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938年
一
北方的春天姍姍來遲,寒意久久不去,讓人心生絕望。
礦井口一株杏樹上綴滿杏花,在晨曦里越發顯得嬌艷,讓絕望的人心里又生發出幾分希望。突然,一顆炮彈呼嘯而至,打破黎明時分的靜謐。炮彈的彈片削斷一根手腕粗細的樹枝的同時,爆炸的氣浪幾乎吹落整樹杏花。炮彈炸響的瞬間,小北也從夢中驚醒,一只大手已經抓住他胸口的武裝帶,將他連拉帶拽拖進礦井里。拖拽小北進礦井的人,正是中華足球隊的隊友江柳生。
小北抖了抖身上的塵土,恨恨地罵道:“一份干炒牛河剛剛端上桌子,一口還沒有咽下,丟你老母的小日本就把老子的美夢炸醒了。”
江柳生笑道:“是不是阿玉給你做的干炒牛河?”
小北點點頭,說道:“我越來越想……”
“轟隆隆”一聲巨響,一顆炮彈在礦井井口爆炸,氣浪將小北和江柳生掀翻在地,雙雙跌出去十幾步遠。江柳生又往前爬了幾步,撿起自己的莫辛納甘步槍,檢查槍械有沒有損壞。這支莫辛納甘步槍的槍托上,已經用刀子刻了七個“正”字零兩畫,代表江柳生已經用它擊斃了三十七名日本兵。江柳生大概是天生的殺手,他在新兵教導隊里的各科成績都是“甲等”,與小北的成績不相上下,唯獨在最后的射擊考核中,五發子彈幾乎是從同一個彈孔中穿過。負責射擊考核的教官不太相信,他覺得江柳生有可能是脫靶了,便又給他發了五顆子彈,分別射擊五個靶標。結果仍舊出乎教官意料,江柳生又連續打出五個靶心。從新兵教導隊出來之后,小北和江柳生都被編入陸軍第41軍122師。122師師長叫王銘章,他倡議新兵中的同學、鄉黨、同門師兄弟可以自愿結合,編入同一個班。王將軍解釋過這樣做的用意,他說對日戰爭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能打完的,長時間身處戰場難免會麻痹,這就需要與身邊的戰友相互照應和保護,戰友之間的關系越是親密,相互間的照應和保護就越是盡心盡力。
因為小北記不得自己祖籍是何處,于是便跟著江柳生加入了四川籍居多的六連,他們所在的五班總共有二十人,除小北之外全都是廣安老鄉。他們隨著部隊由寶雞開赴太原,在一個叫巖泉鎮的地方遭遇日本軍隊,這也是小北和江柳生參加的第一場戰斗。當炮彈在身邊炸響,子彈從耳邊呼嘯而過,戰友在眼前倒下……兩個從未見過殺戮的年輕人頓時蒙了。副班長段廣財被一塊彈片劃過臉頰,彈片把他的嘴角撕開到了耳朵邊,鮮血頓時染紅半身軍服。段廣財摸出一顆手榴彈,朝著日軍陣地扔了過去,嘴里含混不清地罵道:“日你個先人板板!”
