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何處覓知音

季名

1977年，美國發射“旅行者”號探測器，第一次開始探索太陽系外的宇宙文明。

在美國天文學家卡爾·薩根的主持下，“旅行者”搭載了兩張鍍金唱片，里面儲存了地球想傳遞給宇宙的星際信息：115幅描繪地球文明的圖像、近90分鐘世界各地的音樂、一部關于進化歷史的音頻——地球之聲、55種人類語言的問候和一種鯨的歌聲問候，以及美國卡特總統和聯合國秘書長的致辭。這張特殊的“星際唱片”承載了人類探索外星文明、進行星際交流的渴望。

對中國人來說，這種探索世界的想法也許并不陌生。但令國人更好奇的，或許是這張“星際唱片”中的“中國元素”。在照片部分，兩種“中國形象”受到關注，一是“中國人的晚宴”，一是“中國的長城”，凸顯了中國的“日常”和“奇跡”。在問候部分，收錄有粵語、吳語、閩南語，以及普通話的問候，其中普通話的問候“各位都好吧，我們都很想念你們，有空請到這兒來玩”，盡顯輕松和隨意，很像寫給老朋友的明信片。最后，是重中之重的音樂部分。“星際唱片”收錄的古琴大師管平湖先生演奏的中國古琴曲《流水》，是唱片中單曲片段時長最長的音樂。它與唱片中最后一首音樂——貝多芬的《第13弦樂四重奏》的第五樂章“短歌”，一同代表了地球想讓宇宙聆聽的人類音樂。古琴是中國五千年音樂歷史的象征，而“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典故，暗合了人類擺脫孤獨、追求知己的期望。更重要的是，一曲《流水》，如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嘆，“面對奔流的江河或者任何自然界的奇觀，人們會由衷地敬畏許許多多人類無法了解的奧秘”。

面對浩瀚無垠的未知宇宙，人類難免萌生對星際探索的猶疑和抗拒。實際上，正如貝多芬《第13弦樂四重奏》所傳達的悲傷與希望共存的復雜感受一樣，人類對星際探索，尤其是主動與外星文明的接觸也莫衷一是。其中的反對意見，因劉慈欣科幻小說《三體》中的“黑暗森林法則”而盡人皆知。科學界更大的反對聲音則來自大名鼎鼎的斯蒂芬·霍金。2010年，在紀錄片《與霍金一起了解宇宙》中，霍金警告，人類與外星智慧生命交流可能“風險太大”。“我們只需審視自己，就會發現智慧生命可能發展成我們不想遇到的東西。”“我想象他們可能存在于巨大的飛船中……已經耗盡了他們家鄉星球上的所有資源。這些先進的外星人可能會成為游牧民族，尋求征服和殖民他們能夠到達的任何星球。”霍金表示，星際掠食者的襲擊只是尋找地球以外智慧生命的令人沮喪的可能性之一。另一種可能性是，智力本身可能對生命有害。霍金指出，人類通過制造核彈和其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已將自己置于毀滅的邊緣。“如果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智慧外星人，那么他們可能不會存在太久。也許他們在發現E=mc2后不久就引爆了自己。如果文明需要數十億年的時間來進化，然后在一夜之間消失，那么我們幾乎沒有機會聽到他們的消息。”2016年，在一部紀錄片《斯蒂芬·霍金最喜愛的地方》中，霍金再次強調：“有一天，我們可能會收到來自這樣一顆行星的信號，但我們應該警惕是否做出回應，遇到先進文明就像印第安人遇到哥倫布一樣，結果可不太好。發現智慧生命將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發現，它迫使我們改變。我們必須放棄我們是獨一無二的想法，開始以更多的同情和謙卑行事。”

這種對外星人的既愛又怕，在科幻電影中展露無遺。1977年，就在“旅行者”號探測器升空后不久，斯皮爾伯格導演的科幻電影《第三類接觸》上映了，接著是1982年的《E.T.外星人》，充滿善意、樂于助人的外星人形象一時深入人心。但是1996年，蒂姆·波頓導演的電影《火星人玩轉地球》，狠狠諷刺了那些把外星人想象成“天使”的地球人。斯皮爾伯格在其2005年的電影《世界之戰》中，也拍起了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戲碼。更高的技術文明并不等于更高的道德文明，所謂“遠方的文明朋友”，誰說不會是“門口的野蠻人”？

實際上，外星人不過是地球人的一個鏡像。對外星人的這種復雜態度，反映的是人類對自身的曖昧認知。“星際唱片”的制作者們在準備這份“致外星生命的地球檔案”時，就曾左右為難：是只向外星人傳遞地球美好的一面，還是把地球野蠻、黑暗的一面也告知外星人？“信念”和“真實”，哪個更重要？最終，“星際唱片”選擇了前者。因此，這張“唱片”作為地球人類的“文明宣言”和“道德宣言”，傳遞的與其說是一個“真實”的地球，不如說是一個“信念”的地球。對人類文明來說，有時候我們需要一種復雜的“真實”，有時候我們又需要一種簡單的“信念”。

1985年，“星際唱片”的締造者卡爾·薩根出版了科幻小說《接觸》。小說描寫人類在電視中實況轉播1936年的柏林奧運會，希特勒在開幕式上演講，電波信號傳到了外星人那里。小說虛構了人類與外星人展開的一段關于人類命運的對話。

人類：“如果納粹統治了地球，又發展出星際飛行的技術，外星人會介入嗎？”

外星人：“不會。任何侵略性的文明，最終都會走向自我毀滅，這是它們的天性，無法避免。我們會任其自生自滅。”

人類：“你們了解到的第一個人類可是希特勒啊！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接觸人類？”

外星人：“這當然是個警告。我們看得出你們有大麻煩了，然而你們的音樂傳達出別的東西。就貝多芬的曲子而言，它讓我們覺得希望尚存。”

是的，正如小說中所揭示的，地球的興衰存亡、人類的命運最終只能由人類自己決定。“旅行者”和“星際唱片”，如同一個星際“漂流瓶”，它的拾取者并不是外星人，而是人類自身。

（晞 潼摘自《北京日報》2023年12月5日，陳玉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