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陽春來早,甲天下的牡丹花在春風中已經含苞待放。
沒想到,父親這么爽快答應我們一塊去看岳陽樓,他畢竟82歲了,走路還有些腿疼,平時很少出遠門。這次能和我們一起去岳陽,我當然很高興。
父親說:兩年前,從南陽花洲書院春風堂參拜過范文正公,回到家里,讀了楊德堂先生的書,對范仲淹更加崇拜。
今年,恰逢滕子京到岳陽任職980周年,也是范仲淹誕辰1035周年。這時候去看岳陽樓,就更有意義了。
兒子作言駕車,我和愛人帶著孫子奕辰坐后排。祖孫四代奔岳陽,車行至偃師區岳灘鎮的夾河灘,父親要我們停車,我不知何故。只見他打開車門,取出一個娃哈哈礦泉水空瓶,蹣跚著走到河邊,深深地看著伊河和洛河的匯流處泛起的清澈浪花,慢慢彎下腰,先捧起水美美地喝了一口,再將瓶子放進水底滿滿灌了一瓶,到車上把瓶子牢牢夾在前臺上。
6歲半的小奕辰大聲說:老爺,這水不能喝!
父親笑著說:能喝能喝,不喝不喝!
車上高速,一路向南。果真是春天了,越往南走,春的氣息就越濃,空氣中都彌漫著甜甜的香氣。
一路暢通,車進岳陽城時,莫名的一種親切感。這個城市干凈、整潔、有序、舒服。照著導航,走洞庭北路,一堵高高的紅墻圍著的不用問就是岳陽樓景區了。
兒子邊走邊說:媽,還記得洛陽范(仲淹墓)園里的那座“景賢橋”吧,沒準,岳陽樓景區也有。愛人笑而不答。兒子又說:紅墻改造一下該多好啊!要么拆墻透景,要么用“墻體畫”裝飾。我和父親都沒有接話,小奕辰雙手比劃著說:畫個岳陽樓,再畫個范仲淹和滕子京,從墻里長出來那種畫兒。
愛人笑著拍了拍孫子的頭,轉身,一個大大的“民本廣場”映入眼簾。“背記亭”就在廣場上,排著長長的隊,我以為只有姓范的會背《岳陽樓記》,誰知道這么多人都會背。
小奕辰拉著奶奶的手,站在隊伍里,輪到我們了,小奕辰仰著頭大聲背誦:慶歷四年(1044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時六年九月十五日。用時1分43秒,他滾瓜爛熟地將《岳陽樓記》背了一遍,引起陣陣掌聲。
工作人員問:小朋友,幾歲了?6歲半!小奕辰回答。工作人員笑著說:小朋友,你真棒,誰教的?小奕辰害羞地指著我們。工作人員大手一揮說:門票免了!小奕辰一下子跳了起來:免門票了!
岳陽樓景區的大門上竟然是“巴陵勝狀”四個大字,繁體,小奕辰仰著臉讀:巴——陵,巴——陵!憋了半天,恍然大悟,是“巴陵勝狀”,原來出自“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
讀完大門兩邊的對聯“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正準備進門,西邊墻上的大屏幕又吸引了小奕辰。
中央電視臺“四大天王”正在演唱“岳陽樓記”,我看過這個“經典詠流傳”的節目,是“央視boys”合體的首秀,范仲淹作詞,記不得誰作曲,旋律美極了,古今輝映,火遍中華。剛好父親喜歡康輝,我喜歡撒貝寧,兒子喜歡朱廣權,小奕辰則深愛尼格買提。沒進景區大門就又唱了一遍《岳陽樓記》,不愧是經典。
許是下午的緣故,景區里的游客沒有想象得多。“五朝樓觀”讓小奕辰像小兔子一樣跑了一圈,氣喘吁吁的他說:只有唐朝的岳陽樓是兩層,宋朝的最好看。
移步雙公祠,繁體的雙字又一次讓小奕辰卡了殼。父親告訴他這個字念雙,并說,這個牌匾是“最接近范文正公”的28世孫、原人民日報社總編輯范敬宜書丹,小奕辰便知道是“范滕二公”。父親念了門上的楹聯——一湖一樓一記,浮乾坤、控南北、敘樂憂,江山勝景輝映千古; 雙公雙績雙德,聯珠璧、會風云、昭日月,文壇佳話流播九州。