段廣財起身扔出第二顆手榴彈時,一顆子彈擊中他的額頭,后半拉腦殼也被掀掉,他直挺挺倒在小北眼前。副班長段廣財倒下時,腦漿甩在小北的臉上。說來也奇怪,歷經如此血腥的一幕,小北兩條腿不再顫抖了,瞬間覺得不害怕了。他用手抹掉臉上的腦漿和血水,拉動槍栓把子彈推上莫辛納甘的槍膛,瞄準一名扛著迫擊炮筒的日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后扣動扳機。日軍士兵撲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那場遭遇戰打了兩天兩夜,五班有十三人在激戰中犧牲。六連當時處于箭頭位置,是最先跟日軍交火的,也是最先潰敗撤退的。六連后撤進一個村子,村中的老百姓早已進山躲避戰亂,五班當時沒有來得及挖單兵掩體,臨時鉆進一戶民房。班長把唯一一挺班用機槍架設在房頂,房頂是茅草頂,根本抵擋不了子彈。日軍的重機槍掃射過來,班長和房頂的機槍手就犧牲了。江柳生和小北沒有上房頂,他們依托民房的墻體作掩護,朝著沖上來的日軍頻頻射擊,有效阻止了敵人的第一輪進攻。戰斗從深夜打到黎明,五班打光了所有子彈。江柳生示意剩下的七個人上刺刀,隨后便跟日本人展開肉搏戰。在這場依靠體力的拼殺中,小北和江柳生的運動員身板占盡上風,他們倆各自刺死兩名日本兵后,嚇得剩余的日軍倉皇逃竄。
第一場仗打完,江柳生和小北就被晉升為班長和班副。太原之戰,122師損失過半,但是士兵們的士氣依舊高漲,他們還把王銘章將軍的誓詞編成軍歌,天天在軍營里唱響:受命不辱,臨危不茍,負傷不退,被俘不屈……
年底的時候,小北和江柳生跟隨122師進駐山東滕縣,在這里構筑阻擊日軍的第二道防線。但是,因為山東守軍韓復榘沒做任何抵抗,讓本應是第二道防線的滕縣瞬間變成第一道防線。再次面對日軍時,江柳生和小北已經沒有任何恐懼,兩個人的射擊命中率也提高了不少。學著江柳生的樣子,小北也把射殺的日軍士兵人數刻在槍托上,但他只刻了四個“正”字零一畫。軍隊休整期間,122師補充了若干兵員,只是無法按照王將軍原先的倡導進行編制了。五班新來的補充兵員不再是四川籍了,有湖北人、江西人、浙江人、福建人……整個中國戰場的戰爭減員可見一斑。
滕縣城外東北方有一座叫方莊的煤礦,六連和七連在方莊煤礦北側布下防線,這也是122師的前沿陣地。自江柳生開了第一槍擊斃一名日軍軍官后,滕北的戰斗已經零零碎碎打了二十多場,歷時兩個多月。自三天前開始,雙方便不再是零星戰斗,而是大規模的炮轟。在日軍火炮的猛烈攻勢下,六連和七連的塹壕陣地很快被瓦解,防線一撤再撤,直到撤至方莊煤礦。江柳生把五班布置在一座礦井井口,并叮囑小北不要離開自己半步。望著江柳生緊蹙的眉頭,小北心里明白,一場生死大戰即將拉開序幕。
二
一輪炮轟過后,接下來便是地面推進,這是日軍攻堅戰的常規打法。等到炮擊過去,江柳生吆喝著五班出礦井,然后尋找有利位置,準備阻擊日軍地面部隊。果不其然,十多分鐘過后,日軍的地面部隊露頭了,江柳生估摸著日軍至少有一百多人。
連隊的傳令兵朱贊臣貓著腰跑過來,操著一口上海話喊道:“營部電話講,死死守牢廣陵村,勿要退半步!”
江柳生對朱贊臣低聲嚷道:“趕緊把飯送過來,兄弟們昨晚就沒吃東西呢。”
朱贊臣頭也不回,喊道:“炊事班全都死脫了,吃西北風好啦呀。”
江柳生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日本兵,咽下一口口水:“狗日的小赤佬!”
小北從口袋里摸出半塊燒餅,遞給江柳生。
江柳生接過燒餅,咬了一口,使勁地嚼著:“看不出來,你還能藏住隔夜糧。”
小北已經瞄準了一個日本兵,輕聲回道:“我是乞丐出身,習慣了留一口過河糧。”
江柳生壓低聲音,對著全班說道:“放近點開槍,盡量瞄準了,子彈省著用,口糧都送不上來,就別指望送子彈了。”
江柳生話音未落,一排重機槍子彈掃射過來,五班的戰士們趕忙躲進掩體。這也是日軍的進攻套路之一,在不明環境里會用迫擊炮和重機槍進行火力偵察,他們似乎有用不完的彈藥。隨著重機槍掃射完畢,日軍的步兵越發逼近,進入中正式步槍150米的有效射程。小北從江柳生的呼吸聲中判斷他即將射擊,兩個人幾乎同時扣動扳機,走在最前面的兩名日本兵雙雙中槍倒地。小北迅速退彈殼上膛,射出第二槍,擊中一名日軍的肩膀。江柳生趕忙拽著小北撤離,更換掩體。兩個人跳躍著滾進煤矸石堆后,剛才躲避的土墻便被兩枚迫擊炮彈擊中。江柳生從煤矸石后探出腦袋,看到日軍迫近眼前,他縮回身體,掏出兩顆手榴彈,擰開保險蓋,隨即大聲喊道:“手榴彈伺候!”
