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候按快門？

編輯：崔崔崔 文：朱炯

《紀實攝影》是北京電影學院朱炯老師二十多年紀實攝影創作實踐以及在高校及社會各界教學的經驗總結。本書可以帶領你拿起相機，走入廣闊、繽紛的社會，有條不紊地觀察，一步步有效運用相機記錄、呈現，可以引導你深度認識紀實攝影的文化，促進對自己紀實攝影實踐的反思。

按快門，看似是一個瞬間的、輕微的手指動作，實質是攝影操作的關鍵所在，是攝影區別于其他媒介的核心。其實相機拿在手上，眼睛發現有意思的事物與人，舉起相機取景與調整設置，頭腦迅速運轉，理性和感性交織在一起，快門在自覺與不自覺的瞬間就按下去了，“咔嚓、咔嚓、咔嚓”連續不斷。為什么攝影師會迷醉于這種清脆的快門起落的聲音，甚至會把它升華為攝影的靈魂召喚？每一位在攝影中投入過情感的攝影師都會給出自己的答案。按快門這個動作，是攝影的“決定性動作”，讓鏡頭所記錄的內容一錘定千秋，讓攝影師的勞動一簇而就。因此，什么時候按快門是決定照片成敗的關鍵，它是一個舉輕若重的動作和時刻。在膠片時代，考慮成本的因素，按快門相對慎重。如今全面進入數字時代，存儲空間的無限擴大，數字成像設備屏幕觸碰，可靜音的控制等，讓按快門的重要性和儀式感都有所下降。然而，無論攝影的方式如何發展變化，攝影的核心都是對空間與時間交織的一種認識和把控，紀實攝影尤為突出。在瞬息萬變的現實生活中，框取出一個社會空間的切片，定格一個時間的點，按下快門，體現出攝影師的認知與判斷。

決定什么時候按快門，需要對紀實攝影中的時間進行深入認識。我們通常說，攝影是瞬間的藝術。紀實攝影拍攝的關鍵就是抓取瞬間。紀實攝影擅長定格歷史的瞬間，將瞬間凝固為永恒。然而，如果對于瞬間的認識僅限于此就過于單薄了。應該說，攝影中的“瞬間”是個復雜的時間理念，它可以是一個時間的點，也可以是一條時間的線，它可以帶人超越自我認知真理，它直接決定了空間的布局，決定了空間的性質。瞬間是照片內部的時間概念，也是照片外部屬于攝影師的思維與工作方式。紀實攝影按下快門的瞬間，是奇遇，是直覺，更是時間哲學與攝影的合作結晶。

1.達·芬奇，《圣母子與圣安妮》，油畫，1499年

2.羅丹，《吻》，雕塑，1886年

3.呂楠，《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

瞬間理念的認識與解析

瞬間是紀實攝影最顯性、最外化的視覺表現語言。攝影中的瞬間定格，動人心扉，它體現攝影師的客觀在場和認知判斷，體現影像凝固時間，將被攝物轉化為永恒的存在。瞬間是攝影見證價值和美學價值的雙重體現，并具有多重特質。

1.繪畫性的瞬間特質

瞬間并不是攝影的專利。其實在古老的繪畫和雕塑造型藝術中一直都有對瞬間的審美塑造與追求。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繪畫以寫實為本，一幅二維的繪畫平面中必然存在著一個瞬間的時刻。歐洲宗教畫描繪的基督等人物形象與故事雖然都是虛構的，但是繪畫恰恰試圖以逼真的形象和生動的姿態、神情來創造和傳遞無形的宗教理念。今天看來那些關于神靈的寫實繪畫，描繪某個神跡中人物的瞬間神情，展現出如同人一般的精神面貌，感染了人，最終達到了宗教的傳播作用。文藝復興之后，無論是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寫實主義、印象派等各個具象畫的流派，都在表現一個瞬間下發生的故事和人物在某個瞬間的精神面貌。

文藝復興巨匠達·芬奇的《圣母子與圣安妮》，生動、細致地刻畫三位圣靈動感的身軀與互相呼應的眼神。達·芬奇把神的眼神繪制成人的眼神，她們在瞬間的互動，展現出母子之間的真情。造型的真與動感體態的真、情感流露的真，達·芬奇所代表的文藝復興美學突破中世紀的禁錮，完成了人文主義思潮的表達。

法國現代主義雕塑家羅丹的代表作《吻》，以大理石的渾厚質地塑造了一對不顧一切世俗誹謗的情侶，在幽會中熱烈接吻的瞬間。他們動感交織的身軀是瞬間的凝固，是永恒的寫實主義美的化身。

