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涅茨克的冬季鏖戰

曹然

2024年1月6日，頓涅茨克一棟公寓樓遭襲。

2024年1月3日，俄軍士兵在頓涅茨克地區發射防空炮。

2023年12月31日，頓涅茨克地區阿夫季夫卡，在跨年夜戰事中受傷的烏克蘭士兵。本版圖/視覺中國

烏克蘭頓涅茨克州東南部的小城阿夫季夫卡，俄羅斯、烏克蘭的士兵們在零下十度的戰壕里迎來了2024年新年。除了冰雪，與他們相伴的只有炮火和無人機。

進攻方是俄軍，推進速度按百米計算：今天100米，明天400米，有時又被烏克蘭步兵奪回。已近中年的烏克蘭士兵來自各行各業，因為人手不足常要連續熬夜堅守。接受《衛報》采訪時，一位烏軍指揮官描述了這個“原始戰場”上的日常：在荒原凍土上挖戰壕，在冰雪中爬行，在戰友的尸體間裝死。

隨著俄羅斯東正教圣誕節來臨，阿夫季夫卡自1月6日開始進入相對穩定的僵持。沒有人知道這是否意味著圍城戰結束。戰役從去年10月打響，烏方稱俄軍在這座小城的傷亡已超過2萬，俄方稱烏軍單日傷亡超過250人，意味著這里已經成為“第二個巴赫穆特”。

近期，俄軍在馬林卡和庫皮揚斯克動作頻繁，似乎正在為冬季作戰尋找新的突破口。對烏軍而言，這不是好消息：所有戰線的縱深陣地都還沒有建立好。烏克蘭媒體認為，這是澤連斯基政府和國防部在高層內斗中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

當然，真正決定2024年俄烏戰局走向的因素，并不在戰場上。新年以來，依靠西方援助的防空武器，烏克蘭又一次抵擋了俄羅斯無人機及導彈部隊對主要城市及能源基礎設施發起的“冬季大轟炸”，同時還能不斷襲擾克里米亞俄軍后方。但隨著歐洲國家對軍援的態度日益分化，烏軍能否在夏季之前獲得“一拖再拖”的主戰坦克及F-16戰斗機援助，援助的數量又是否足以讓烏軍發起有效的反攻、以避免將戰爭再拖入一個“被轟炸的冬天”，都還是未知數。

在《經濟學人》1月1日發布的專訪中，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說，在幫助烏克蘭的問題上，西方“已經失去了緊迫感”。

對俄軍而言，占領阿夫季夫卡本不應耗費這么久的時間。這不是一場爭奪突出部的戰役，而是為了補上俄軍戰線的“缺口”。自2022年2月俄軍“特別軍事行動”開始以來，阿夫季夫卡像釘子一樣，嵌入了俄軍在頓涅茨克州南線的新占陣地。換個角度說，這里的烏克蘭守軍是被俄軍從南、北、東三面包圍的。

然而，用了兩個月時間，俄軍才控制了阿夫季夫卡南部的工業區。到2024年新年，俄軍從南北兩線逼近到離城區主干道不足5公里的區域。烏軍指揮官稱，東正教圣誕節前夕，俄軍的地面進攻強度又“幾乎增加了一倍”。但阿夫季夫卡和巴赫穆特一樣：這是一座烏軍長期經營防御的工業城市，不適宜大規模機械化作戰，且背靠烏軍后方，而俄軍始終未能切斷守軍的補給線。

更重要的原因是，俄軍并沒有在阿夫季夫卡孤注一擲。美國智庫“戰爭研究所”（ISW）注意到，俄軍在2023年新重組的一些野戰部隊，以及在北部哈爾科夫戰線上集結的數個多兵種合成集團軍，自去年10月以來沒有被調往阿夫季夫卡。

有烏軍人士認為，這意味著自2022年秋季從哈爾科夫戰線全面后撤之后，俄軍再次希望在北線尋求戰爭突破口，新的攻勢最快可能在1月中旬啟動。與此同時，在頓涅茨克南線戰場，俄軍也不止關注阿夫季夫卡一點。新年以來，俄軍在頓涅茨克市附近的馬林卡等城鎮也投入了多個師的主力。

經歷了多場“絞肉機”式的城市攻堅戰，俄軍決策層似乎已經意識到：除非雙方發動更大規模的攻勢，否則，在目前的拉鋸中，占領城市已經難以被視為戰役級的勝利。

以巴赫穆特為例，自2023年5月俄軍控制巴赫穆特城區后，雙方在郊區的戰斗一直持續至今。2024年新年之際，俄軍第 98 空降師仍在努力向巴赫穆特西側的村鎮推進。以這座化為焦土之城的交通重鎮為支點迅速向整個頓涅茨克州北部推進，是俄軍發起戰役時的想法，但顯然至今未能實現。