隨著一排手榴彈的爆炸聲響起,日軍丟下幾名死傷士兵,全線退出有效射程。戰場上霎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縷縷硝煙在春風中攀升、消散。
江柳生吐出一口氣,仰面躺在煤矸石堆上,大聲喊道:“點名!宋明奎!”
倚靠在大槐樹后的宋明奎回道:“在!”
江柳生接著喊道:“梁三伢!”
梁三伢不知在何處回了一聲:“活著呢。”
江柳生繼續點名:“黑喜子!……黑喜子!”
江柳生點完名,包括黑喜子在內有兩名戰士沒有回音,應該是在這一輪戰斗中犧牲了。
小北恨恨地嘟囔道:“又是兩個餓死鬼,臨了都沒吃頓飽飯。”
江柳生喊道:“梁三伢留下警戒,其余人撤進礦井,小鬼子一會兒又該開炮了。”
十幾個人離開各自掩體,接二連三地進了礦井,炮彈隨后而至。炮擊一起,梁三伢也跟著躲進礦井,只要是開炮,日軍的地面部隊就不會進攻。這一輪轟炸持續了半個小時,礦井里雖然安全,也不時有煤矸石跌落下來。江柳生讓大家戴上頭盔,躲到礦井墻根下面。
一天下來,日軍進攻撤退反復了三輪。傍晚時分,撤進礦井躲避的五班只剩下七個人,其中三人負傷,一人失去戰斗能力。
宋明奎扔掉頭盔,發起牢騷:“吃的不給,子彈也沒了,這仗還打個■。”
梁三伢問道:“等下去就是等死,咱們是不是該撤了?”
江柳生說:“上面讓我們死守,要撤也得等小赤佬傳話過來。”
看到地上躺著的三名戰友,如果得不到及時救治,沒準兒挺不過當晚,江柳生最終做出撤離的決定。四人攙扶著三個受傷的戰友,從礦井里出來的時候,發現周邊出奇的安靜,遠處倒是不停地傳來槍炮聲。自礦井出來之后,江柳生一路上喊著當天的暗號口令,卻沒有聽到一聲回復,感覺戰友們已經全線撤退了。突然,梁三伢腳下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接著聽到梁三伢叫了一聲:“小赤佬,是小赤佬。”
朱贊臣仰面躺在地上,身體早已僵硬,胸口和腹腔幾乎被炸成一個血窟窿。看到朱贊臣的遺體,眾人心中也明白了:朱贊臣在傳令的路上被炸死,所以他們沒有得到撤退的命令。
三
一路走過去,果然沒有看到一個自己人,地上散落著國軍的物資裝備,小北和江柳生確信隊伍早就后撤了。突然,一顆照明彈在頭頂上空炸開,幾個人同時嚇了一跳,四周全部被照亮。緊接著,耳邊便傳來子彈破空而至的呼嘯聲,還有梁三伢的慘叫聲。江柳生在倒地的瞬間,一把推倒身邊的小北,兩個人翻滾著跌進一道土梁后面。子彈像雨幕一樣掃射過來,而且是從前方射過來的。根據經驗判斷,只有日軍才有這樣的照明彈,五班顯然已經被日軍截斷退路。
照明彈熄滅時,江柳生大聲喊道:“五班,往后撤!”