正如上文的例證與闡述，繪畫和雕塑中的瞬間表現落實在人物的動作和神態上，落實在畫面的造型結構上。這種瞬間通常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對畫面內容進行提煉，對主題進行揭示。大型繪畫和雕塑在美術館、博物館展示從而形成了藝術與文化的成果。繪畫性的瞬間也自然而然地披上了一層永恒感的外衣。繪畫是攝影的老師之一。紀實攝影把握、提煉瞬間的表達，用瞬間塑造人物的精神世界，這些方面都可以向繪畫學習。

紀實攝影師呂楠的主題作品《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可以看到歐洲浪漫主義繪畫的精神與語言影響。整幅照片好像一個敞開的舞臺，深色簡潔的居住空間襯托出母女兩人，女孩子舉起火石要去點燃酥油燈。黑暗托著明亮的火焰，跳躍的火光照出孩子認真的神情、凝視火苗的眼神、舉在半空中的手，也映襯出母親安詳的姿態。這對藏族母女點燈的簡樸生活瞬間被定格，動態中流露出的是緩慢而淳樸的生活氣息。呂楠曾經在采訪中說：“攝影師的工作方式，決定了影像要在一瞬間形成，但并不意味著攝影師總要捕捉稍縱即逝的瞬間。心靈的思考是必然性，不是偶然性。我是要關心人們根本、持久和本質的東西。”

1.埃德沃德·邁布里奇，《奔跑的馬》，快門速度 1/1000 秒，1878年

2.攝影高科技動態瞬間與真理的探尋

曝光時間的縮短是攝影發展的標志性節點。多短的時間算一個瞬間？攝影的瞬間又有怎樣的價值？攝影的歷史可以回答大家。

1878年，當普通相機的快門速度為 1—2 秒時，美國攝影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研究出快門機械裝置速度為 1/1000 秒的相機，他用十二臺這樣的相機進行連續拍攝，成功地記錄了一匹馬奔跑時四肢運動的真實狀態。這12 個瞬間畫面，分解了馬奔跑過程中的動作，特別呈現馬在離地最高的狀態下是四蹄收縮的。攝影的瞬間定格能力，超越人眼的生理觀看能力和大腦思維思辨的能力，糾正了人類自有意識以來就產生的對馬奔跑的錯誤認識。

1957年，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實驗室里，經過 20 多年的實驗，電氣工程教授哈羅德·艾格頓（Harold Edgerton）以電子頻閃技術與相機快門結合，用百萬分之一秒的曝光時間拍攝了《牛奶皇冠》。這一高速攝影揭示了人眼完全無法察覺的運動真相，并展示了客觀物質世界驚人的完美。

攝影雖然是模擬人眼的生理功能而進行影像獲取與存留，但是它卻能超越人眼，看到人所看不見、無法看的世界真相。攝影這一機械之眼，能夠拓展人類的認知與視野，揭示真理的存在。由此，曝光瞬間這一控制技術創造了攝影文化中揭示真理的內涵。

本站使用的FZ-10B型制動試驗臺，也是交通部汽車保修機械廠產品。本機為反力式制動試驗臺，用于對軸載質量十噸以下汽車制動性能的測試檢驗。本機可測出制動車輪四秒內的最大制動力。

2.馬丁·穆卡西，《斯噶尼克湖邊的黑人男孩》，1931年

3.紀實攝影捕捉動態瞬間的強大能力

到 20 世紀 30年代，隨著攝影技術的發展，1/60 秒的快門速度成為相機快門控制的基礎指標。相機向小型化、便捷化發展，紀實攝影發揮出定格瞬間的強大能力。永不停息的時間長河作為一條歷史的鏈鎖，由無數個瞬間的點構成。瞬間的不可重復性為事物的發展、前進提供了證明。攝影以技術手段成功捕捉瞬間的優勢，是其他任何藝術形式都無法比擬的。因而攝影又有瞬間藝術的別號。紀實攝影從千變萬化的現實生活中截取交織在一起的時空的一個斷面，將其凝固、放大。這個時光的片斷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偶然性。

