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阿魯里

陳佳琳

1月2日，救援人員在黎巴嫩貝魯特南郊的以色列無人機襲擊現場工作。圖/視覺中國

在一個下雨的夜晚，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位于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的辦事處遭遇無人機襲擊。在劇烈的爆炸中，該組織的“二號人物”、政治局副主席薩利赫·阿魯里灰飛煙滅。

盡管以色列尚未正式“認領”這次暗殺行動，但內塔尼亞胡政府近幾個月來多次表態要在全球范圍內暗殺哈馬斯領導人，因此外界普遍認為這次襲擊是以色列情報部門的手筆。有美國高級官員對媒體表示，阿魯里之死僅僅是個開始，這類刺殺行動將會“持續數年”。

阿魯里是加沙戰爭爆發以來，被擊斃的最高級別哈馬斯官員。他創建并領導哈馬斯卡桑旅西岸分部，長期充當哈馬斯與什葉派民兵組織真主黨之間的中間人。刺殺發生后，哈馬斯和真主黨都發誓要為阿魯里報仇。1月6日，真主黨向以色列北部的軍事基地發射超過60枚火箭，以回應阿魯里遇襲。這加劇了外界對局勢可能升級的憂慮。

早前，內塔尼亞胡政府未能阻止哈馬斯在10月7日發動的襲擊。這次襲擊造成約1200人死亡，約240名人質被劫持到加沙。此后，超過2.2萬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軍事攻勢中喪生，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婦女和兒童。近日，以色列宣布從加沙撤回5個旅數以千計兵力，這塊飛地的戰事開始向低強度階段過渡。但一些美西方官員擔憂，這可能為以色列在北部的軍事活動開辟了資源。

以色列軍方表示，巴勒斯坦武裝分子仍在加沙北部活動，但在經歷了持續3個月的襲擊后，“現在已經失去了組織”。以軍發言人丹尼爾·哈加里稱，加沙中部和南部正在“進行艱苦的戰斗”。此外，以色列軍隊將重點放在與黎巴嫩的邊境上，因為與真主黨的致命針鋒相對的襲擊仍在繼續。

現年57歲的阿魯里出生在約旦河西岸拉姆安拉的一個小村莊。上世紀80年代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期間，他加入哈馬斯并參與創建了該組織的軍事部門。即便日后升任哈馬斯政治局高官，阿魯里仍然時常穿著軍裝出席會議。

阿魯里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以色列的監獄里服刑。2010年，以色列將阿魯里流放。此后，他輾轉約旦、敘利亞、土耳其、卡塔爾和黎巴嫩等多個中東國家，繼續與以色列斗爭的事業。

2011年，阿魯里作為哈馬斯的代表，參與了釋放被綁以色列士兵沙利特的談判。在那次不成比例的交易中，1000多名巴勒斯坦囚犯獲釋，其中就有日后成為加沙哈馬斯領導人的葉海亞·辛瓦爾。

1月4日，黎巴嫩貝魯特，人們參加阿魯里的葬禮。圖/澎湃影像

辛瓦爾與阿魯里有許多相似之處，兩人都有軍事經驗，曾在以色列長期服刑，會說希伯來語，熟悉以色列情況。在近期的停火交換人質的談判中，辛瓦爾和阿魯里都主張采取強硬態度，并堅持哈馬斯需要在戰后的加沙發揮作用。阿魯里遇刺后，哈馬斯迅速退出了談判。

阿魯里據悉還幫助建立了“抵抗軸心”，即由伊朗領導的反美反以聯盟。2017年，隨著敘利亞沖突逐漸平息，哈馬斯開始向伊朗靠攏，并與真主黨重修舊好。這一和解的主要策劃者是阿魯里。他隨后獲得了真主黨的批準，在黎巴嫩建立了哈馬斯的政治和軍事存在。

以色列前情報官員表示，盡管阿魯里不是什葉派，但愿意擱置教派之間的意識形態分歧，因此真主黨負責人納斯魯拉和伊朗將軍埃斯梅爾·卡尼都把阿魯里當成“自己人”。分析人士指出，阿魯里作為哈馬斯與伊朗及真主黨的關鍵中間人所發揮的作用，短期內還無人可以替代。