小北奔到梁三伢跟前,發現他的胸膛被子彈射穿,傷口處往外汩汩地流著血,人早已咽氣。小北環顧四周,其他戰友也不見蹤影。此刻,已經能夠聽見日軍的吆喝聲從前方傳過來。江柳生拍了一下小北后背,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后撤。兩個人貓著腰,一前一后飛奔回原先藏身的礦井處。一路上,小北和江柳生撿了幾條子彈帶,還收拾了一兜子手榴彈。兩個人站在礦井口,粗粗地分配了子彈和手榴彈,小北上了礦井口北側的煤矸石堆,江柳生上了東側豎井塔樓,與礦井口形成掎角之勢。片刻過后,一小隊日軍士兵追尋而至。通過日軍兩只手電筒的亮光,江柳生判斷有六七個日軍士兵。日軍聚攏在礦井口七嘴八舌商議一番,朝著礦井里面扔了兩顆手榴彈。就在手榴彈爆炸聲響起的同時,江柳生開槍了,擊中一名日軍。小北緊接著開了第二槍,也命中一名日軍。尋著槍響的方向,日軍判斷煤矸石堆后面有埋伏,便貓著腰往煤矸石堆上爬。爬到半截時,江柳生再次開槍,擊斃了持手電筒的日軍。被擊斃的日軍翻滾著滑下煤矸石堆,他的手電筒卻遺留在煤矸石堆上,正好照著前面三名日軍。江柳生迅速開了兩槍,又擊中一名日軍。此刻,日軍確定子彈來自另一側豎井塔樓,趕忙溜下煤矸石堆,對著塔樓窗口瘋狂射擊。小北探出頭來,瞄準一名日軍后背,一槍撂倒一個。就這樣,小北和江柳生在兩處制高點上默契配合,十幾分鐘后便干掉了七個日本兵。
江柳生把自己的鋼盔從塔樓上扔下來,“叮叮咚咚”滾了一陣子,確認暫無威脅后,小北和江柳生下到地面,從日軍士兵身上搜尋食物和手榴彈。遠處的槍炮聲越來越激烈,榴彈炮炸響后,時不時會把西南方向的天空映亮。
小北望向西南方,問道:“日本鬼子是不是已經攻下縣城了?”
江柳生仔細聽了聽,說道:“鬼子的榴彈炮都是小口徑的,這么響的炮彈,應該是咱們國軍的山炮。”
小北說:“那咱們是不是得去縣城,從背后打鬼子個措手不及?”
江柳生笑道:“你以為你是長坂坡的趙子龍呀,現在不是冷兵器時代,就憑咱們兩條槍,頂個毛用。”
江柳生話沒有說完,前方便傳來嘈雜聲,一隊日軍掩了過來,汽車車燈緊接著照射過來。眼看著躲避不及,江柳生一把把小北推進礦井,他則朝著正北方向奔跑過去。一邊跑,江柳生還回身朝著日軍開了一槍。日軍是從滕縣縣城方向退下來的,人群里還夾雜著受傷的士兵,他們看到江柳生跑動的身影,舉槍一通胡亂射擊。在燈光時有時無的射影里,小北看到江柳生撲倒在地上,他甚至嗅到一股血腥味兒……
四
當小北扛著江柳生走進滕縣縣城時,六連剩下的五十多名兄弟分列在城門口兩側,恭敬地迎候小北和江柳生。三天后,122師師長王銘章被授予國光勛章,江柳生被授予青天白日勛章,小北被授予云麾勛章。當日下午,師長王銘章和江柳生的遺體一同在縣城老府衙門前火化。江柳生的火堆旁,小北長跪不起,直到炙熱的火焰烤干他臉上的淚水。
六連副連長把小北攙扶起來,問道:“江柳生有什么遺言留下嗎?”
