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先明
《湖南日報》曾刊發一位記者的文章,將謝璞兒童文學獎頒獎典禮落戶洞口縣比作在這兒栽下了一棵“獻給未來的樹”,這個比喻非常貼切。
我第一次見到謝璞老師時,還是一個初中二年級學生。那天,謝璞老師從長沙回洞口縣老家,去洞口二中看望他在該校當語文教師的兄長謝虎臣。我與一些同學得知后,發狂般跑去校門口,要看看大作家到底是什么樣。雖僅一晤,卻印象深刻。第二次見面,是1971年新春,邵陽地區舉行業余文藝匯演,我作為農民業余作者(小學民辦教師),寫了一個獨幕花鼓戲參與,有幸見到了正在邵陽地區文工團擔任創作組組長的謝璞老師。自此,開始了我在謝老師身邊跟班學習長達四十七年的寶貴經歷,其中密切接觸與交流有十六年,包括我在洞口縣直機關工作的八年,以及在長沙省直機關工作的八年。后來我去北京工作,與謝老師密切接觸與交流的機會少了,但每年至少有一次敞開心扉的深談。因此可以說,我對于謝璞老師文學創作思想、成就和應有文學地位有一定發言權。謝璞老師作為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活躍于文壇的、湖南文學界公認的代表性作家,其創作活動延續到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每一時期都佳作迭出。
1932年出生的謝璞,家境貧寒,父親是彈棉花的手藝工人。為了謀生,父親不得已領著家人從交通閉塞、土薄田瘦的石下江農村老家,搬到人口密集的高沙鎮安家,因為那兒掙苦力錢的機會更多一點。為了讓下一輩更好地謀生計,他父親將下給客戶彈棉花、織棉被積攢的零錢,全部用于孩子們念書,以至于家里人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餐肉,冬天穿不上棉衣棉褲。此等困厄境況,較之曹雪芹的“舉家食粥酒常賒”好不到哪兒去。所以,謝璞老師是舊社會苦難生活的親身經歷者。尤其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烙印的是,他親睹了日本侵略者在“雪峰山會戰”期間,將占地數里、木屋連片的高沙鎮燒成一片瓦礫的慘景,由此深知國家積貧積弱、政府腐敗無能給老百姓帶來的深重苦難。在內心深處,謝璞老師對新社會充滿感情,對共產黨真心擁護。他不知有多少次對我講:沒有共產黨,你我這樣的手藝人子弟(我的父親是泥瓦匠),很難有出頭之日。我們研討謝璞文學創作,一定要記住他的青少年生活經歷。曾有評論家說,作家一輩子都在書寫自己的童年。這話不無道理。
光有豐富的生活經歷和深厚的思想感情,不可能自然而然結出文學之果。謝璞老師由一名普通的高中學生成為文學作者,自有一番艱難歷練。謝璞老師的成功在于,緊緊盯住當下最緊要的社會事件,表現人們最關切的社會生活。所以在他的全部創作中,選取的都是當代題材,其代表作之一《憶怪集》,基本寫的是他耳聞目睹的社會生活。當他正式融入社會實踐活動時,遇上的最大之事莫過于當時普遍開展的農業合作化運動。他的第一篇文學作品《一籃子酸菜》表現的就是這個內容,其主題與柳青的著名長篇小說《創業史》基本相同,該文發表在湖南的文學刊物《湖南文藝》上,頓時產生了轟動效應。那是1955年,他才二十三歲,應該算年少早熟。因為那時刊物很少,發表作品相當不易。這篇作品現在看來盡管有點粗糙,但堅定了他的創作指導思想,即“文章合為時而著”。通俗點說,寫作切不可脫離現實生活,遁入象牙之塔。這是中國文化人的寶貴傳統,可以從《詩經》《史記》中覓得軌跡。
謝璞老師始終不渝的創作原則就是堅持“真善美”的標準。他多少次對我諄諄教誨:一定要人物美、語言美、環境美,切記不要“假惡丑”。只有高中學歷的謝璞老師,未經過大學中文專業的古典文學系統學習,為彌補這方面的不足,他在學習古代優秀文學作品尤其是古典詩詞方面狠下功夫,許多經典詩篇他都倒背如流。他的書桌上常有攤開的古典詩詞選本,便于隨手翻閱。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古典文學造詣日益深厚,絕不低于一般大學中文系學生的水平。所以他的小說不僅人物美、意境美,語言也那般優美。