而阿夫季夫卡原本就算不上“戰略重地”。這座工業小城處于俄軍占領的頓涅茨克州首府頓涅茨克市和烏軍控制的該州重鎮波克羅夫斯克之間的交通線上，自2014年烏克蘭內戰之后就少有人居住。占領阿夫季夫卡，只是獲得了進攻波克羅夫斯克的前沿陣地，但并不意味著更多。與其在此進行消耗戰，不如多點嘗試，尋找烏軍防御的薄弱之處。

烏軍也確實有薄弱之處：2000公里的戰線上，烏軍的第二線縱深防御陣地都尚未建設完成。《基輔獨立報》援引前線官兵的抱怨稱，此前烏軍大規模反攻時，俄軍可以撤回構筑堅固的永久防御工事，阻滯烏軍擴大戰果；而一旦俄軍突破烏軍一線，烏軍在第二道防線“幾乎沒有什么掩體可用”。即使倉促挖出戰壕，也缺乏抵御無人機和集束炸彈攻擊的庇護所。

直到2023年11月30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才宣布開始大規模修建防御工事。對于這一“致命延誤”的原因，各方眾說紛紜：或許是軍方在復盤此前大反攻的失利時，才意識到構筑二線防御工事在現代戰爭中依然重要；或許是烏克蘭軍方領導層的矛盾和腐敗問題影響了決策；前線指揮官說，即使更早下達命令，部隊里也沒有足夠的工程師負責工事建造；還有媒體評論稱，在離前線幾十公里的地方修工事“會加劇人們對戰事的不利預期”，從而影響士氣。

考慮到現在烏軍一線士兵大多是2023年新征召入伍的，這些說法不無道理。但其后果是“當俄羅斯人沖進戰壕時，我們的人無處可退”，而在冬季進行工事作業“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至少到2024年上半年，烏軍必須在一線抵擋住俄軍的沖擊。

對于阿夫季夫卡等城市據點的守軍，防御是艱難的，但也是可能的。問題在于無險可守的平原農業區。烏克蘭政府和歐洲國家還在爭論美制坦克及F-16戰斗機的交付時間，但鑒于到2024年夏季的預期交付規模都很小，它們對戰局不會產生根本影響。在此背景下，《基輔獨立報》指出，烏克蘭軍隊的模式其實是“徹頭徹尾的步兵戰爭，步兵、無人機和火炮三位一體”。

阿夫季夫卡戰役顯示出，“三位一體”中唯一的“先進武器”無人機，在俄軍保持空中和防空火力整體優勢的背景下，已經難以發揮作用。倫敦皇家聯合軍種研究所的測算稱，烏克蘭每月損失無人機的數量已高達1萬架。它們依然能殺傷一兩個敵方單兵，但以損失率看已經不是一個可持續的方案。

一些西方軍事分析師提出了“以進攻代替防御”的計劃。將大部隊渡過第聶伯河，攻擊俄軍在赫爾松的前線陣地，是最好的反攻選擇，因為俄軍在那里構筑二線防御工事的時間較短，縱深陣地不像其他地區那么穩固。然而，冬季以來，烏軍海軍陸戰隊多次試探發現，僅有“步兵戰爭”的能力，烏克蘭還無法將大部隊安全運送到對岸。

烏克蘭前總參謀長穆任科近日呼吁，烏軍領導層應有意識地聚焦于“戰略防御”，將重點放在避免俄軍取得反攻突破，同時盡可能重新集結和保存部隊。“目前我們無法在任何地方取得進展，我們需要‘暫停’一下。” 烏軍退役上校基夫留克說。

和2024年新年以來的每一天一樣，1月7日到8日夜間，俄烏交火線兩邊的空域被導彈、火炮、無人機和攔截武器的交鋒照亮。烏克蘭防空部隊稱，一夜之間擊落了8架俄軍攻擊型無人機和18枚巡航導彈，不過多枚俄軍彈道導彈還是擊中了城市民房，造成30余人傷亡。

塔斯社消息稱，別爾哥羅德地區的俄軍攔截了10枚烏軍使用的北約援助火箭彈，但烏軍一天內向該邊境地區傾瀉炮彈百余發，還配合無人機攻擊，導致俄境內多處民房、工業區受損，但沒有人員傷亡。同一天，俄羅斯烏拉爾工業區的中心城市下塔吉爾的一處鐵軌發生爆炸，警方在現場發現了兩個爆炸裝置。這里距離俄烏邊境2300公里。

面對長期戰爭，俄烏雙方都很清楚，局部戰場的勝負不會改變沖突的進程，雙方擁有的整體軍事實力和國力才是決勝的關鍵。因此，俄軍在2023年秋季減少了對烏克蘭的空中打擊，集中了更多導彈，自12月開始投入對烏克蘭主要城市和關鍵基礎設施的轟炸。