雙公祠里敬奉的是范仲淹與滕子京的生活場景,這組雕像我在南陽的花洲書院見過一模一樣的一尊。
兒子問:爺爺,滕子京和范仲淹究竟是怎樣的交情?父親說:我年紀大了,記不清楚了,讓你爸講吧。
我想了一陣,感慨地說:如果在中國歷史上要找出一對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好同事、好戰友,無疑范仲淹和滕子京一定是最具代表性的,他倆不僅同科同事,同袍同澤,更是同心同德,同進同退。范仲淹是蘇州人,去世后將墓地選在了洛陽,滕子京是洛陽人,在蘇州去世后再沒有回到洛陽,他們倆在那個時代演繹了一段人生傳奇——大中祥符八年(1015)二人在東京汴梁一起金榜題名,成為同科進士,從此便開啟了兩人肝膽相照,并肩作戰,生死與共的一生。
天禧五年(1025)范仲淹以泰州興化縣令之職修筑海堤,滕子京則以泰州軍事推官之職義無反顧加入其中。工程遭遇暴風雨和海浪沖擊,危急時刻,滕子京身先士卒,指揮若定,穩固人心,令范仲淹刮目相看,稱其“非常之才”。“范公堤”也包含著滕子京的心血和汗水,也是二公攜手留下的一座愛民豐碑。
晏殊舉薦范仲淹入朝為“秘閣校理”之后,范仲淹則舉薦滕子京“得召試學士院,遷殿中丞”。同在京城為官,二公不畏權勢,仗義直諫,不惜遭貶,先后“請章獻太后還政仁宗”。滕子京甚至直接上書“陛下日居深宮,留連荒宴,臨朝則多羸形倦色,決事如不掛圣懷”這樣直白地斥責皇上,滿朝文武,還有誰敢?唯有范滕二公!
明道二年(1033)江淮大災,皇上無視災情,范仲淹面陳仁宗“宮中半日不食當如何?今數路艱食,安何置而不恤?”仁宗深感慚愧,命他出使江淮賑災。回京時,范仲淹帶了一捆“烏味草”送入宮中,讓皇上傳示六宮貴戚,朝廷上下,以勸戒他們勿忘百姓之苦,杜絕奢侈惡習。
范仲淹和滕子京堅守“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知命樂知,庶務畢葺”,他倆“此意久而芳”。
然而“謫難”還是來了。隨著西夏元昊稱帝,西北戰事頻起,在宋軍節節敗退之際,范仲淹與滕子京合力在涇州保衛戰中取得勝利。這場勝利也付出慘烈的代價,滕子京為了犒勞士兵,安撫死難者及家屬,決定在佛寺祭酒,優厚遺屬。也是這次戰后的“安撫邊民”讓滕子京“引禍上身”。在鄭戩告發他“濫用公用錢”之后,監察御史梁堅也站出來彈劾他,宰相杜衍主張嚴懲。緊要關頭,已官至參知政事的范仲淹挺身而出,以命相救,以名相搏,連上三道奏折為滕子京“據理以爭”,甚至說,我本人和韓琦在戰時也同樣用過公使錢安撫邊民,如果認為該清算的話,那就連我一起嚴懲吧!
關鍵時刻,歐陽修伸出援手也連奏三章力挺范仲淹,請求輕贖滕子京的罪責。結果,才有了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重修岳陽樓,才有了《求記書》和“洞庭秋晚圖”。
慶歷六年(1046)九月十五日,《岳陽樓記》在花洲書院春風堂橫空出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傳頌近千年,是南陽之幸,也是岳陽之幸,更是中華民族之幸。祖孫四代向著二公鞠躬。
離開雙公祠,導游帶著我們穿過岳陽樓下的“岳陽門”,順著臺階往下一直走,便到了洞庭湖邊,枯水期的湖水清清亮亮。
父親取出礦泉水瓶,擰開蓋子,先是對著岳陽樓拜了拜,扭身,再對著洞庭湖拜了拜,這才緩緩將水往湖里倒。
小奕辰歪著小腦袋問:老爺,您讓洞庭湖喝水么?父親說:這是來自滕子京家鄉和范仲淹長眠之地的水,我想起他們就止不住流淚,這只是我們的一滴眼淚,讓我們的淚水和洞庭湖水一起流淌吧!