小北哽咽著,說道:“他讓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廣安,他說做夢的時候,天南地北的人都講廣安話。”
翌日,副連長和六連的弟兄們把一身便裝的小北送上卡車,他要先奔武漢,然后由武漢乘船再去廣安。與小北一路隨行的還有兩只大木箱子,里面裝著六連廣安將士們的五十五份骨灰。自打與日本開戰以來,國軍陣地一撤再撤,很多犧牲官兵連尸體都找不到。滕縣戰役難得取勝,連續擊退日軍數次進攻,國軍才得以打掃戰場,把為國捐軀的將士們的尸體收拾回來火化。為了便于攜帶,六連戰友全部骨灰裝入帆布袋子,袋子上寫明犧牲將士的姓名和籍貫。看著一個個熟識的名字,他們嬉皮笑臉的模樣還在眼前,似乎剛才還打過照面。此刻,這一個個活生生的小伙子變成一小袋袋骨灰,怎能不讓人心生感慨。小北沒有把江柳生的骨灰放進木箱里,因為他知道江柳生喜歡清靜,木箱里人多太吵鬧。小北把江柳生的骨灰放在背包里,他要隨身攜帶。小北心里清楚,江柳生是為了掩護他才被日軍射殺的,江柳生相當于是替他去死的。最后一刻,江柳生還道出一個秘密,陳鎮和寫信來叮囑他,說小北生性魯莽,一定要在戰場上予以保護,因為小北是中華足球的希望命脈……一路之上,每每想到這一節,小北的眼淚就忍不住滾落下來。思念江柳生間隙,小北也會想起阿玉。阿玉的眼睛長得如杏核般好看,還像井水一樣清澈,看著就解渴。還有阿玉白皙的皮膚,在西北老家絕不會有這種細皮嫩肉的女人。小北見過段財主家的二小姐,臉色黑黢黢的,還有幾顆麻子坑,據說是二小姐小時候生天花留下的。一想到阿玉白嫩的皮色,小北就會覺得口干舌燥,他端著深綠色搪瓷缸子,讓船老大給他弄點水來喝。船老大是重慶人,臉色遠比段二小姐還要黑,幾乎快趕上深綠色的搪瓷缸子了。船老大知道小北是當兵的,一路上便對小北恭敬有加。登船那天,小北雇了兩個人扛箱子。船老大看到兩只大木箱,眼神不自覺地閃過一絲光亮。
跟在木箱后面的小北捕捉到船老大的眼神,他拍了拍船老大的肩膀,說道:“木腦殼,別打歪主意,那是廣安五十五位軍爺的骨灰。”
船老大聞聽,恭恭敬敬地對著兩只木箱深鞠一躬。
片刻后,船老大端來一缸子熱水。小北接過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缸子水,望著江岸上青黛色的巖石,繼續想著遠在廣州的阿玉。
舟車勞頓月余,小北抵達廣安。得知小北帶來五十五位廣安抗日將士的骨灰,縣長連夜召集鄉紳們開會,商議建一座抗日烈士陵園,供廣安縣父老鄉親們拜祭。此事很快達成一致,眾鄉紳慷慨解囊,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地的出地,川人的血性在這一夜高漲爆棚。唯一發生分歧的是抗日烈士陵園選址,岳池人要把陵園建在金城山,華鎣人要把陵園建在華鎣山,武勝人要把陵園建在嘉陵江畔……最后,還是由縣長出面定奪,他覺得五十五位抗日烈士獲授最高勛章是江柳生的青天白日勛章,而江柳生是鄰水人,陵園應當建在鄰水。
第二天,縣長親赴小北下榻的客棧挽留小北,堅持讓他出席烈士陵園骨灰安放儀式。此行的目的便是讓江柳生回歸故土入土為安,其他五十四位烈士也都是與他并肩作戰的弟兄,小北沒有理由拒絕。鄰水古路口烈士陵園日夜趕工,日用工人數最多的時候達到一萬三千人,全部都是老百姓自發的義務出工。
在此期間,小北前往江柳生家,拜見了江柳生的父母親和祖母。一見到江家老人,小北便跪拜下去,坦承江柳生是為了救自己才壯烈犧牲的,并將青天白日勛章雙手奉上。江母上前,攙扶起小北坐定,小北則將江柳生如何殺敵,以及他擊斃日軍士兵的數目如實稟報江柳生的家人。江柳生的祖母已經癡呆數年,信手拈起孫子遺物中的一支鋼筆,當作簪子插在自己稀疏的發髻上。因為祖母的頭發太少,而鋼筆太重,不一刻工夫,鋼筆便“吧嗒”一聲跌落在木榻上。江母很有耐心地收走婆婆手里的鋼筆,塞給她一把木梳。
江父是讀書人,至今仍在鄰水一所私塾任教,他撫摸著青天白日勛章,老淚縱橫道:“國之興亡,食肉者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歐亞戰事并起,凡天下義士,當盡守土抗倭之責,柳生豈能獨善其身……吾兒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呀!”