真主黨是1982年黎巴嫩人為了抵抗以色列侵占該國南部，在伊朗的幫助下成立的什葉派穆斯林政黨和激進組織。自成立以來，真主黨與以色列沖突不斷。2006年，雙方的定期沖突升級為一場持續一個月的戰爭，以色列戰績不佳。自那以后，黎巴嫩和以色列邊境局勢一直緊張，但總體保持平靜和克制。

與哈馬斯相比，真主黨是一支規模更大、能力更強的軍事力量。據英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所（IISS）2020年的估計，真主黨擁有多達兩萬名現役戰士和大約兩萬名后備人員，武器庫包括小型武器、坦克、無人機和各種遠程火箭。以色列國家安全研究所分析師阿薩夫·奧里翁表示，真主黨擁有“比大多數國家都要大的火炮庫”。大西洋理事會中東項目高級非常駐研究員尼古拉斯·布蘭福德就形容說，與真主黨可能對以色列全國城鎮發動的襲擊相比，哈馬斯自10月7日以來對以色列發動的火箭彈襲擊“不過是夏日的一場小雨”。

在去年夏天的一次電視講話中，真主黨領導人哈?！ぜ{斯魯拉表示，該組織將努力防止黎巴嫩成為“暗殺的舞臺”。納斯魯拉還警告以色列，不要在黎巴嫩領土上實施暗殺行動，否則將招致該組織的“強烈反應”。

加沙戰爭爆發三個月來，以色列軍方與真主黨之間針鋒相對的戰斗基本上停留在邊界地區大約四公里的范圍內。黎巴嫩《東方日報》主編安東尼·薩姆拉尼表示，以色列對阿魯里的襲擊越過了紅線，打破了加沙戰爭爆發以來雙方的默契。“真主黨發現自己處于一個非常微妙的位置。一方面，它不能不做出回應；另一方面，如果真主黨做出過于強硬的回應，就有可能與以色列爆發公開戰爭。而這也正是真主黨迄今為止一直尋求避免的”。

有分析指出，加沙戰爭爆發以來，真主黨的行動是相對有限的，其目的主要是騷擾以色列、擾亂平民生活、在兩條戰線上分化以色列軍隊、增加戰爭對以色列經濟造成的負擔。真主黨所做這些都是為了延緩以色列在加沙的推進速度，以免哈馬斯在停火前就被擊敗。

回溯過往真主黨成員遭遇暗殺的事件，該組織威脅要進行報復，但并未采取任何后續行動。2008年2月，真主黨二號頭目伊邁德·穆尼耶在敘利亞被暗殺。當時納斯魯拉發誓要復仇并與以色列公開開戰，但實際從未采取過嚴肅的報復行動。

布蘭福德指出，真主黨受制于黎巴嫩的現實，在發動戰爭時會三思而后行?！皯馉帉璋湍蹃碚f將是毀滅性的。黎巴嫩的經濟崩潰已進入第五個年頭，政治危機持續不斷，沒有總統，看守政府的運作能力有限……如果真主黨發起對以色列的戰爭，沖突后對該組織的反彈可能會很深，因為相當一部分黎巴嫩人已經強烈反對真主黨的權力，并對其武裝地位深惡痛絕。與以色列的戰爭，只會進一步加劇這種情緒”。

另有分析認為，即使是為了像阿魯里這樣對“抵抗軸心”的行動至關重要的人，真主黨也不太可能對以色列發動全面戰爭。目前來看，真主黨可能會暫時提升其對以色列北部的攻擊強度，之后再恢復到從前的頻率和強度?！罢嬷鼽h的持久性來自民眾的支持，而民眾的支持又部分取決于該組織被認為有能力并準備好隨時與以色列對抗”。此外，真主黨過去為巴勒斯坦武裝分子從黎巴嫩向以色列發動襲擊提供了便利。這種“外包”方式使得真主黨能夠繼續對以色列“放血”，但同時又能保持一定的距離，避免承擔全部后果。

2023年11月，內塔尼亞胡在新聞發布會上說，他已指示以色列海外情報機構摩薩德“暗殺所有哈馬斯領導人，無論他們身在何處”。在同一次新聞發布會上，以色列國防部長約阿夫·加蘭特表示，所有哈馬斯領導人都“活在借來的時間里”，追擊他們的“斗爭是全球性的”。