看著湖水的波紋越擴越遠,我對父親說:“其實,南陽的白河流入漢江之后注入長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南陽和岳陽與洛陽的融合。”
折返身,我們從“南極瀟湘”的牌坊步入岳陽樓。一樓正廳大書法家張照的“岳陽樓記”讓我們駐足欣賞,和南陽鄧州花洲書院那幅張志和書寫的“岳陽樓記”有驚人的相似,并且可以確定,花洲書院文正廣場正面影壁墻上那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就取自張照的這幅作品中。
登上二樓大家都愣住了,同樣一幅張照的“岳陽樓記”,只是字的顏色不同。導游見狀連忙解釋:話說,清朝年間,岳陽有個知縣,見到這個寶物,心起貪念,找到一個工匠復制一件放置樓上,離任時將真品帶上船據為己有,行至湖心,狂風大作,船傾,一家老小葬身湖底。后一漁民無意中打撈出寶物,捐給了國家,這才有了今天的“真品再現”。導游指著“居廟堂之高”的“居”字說:那個工匠是個正直之人,故意將這個“居”字的一撇刻得很短,暗指是個仿品。
我說:這縣官“居”心何在?兒子說:“居”心叵測啊!猛地,小奕辰奪了我手機,跑著下了樓,兒子跟下去。
上來時,小奕辰舉著手機里照片吆喝:“居”字真不一樣!大家看了,果然。父親好似自言自語:“居”然這樣?小奕辰說:結局好慘啊。愛人接了一句:在岳陽,不該啊!
登上三樓,迎面毛主席手書杜甫“登岳陽樓”,我清楚地記得,在洛陽范園的范文正公祠堂里有一幅毛主席手書的《蘇幕遮·懷舊》,同樣是風流灑脫的“毛體”。
站在三樓眺望洞庭湖,突然發現,今天的落日大得出奇,紅得似一團火。遠處的君山恰似一艘航空母艦,停泊在大海之上,近處幾艘大船從樓前駛過,船頭上的五星紅旗迎風招展。
正是夕陽西下時,湖面上波光粼粼,又見一片金黃。愛人將小奕辰抱起來指著窗外說道:看,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小奕辰干脆背誦: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
父親接著背誦: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兒子說:當年,范仲淹僅憑著一幅《洞庭秋晚圖》和少年時對洞庭湖的記憶寫出“氣象萬千”的千古絕唱。不服不行啊!
戀戀不舍,閉樓時間到了。華燈初上,岳陽樓景區的演出開始了,一小組一小組的小團隊,或詩或歌或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憂樂精神傳千年”,寓教于學,寓教于樂,輕歌曼舞,喜氣盈盈。
出得門來,迎面是“汴河街”,莫不是當年,滕子京對汴京的向往?這條街古樸典雅,各種特產小吃,煙火氣十足。依然,沒有擁擠的人流。
不虛此行,就要離開岳陽了,有些遺憾,沒有“景賢橋”。父親指著夜景中的岳陽樓說:這不就是最大的景賢樓么?
還是有些遺憾。
岳陽、洛陽、南陽該共同圍繞“岳陽樓記”在文化和旅游上聯手發力。最低,500萬岳陽人民,700萬洛陽人民,1000萬南陽人民,該為“岳陽樓日”策劃一個“三位一體”的活動吧!畢竟,一個是國家5A級旅游景區,一個是國家4A級旅游景區,一個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可謂三陽開泰。
有詩為證:岳陽樓記貫古今,范滕二公情誼深;三陽開泰岳南洛,陽陽德義憂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