1957年1月,謝璞老師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竹妹子》由北京通俗文藝出版社出版,他的創作風格初步體現。全面體現他獨特創作風格的,是其后發表在《長江文藝》的短篇小說《姊妹情》。在這篇小說里,你能結識優秀的新生人物,讀到優美的文學語言,體會濃郁的抒情意蘊。1959年4月,他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第二部作品集,即以此為書名。這一創作風格貫穿了他的寫作始終,就如沈從文、周立波等人的作品始終堅持自己的創作風格一樣,這也是他堅持“真善美”創作原則的生動體現。
謝璞老師形成他的作品風格后,在創作道路上立即產生了新的飛躍。他于1956年下半年從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歸來后,作品如井噴一般一發而不可收。省內外雜志上經常能讀到他的新作。最能體現他這一時期文學創作水平的,則是1962年3月發表于《人民文學》雜志的《二月蘭》。《二月蘭》是當期的短篇小說頭條,可見分量之重,它所代表的,也是當時全國短篇小說創作的最高水平。這一年,他才剛三十歲。
《二月蘭》的發表,標志著謝璞老師的短篇小說創作達到全國頂級水平,自然在全國文學界引起轟動,廣大讀者爭相傳誦,專業評論家也紛紛表示關注。1963年3月,《文藝報》發表了著名文學評論家歐陽文彬的文章《漫談謝璞的作品》。該評論文章以《二月蘭》為重點,對他此前的文學創作進行系統評論,予以高度評價。歐陽文彬用詩一般的語言在文章里說:“謝璞善于給生活插曲譜上時代的聲音,把個人感情融入對集體的熱愛。他到處物色足以寄托自己的熱情的材料,即使他所擷取的只是生活長河中的一朵水花,現實風云中的一抹霞光,即使他所創造的只是祖國壯麗圖景中的一個細部,社會主義交響樂曲中的一簇音符,總能讓人感覺到我們的農村多么美好,生活多么幸福,勞動多么愉快,人民多么可愛。謝璞歌唱這一切,唱得真摯、自然而又委婉。他的歌具有抒情的基調、明快的節奏、歡樂的旋律。他唱的是新時代的田園之歌?!薄八敲鼷惖墓P墨,娓娓的敘述,仿佛陣陣清風,股股流泉……在那字里行間,跳動著久違的故鄉的脈搏。而躍然紙上的湘西兒女,更免不了要勾起我遙遠的記憶?!?/p>
只是那時沒舉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活動,否則,該作品肯定獲獎無疑。從作品質量說,謝璞老師與同年代的全國短篇小說高手李準(《李雙雙小傳》作者)、王汶石(《新結識的伙伴》作者)、茹志鵑(《靜靜的產院》作者)等,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也因為上述創作成就,謝璞老師深得愛才惜才的老一輩作家周立波、嚴文井、蔣牧良等器重,贊揚他的人品和文品。周立波曾給謝璞老師寫信(原件現存益陽“周立波紀念館”),勉勵其繼續奮進;嚴文井即以數千字親筆長信為文,給他的作品寫“序”。謝璞老師能享有這種殊榮,是他在湖南當代文學史上應有地位的佐證。
1962年至1966年,謝璞老師按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遵循“真善美”的標準,繼續按照《二月蘭》的風格進行創作。這段時間的代表作,是1963年發表在《上海文學》的短篇小說《織蓑女》,以及1963年在《湖南文學》連載的中篇小說《這邊風雨》。前者延續著作家特有的風格,以農村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為主線。后者則從作品內容到表現形式都有了極大升華,不單純是對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描寫,還植入了深刻的社會變革內容,這是謝璞老師文學創作上新的飛躍,發表后即引起強烈反響?!