一個月之后,鄰水古路口抗日烈士陵園建成,廣安縣舉辦了隆重的抗日烈士骨灰安放儀式,江柳生與他的五十四位弟兄長眠于此。
本欲歸隊的小北,從參謀部前來吊唁的一位少將處得知,國軍的防線一退再退,此時根本不知道122師在何處駐扎。此外,參謀部少將還帶來另一個壞消息:日本軍隊即將進攻廣州。
五
整座廣州城彌漫著火藥味兒,間隙里還有一股股惡臭,大概是人或動物的尸臭味兒。
在日軍飛機轟炸過的執信北路,小北好容易才辨別出來得月齋,兩層小樓已經有半拉子被炸塌,“得月齋”的牌匾也被震落在臺階上。小北拾起牌匾,撣去上面的塵土,呆立在門口。小北看到得月齋前后門全都上了外鎖,這才放下心來,知道阿玉和章老板在轟炸前就已離開。得月齋是章家祖傳的私宅,布局是前店后家,阿玉和父親一直住在此處。這些年來,得月齋經營得還算紅火,但也不曾在別處置辦房產。既然阿玉和父親在轟炸前離開得月齋,他們又會去哪兒躲避戰亂呢?
小北沿著執信北路走過去,幾乎家家戶戶人去房空,連只野狗野貓都沒見到。突然,一陣熟悉的“啪啪啪”聲傳了過來,透過殘垣斷壁,小北看到一名年輕的日軍士兵,正在一塊空地上熟練地顛著一只足球,白色足球上有兩個斑駁脫落的紅色油漆字:廣師。小北認得這兩個字,這是中華足球隊常年訓練的廣州師范學堂的足球。
年輕士兵應該練了有一陣子了,身上只穿了一件白里泛黃的背心,他把頭盔、軍服和武裝帶全都放在一堵斷墻上,三八式步槍則靠在墻邊。這一刻,江柳生和梁三伢慘死的一幕浮出腦海,小北頓時覺得血脈僨張。尤其是江柳生的犧牲,讓小北痛不欲生。彌留之際,江柳生握著小北的手,虛弱地說道:“真想……想跟兄弟們再踢一場球,我喜歡比賽,哪怕是、哪怕是在去比賽的路上,我都喜歡……”
小北目測一下兩個人分別與步槍的距離,自己應該可以趕在日軍士兵之前拿到步槍。此刻,廣州城里到處都是日本兵,即便自己拿到步槍也不敢開槍。小北盤算著,他覺得不應該搶槍,而是應該搶奪日本兵的刺刀,刺刀在刀鞘里,刀鞘則掛在武裝帶上。小北之所以遲疑,是因為這名年輕的日軍士兵長得略顯魁梧,其身高跟自己差不多,一會兒近身肉搏,如果沒有利器在手,著實沒有必勝把握。而且,一旦自己現身,必須在三招兩式內解決對方,不然日本兵喊叫起來,周圍其他日軍士兵很快就會過來增援。自從得知陳鎮和給江柳生寫信托付后,小北才明白自己的魯莽給隊友們帶來多大麻煩,他也暗下決心,日后一定要耐心細致,不讓陳鎮和為自己擔心。
就在小北猶疑之際,一隊日軍士兵列隊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看見躲在墻后的小北,“嘩啦”一聲拉動槍栓,舉槍瞄準了小北。小北趕忙站起身,背對著舉槍瞄準的日本兵舉起雙手,證明自己沒有武器。小北用眼睛余光瞅了一眼右側,那里有一座坍塌的房子,自己若能一個魚躍撲進去,大概可以脫身……就在此時,一只足球突然飛到眼前。出于專業球員的下意識反應,小北嫻熟地用胸口停球,等球落下之后,飛起一腳把球踢過身前的矮墻,堪堪落到那個年輕的日軍士兵腳下。日軍士兵用腳把球停下,對著小北說了一句日本話。小北一臉茫然,不知道作何回答。年輕的日軍士兵舉起手,對著遠處那隊持槍瞄準的日軍兵揮了揮手,高聲說了幾句日語。那隊日軍士兵收起槍,列縱隊沿著街道往前去了。