來自匈牙利的馬丁·穆卡西（Martin Munkacsi）20 世紀 20年代后期開始在德國新聞通訊社工作，為諸多著名媒體拍攝體育、社會新聞照片。40年代之后他在美國將紀實抓拍和時尚攝影結合，以“讓時尚攝影動起來”而聞名。他擅長拍攝動態下的人物，表現肢體語言的豐富，以動感的力量形成畫面的視覺表達。《斯噶尼克湖邊的黑人男孩》是 1931年穆卡西在非洲利比亞海灘抓拍的照片，一個瞬間凝固住三個奔向大海的黑人孩子背影，奔放的激情升華為永恒。這個飽滿而精美的畫面構成，不僅是人物傾斜、彎曲的動態肢體，還有黝黑皮膚的反光和白色海浪撞擊飛濺的質感。著名的紀實攝影師卡蒂埃-布列松正是受到這幅作品的影響，放下了畫筆，決定走向攝影：“我必須得說，它對我而言是一幅特殊的照片：就像點燃煙火的點火器……使我突然感到攝影可以通過瞬間達到永恒。這是唯一一幅影響過我的照片。照片里的影像是如此地富有張力而生機盎然，這簡直就是個奇跡，直到今天我仍對它折服不已。”

烏云，《滿洲里的清晨》，選自《尼空貝兒》系列，內蒙古

4.紀實攝影對事件場面的瞬間把握

紀實攝影和報道攝影都以敘事見長。社會生活中的事情總是在不斷地發展前進，攝影師用相機觀察與追蹤事件，現實不可預知，攝影師需要即時地判斷和解讀現象的內涵，定格事件的節點瞬間，展開對事件發展的敘述。拍攝一個事件，瞬間的含義不僅是抓取人物的動態，更是通過構圖和瞬間定格的結合來展現事件場面中人物的關系，來講述整個事情的性質。事件的真實性依靠這個富有生命力的瞬間展現出來，時代的氣息和莊重的歷史感也因瞬間的凝固而獲得了確認。

馬克·呂布的代表作之一，是一幅美國反越戰游行的現場照片。畫面由左右呼應的兩部分構成，一邊是荷槍實彈、刺刀尖銳的一列軍人，另一邊則是迎向軍人、手捧鮮花祈禱和平的女孩。這是游行事件中的一個細節，是事件的特寫鏡頭，將對立雙方的強弱力量展現出來，更把女孩真誠而無畏的追求和平的心表達出來。馬克·呂布連續拍攝的另一幅照片，在編輯時被淘汰了。這張照片景別較松，女孩伸開雙臂，以一種驚人的勇氣袒露她的赤誠。士兵們也更多入畫，頭盔和制服更體現了武裝軍人的強大。我們可以對比這兩張內容相近的照片，來理解如何把握一個事件的瞬間。左邊這幅畫面景別更近，畫面更集中在女孩身上，刺刀比軍人更具象征性，體現國家機器的冰冷，女孩離刺刀更近，捧花的神情中更有一種動態，仿佛在傾情訴說。因此，這幅作品的瞬間和構圖更能夠傳遞出反越戰運動的激烈沖突和青年追求和平的純真之情。

5.紀實攝影靜態場景的瞬間表現力

在紀實攝影拍攝社會空間的照片中，常常沒有發生什么事情，沒有動態的瞬間捕捉。但是在靜態的社會場景中恰恰蘊含著時間的強大力量。社會和時代是抽象的用詞，它們存在于信息豐富、具象而可感知的社會空間中。一個空間，記錄了事件發生的結果，記錄了時間積累的結果。紀實攝影在現場空間中截取的正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瞬間，時代一去不返的時間節點。如同大眾會在老照片中重新感受自己經歷過的、熟悉的那個時代，面對曾經熟視無睹的社會生活場景，意識到特定歷史時間的重要性和價值。

尼空貝兒是蒙古語，指游牧人生活的痕跡。蒙古族攝影師烏云觀察現代文明的到來對蒙古草原游牧文明的改變。這是《尼空貝兒》系列中的一張。在城市化的時代進程下，樓房、煙囪已然成為蒙古人的新居所。這是一個寧靜的早晨，云霞披著紫色的紗，前景是冬季白雪覆蓋的公園中豎立著冰雕，火柴盒一般密集堆放的城市與幾個大煙囪結合成有機體，好像一艘巨輪，從天地的交界處駛來。橫穿畫面的兩道濃煙仿佛是輪船的汽鳴，把城市發展的速度感可視化展現出來。

綜上所述，我們認識紀實攝影的瞬間，不應僅限于一個精彩的時間點，而是應該去認識它的寬廣性：來自繪畫、雕塑藝術的瞬間美，來自揭示科學真理的瞬間美，更來自對現實生活動與靜的瞬間之美。（本文節選自朱炯著《紀實攝影》一書，內容有修改）

書名《紀實攝影》

作者 朱炯 著

出版社 中國攝影出版社

字數250 千字

頁數256

出版日期2023年 10 月

定價98.00 元

購書二維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