哆@邊風雨》很快被湖南省花鼓劇團改編成多幕花鼓戲《牛多喜坐轎》,并由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籌備拍攝電影。當謝璞老師以原著作者身份,領著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的導演和主要演員上洞口縣老家選擇電影外景時,所到之處掌聲雷動,謝璞老師、導演、演員被熱心的村民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著?;诩亦l人們的滿腔熱情,當地特地安排了一場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演員和洞口縣花鼓劇團演員的文藝晚會。謝璞老師家鄉的父老鄉親都為本地的好山好水能夠搬上電影銀幕激動不已。
《這邊風雨》隆重問世的這一年,謝璞老師三十一歲,風華正茂,創作勢頭正盛??上У氖?,不久后遇上了“文化大革命”,根據小說改編的花鼓戲停演,改編的電影停拍,父老鄉親盼望在銀幕上見到自家好山好水的愿望落空了。謝璞老師本人則被迫中止創作,下放勞動……
1977年第三期《人民文學》雜志刊發了謝璞老師發于內刊《長沙文藝》的小說《荷花嘴奇遇》,這篇作品有一定新意,既不完全同于《二月蘭》,也不完全同于《報春花》,而是按照“真善美”的標準做了一次有意義的探索。
1978年10月,他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結集出版了《無邊的眷戀》,收錄的多為舊作,包括《二月蘭》《五月之夜》和《這邊風雨》等。
進入新時期,他重新梳理創作思路,吸收《二月蘭》《這邊風雨》的成功經驗,揚棄某些陳舊觀念,不惜推倒重來,于是有了鳳凰涅槃般的《海哥與“狐貍精”》。它是這個時期謝璞老師的重要作品,是他唯一的長篇小說。小說同樣以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展開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場景,塑造了多個性格鮮明的人物。既有剛勁火辣的剖析力度,又有柔美溫婉的抒情意境。讀來既令人深思,又感覺蕩氣回腸。著名文學評論家艾斐于1986年11月21日的《文論報》發表專文,高度評價這部作品。他說:“作品的背景大,人物活,情節兀躍,細節真實,生活味濃,時代感強,筆法多變,描寫細而生動,通篇充滿了濃烈的感情、濃郁的詩意和濃厚的抒情氣息。筆鋒翔弋之處,無不楚楚動人;人物出沒之際,更能撼心移情。”評論家馮放即把這部長篇小說與謝璞整個文學創作串聯起來,說:“由于他的創作活動一直貼近生活,所以從短篇小說《一籃子酸菜》、中篇小說《這邊風雨》到長篇小說《海哥與‘狐貍精’》,就把改革開放前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歷史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了,使得這些文學作品具有了歷史文獻的價值?!蔽乙詾檫@個評價是中肯的,是對謝璞老師文學成就的準確定位。
謝璞老師在兒童文學創作方面的成就已有定評,他在這一領域的地位基本上沒太多爭議。
謝璞老師對兒童文學的熱愛與創作貫穿著他的全部人生。他在別的文體創作方面備感壓抑,于是將部分精力投身于兒童文學創作。他對我說:“兒童文學創作,最能體現‘真善美’的原則?!钡搅送砟辏x璞老師的重要作品是中篇小說《夜郎西舅》,延續了《海哥與“狐貍精”》的風格,發表后獲得好評。此外,他還以相當多的精力,主編兒童文學刊物《小溪流》,創辦兒童讀物《小天使報》,足見他對兒童文學創作何等認真,視其為文學生命的重要部分。這在浩浩蕩蕩的文學創作大軍中,頗為罕見,難能可貴。1984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以《血牡丹》為書名,將謝璞老師的兒童文學代表作結集出版,也是對他兒童文學創作成就的充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