一些分析人士將當下以色列的行動與1972年的暗殺行動相提并論。在慕尼黑奧運會上，巴勒斯坦武裝分子將一批以色列運動員和教練扣為人質。西德警方的營救行動以失敗告終，11名人質無人生還。作為回應，時任以色列總理梅厄發起“上帝之怒”行動，下令特工暗殺所有參與制造慕尼黑慘案的人。

在此后長達20年的時間里，以色列特工在世界各地制造了數十起暗殺，但從未公開宣布負責。每次暗殺行動成功后，死者家屬都會收到鮮花和匿名卡片，上面寫著同樣的話：“我們不會忘記，也不會原諒。”

內塔尼亞胡誓言要在世界各地追捕哈馬斯領導人，這在前情報官員中引發了爭論。摩薩德前局長哈勒維認為，“在全球范圍內追殺哈馬斯，并試圖有計劃地將其所有領導人從這個世界上清除出去，這是一種復仇的欲望，而不是實現戰略目標的欲望”。哈勒維指出，殺害哈馬斯領導人不會消除威脅，反而有可能激怒該組織的追隨者，加速制造更嚴重的威脅。據媒體報道，“上帝之怒”行動后，加入反以色列武裝的巴勒斯坦人大幅增加。

此外，暗殺的后果往往很難預測。

1997 年，時任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下令摩薩德刺殺當時居住在約旦的哈馬斯創始人梅沙爾。在安曼哈馬斯政治辦事處外，假扮成加拿大游客的摩薩德特工向梅沙爾的耳朵噴射致命的毒素，導致其陷入昏迷。然而，行刺的特工也被當場逮捕。

此外，因為這場刺殺行動，約旦威脅要終止與以色列的和平條約，一場危機來到爆發邊緣。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向內塔尼亞胡施壓，要求他派遣摩薩德負責人帶著挽救梅沙爾生命的解藥前往安曼。隨后，以色列還釋放了包括哈馬斯精神領袖亞辛在內70余名巴勒斯坦囚犯，以換取以色列特工的自由。這次未遂暗殺成為哈馬斯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反而增強了該組織的力量。

以色列《國土報》國防安全分析師尤西·梅爾曼指出，暗殺并非取得全面勝利的戰略，只是能在短期內解決一些問題的戰術步驟：破壞恐怖分子的計劃，擾亂各派別的領導層，并證明摩薩德的長臂可以觸及躲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敵人?！鞍雮€世紀過去了，有目共睹的是，定點清除并不是解決巴以沖突的辦法。每一個被槍殺或炸死的人，即使他是非常高級的人，都會被替換掉”。

此番針對阿魯里的刺殺行動發生后，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譴責這是“恐怖行徑”。黎巴嫩總理米卡提也發表講話進行譴責，并呼吁國際社會“制止以色列的侵略行徑”。他說，黎巴嫩將就無人機襲擊和以色列“侵犯黎巴嫩主權”向聯合國安理會提出抗議。

巴勒斯坦伊斯蘭圣戰組織（杰哈德）誓言報復，強調將繼續抵抗以色列占領。伊朗外交部發言人納賽爾·卡納尼說，阿魯里之死在這一地區乃至世界范圍無疑會引發新一輪反以行動。

以色列目前已處于最高戒備狀態，隨時準備好應對黎巴嫩真主黨做出的反應。此外，以色列高級安全官員多次警告總理內塔尼亞胡，被占領的約旦河西岸“正處于重大升級的邊緣”。

但目前的首要問題還是真主黨是否會吞下這個“重大苦果”。據多家中東媒體報道，包括幾名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將領在內的伊朗高級代表團已于近日飛往貝魯特?！敖酉聛頃l生什么”的答案，可能會從“抵抗軸心”的這一系列會談和謀劃中得出。

很多以色列政治家、將軍等權威人士也持續發出警告稱，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與軍方的意見存在分歧，他會認為戰爭的繼續符合他的直接利益，否則他在戰爭結束的第二天可能就會面臨國內對于“戰爭過失”的聲討和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