惠政府”，如今換上的新人也依然在這個小圈子內。媒體預計最可能接任外交部第二次官的女性人選，就是李明博的公關秘書孫智愛。事實上，正因為尹錫悅的外交用人局限于“老友圈”，才會出現人才不足、外交部三位主要領導都必須“另有任用”的混亂局面。

在此背景下，趙兌烈獲得任命就并不令人意外。在兩位次官都被調離時，由外交部最資深的前次官出任部長，符合尹錫悅政府本輪人事調整的基本原則：對外表現出穩定。趙兌烈被視為最成功的韓國駐聯合國大使，而2024年韓國開始擔任聯合國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急需借此平臺推動對朝施壓。更直接的原因是，朝野普遍認為樸振領導下的外交部需要為申辦釜山世博會失敗負責，而趙兌烈是2012年麗水世博會成功申辦的總負責人。

誠然，國會聽證期間，趙兌烈也發表了“韓中關系與韓美同盟同等重要”等言論，但他很快補充道“聯盟是聯盟，伙伴是伙伴，兩者之間不是絕對平衡”，“處理與中國的關系要基于韓美同盟不受損害的原則”。2019年以來，趙兌烈多次撰文闡述他“發明”的“原則外交”理論，其本質和他的老同事們為尹錫悅政府定下的“價值觀外交”并無差別。

在聽證期間，面對在野議員提出“是否應當基于現實開展外交”的提問，趙兌烈強調稱，不是韓國外交被意識形態影響了，而是地緣政治、大國競爭的現實讓國際局勢走向陣營對抗，韓國和美國、日本這些“共享價值觀的國家不可避免地走到一起”。他還表示，這種陣營對抗既包括安全事務，也包括經貿競爭，文在寅政府等曾主張的“安美經中”（安全依賴美國，經濟面向中國）的外交方式已不再奏效。

看起來，趙兌烈出任外長，將不會改變韓國的對外、對朝政策。紐約亞太和平研究所前所長馬克·巴里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這意味著韓國政府“陷入了墨守成規，不知道解決當前東北亞危機的辦法”。“這意味著2024年不會是穩定的一年，而是會出現快節奏變化的一年，其中一些變化將是非常令人震驚和具有破壞性的?！?/p>

但巴里也指出，趙兌烈畢竟經歷過從加強對朝制裁到促成朝美領導人會晤的政策轉變，他本人也在紐約和兩任朝鮮駐聯合國大使親切會面，并熟悉朝美之間的“紐約渠道”。如果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后，新一屆美國政府釋放出對朝接觸的信號，趙兌烈是否可能再次成為促成半島局勢突變轉暖的功臣？

值得注意的是，趙兌烈的副手、韓國外交部第一次官的人選，目前尚未確定。但據韓國媒體報道，最可能擔任這一角色的兩位候選者，分別是金洪均和金健。金洪均現任韓國駐德國大使，此前曾長期擔任外交部半島和平談判本部長，主持了“天安艦”事件、延坪島炮擊事件等朝韓沖突的幕后交涉。金健則是現任外交部半島和平談判本部長，以風格溫和著稱，有豐富的對朝直接談判經驗，在外交部現任高級官員中獨一無二。

尹錫悅團隊考慮以金洪均或金健輔助趙兌烈，顯然是將朝鮮事務視為韓國外交部未來工作的重心。1月16日，尹錫悅就金正恩關于將朝韓關系定義為“敵對關系”發表講話，亦提到統一部、外交部兩個部門在涉朝事務上要發揮的作用。分析認為，隨著朝鮮廢除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等朝韓事務機構，未來雙方或都將處理半島事務的中心放在外務省（外交部）。但這是否意味著雙方未來將通過外交機構交流，甚至建立起屬于朝韓的“紐約渠道”，尚有待觀察。

1986年，趙兌烈的祖父趙憲泳在回憶錄《追尋我入朝后的生活》的結尾寫道，當他步入衰年，最悲傷的事情就是國家分裂仍在繼續、核戰爭的威脅籠罩半島?！叭魏我粋€關心國家未來命運的政治家，無論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不禁會感到自己的責任?！?/p>

“我衷心希望包括我的親人在內的韓國政治家能夠思考今天、思考未來，走一條無愧于民族和子孫后代的光榮道路?！壁w憲泳寫道。而趙兌烈也有一句名言，曾在韓國外交官間流傳：“機會沒有尾巴，不能在錯過之后抓住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