相比2023年初的冬季轟炸，這一次，俄烏在戰術層面的“斗法”明顯升級。數據顯示，自2023年12月29日大規模導彈攻擊開始后的一周，烏克蘭防空系統攔截了149枚俄軍巡航導彈，“戰爭研究所”認為可能占到了俄軍巡航導彈發射量的九成。無人機方面，烏克蘭軍事情報機構1月8日稱，通過技術手段獲取了100GB關于俄羅斯無人機的機密數據，“將用于更好地防御”。

另一方面，2023年12月29日到2024年1月1日，烏軍幾乎未能攔截俄軍同期發射的“伊斯坎德爾”近程彈道導彈及其改進型“匕首”超高音速導彈。同時，俄軍創新性地將S-300、S-400防空導彈用于對烏克蘭地面目標的打擊，也打亂了烏軍的部署。然而，經過迅速調整，烏軍在1月2日成功攔截了當天俄軍發射的大多數彈道導彈及S-300、S-400導彈。“冬季轟炸”自此重回僵局。

上述對抗顯示出，西方援助對烏克蘭能否保護自己的基礎設施至關重要。烏軍指揮官透露，他們很難使用烏軍原本裝備的蘇制S-300、S-400防空系統，攔截俄軍發射來的同型號導彈。1月2日的成功防御，是因為重新集中部署了西方援助的“愛國者”防空系統。烏軍情報機構破解俄軍無人機數據，亦得到了外部幫助。

西方援助的另一個重要性是，烏軍需要保持使用遠程導彈和攻擊型無人機對克里米亞及俄羅斯本土的襲擊，以維持國內士氣。雖然俄軍空襲大部分遭到攔截，但即使是烏軍防空最成功的1月2日，俄軍空襲還是造成烏克蘭首都基輔30余人傷亡。基輔市民們正在回歸正常生活，一些在本次空襲中失去家園和店鋪的人們，剛剛訂制的新家具還沒有拆箱。這再次顯示出：烏克蘭“沒有地方是安全的”。

在此背景下，澤連斯基尋求對俄羅斯的“同等回應”。在《經濟學人》1月1日刊發的專訪中，烏克蘭總統將“烏克蘭在克里米亞的成功行動”列為新年的關鍵任務。1月4日到6日，烏軍確實使用自制“海王星”導彈及英國援助的“風暴之影”巡航導彈對克里米亞俄軍指揮所、機場、防空陣地、刻赤海峽大橋等目標進行了攻擊，但因導彈數量有限，基本被俄軍攔截。

“戰爭研究所”指出，俄烏還在進行新一輪空中博弈，如果西方不能持續供應防空導彈，烏軍將不得不定量配給防空系統以保護關鍵目標，但這意味著俄軍將能找到烏軍的防空薄弱地區進行針對性攻擊。一旦防空能力被削弱，烏克蘭政府規劃的2024年國防工業基礎產量增加六倍的計劃，就難以實現。同時，如果烏軍不能有效回應俄軍的空襲，澤連斯基政府在戰爭第三年的“擴大動員”計劃也可能面臨悲觀士氣的影響。

問題在于：2024年的西方有效軍援在何處？《紐約時報》1月6日援引白宮官員的消息稱，美國將“很快無法向烏克蘭提供更多‘愛國者’防空導彈”。此前，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米勒1月4日已表示，對烏援助非常重要，但“不需要繼續維持目前的水平，因為烏克蘭正在努力擴大其國防工業”。

在歐洲，隨著荷蘭在2023年成為又一個選舉誕生極右翼政府的國家，歐洲更不可能在烏克蘭問題上達成共識。丹麥國防部1月6日再次推遲了向烏克蘭交付F-16戰斗機的日期，可能從最初的“2023年底”延期到2024年夏天。而德國1月4日發布的對烏軍援新計劃依然沒有涉及烏克蘭“索要”近一年的“金牛座”巡航導彈。烏克蘭方面說，該型導彈“可以攜帶 480 公斤重的雙級彈頭，非常適合摧毀克里米亞大橋”。德國總理朔爾茨則表示，他擔心的就是烏克蘭人用“金牛座”去炸那座大橋。

唯一積極的消息來自1月7日訪問基輔的日本外相上川洋子。她宣布日本將向北約的援烏基金注資3700萬美元。日本政府還計劃在2024年修改關于武器出口的法律，以允許武器轉讓。烏克蘭政府期待可以借此獲得更多“愛國者”防空系統，但分析多認為，日本政府的目的是借“支持烏克蘭”的名義推動所謂“正常國家化”。

面對這些情況，雖然俄烏新年以來“熱戰”正酣，但現實主義的聲音及行動已悄然增加。美國政府多次釋放“致力于為公正、持久和可持續的和平創造條件”的信號，引發烏克蘭輿論的強烈反應。但在1月3日，俄烏之間實現了“邊打邊談”以來最重要的突破：完成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戰俘交換，約230名烏克蘭戰俘和約240名俄羅斯戰俘各自回到祖國。這也是近五個月以來，俄烏首度換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