隨后,那個年輕日軍士兵撿起地上的足球,對著小北露出詢問的神情。小北點點頭,表示自己對足球有興趣。年輕的日軍士兵對小北招了招手,示意他走過去。小北斜睨一眼置放在斷墻上的刺刀,他顧慮的是身后那一隊日軍士兵還沒有走遠,若是貿然動手絕無勝算。
小北雙手撐墻,躍過面前的矮墻,走到空地上。空地收拾得很干凈,連碎小的石塊都沒有,空地旁躺著一把掃帚,應該是這個年輕的日軍士兵臨時打掃的。小北還在觀察四周動靜,突然,“嘭”的一聲,足球已經飛到眼前。小北下意識用胸口停球,足球尚未落地,他緊接著飛起一腳,把球踢還給了日本兵。日本兵學著小北的樣子,用胸口停球,也不等足球落地,便將足球踢了過來。小北一邊與對方倒腳踢球,一邊將身體移動到擱置刺刀的斷墻邊,準備隨時搶到制敵先機。
日本兵沖著小北伸出大拇指,用贊許的口吻說了一句日語。小北能聽出他褒獎的口吻,這個日軍士兵絕非泛泛的足球愛好者,看他顛球、停球、傳球沒有絲毫怠滯,肯定受過專業足球訓練。尤其是他的外腳背傳球,足球不沖不勁,力道掌握恰到好處,足球總是不疾不徐落在小北腳邊。這種細膩的外腳背腳法,與隊長李惠堂竟有幾分相像。此刻,小北把日軍士兵和斷墻完全隔開,他只要轉身就能隨手抓起三八式步槍或刺刀。就在小北猶豫要不要動手之際,對面的日軍士兵再次對小北豎起大拇指,臉上甚至掛滿欣賞的笑意。小北暫時收起動手抓刺刀的念頭,他想展示更多足球技術,讓對方在臨死之前見識一下自己的足球風采。大概是一年多沒有踢球的緣故,小北在生死一搏的緊張中還略帶些許足球給予的興奮。此刻,在戰火硝煙中突然冒出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小北竟生出一絲絲惺惺相惜之意。
兩個人來來回回踢著球,各自不失時機地顯擺腳法、顯擺控球技術、顯擺反應速度。踢小場子關鍵要把控力道,不能發力、不能開大腳,更多的是展現細膩技術和小技巧。因為場地過于狹小,兩個人均把自己腳下最細膩的活兒拿出來。一場不動聲色的較量展開,心里不由得都在暗自佩服對方。對方的高球過來時,兩個人已經不再局限于胸部停球。日軍士兵甚至用左側肩膀卸球,聳肩后再把球拋給右肩,然后上身后傾,讓足球沿著軀干和大腿滾落到腳背,隨后一腿揮出把足球踢向小北。小北也不再用胸部停球,而是用頭卸球,卸下來的足球在頭頂連續顛了七八次。頭部顛球幾十次都不難,難的是小北顛起來的球離開頭頂不足一拳頭高度,達成這種效果力道需要拿捏得十分準確。第八個頭球顛起來稍高些許,小北用余光看到日軍士兵撇了撇嘴。緊接著,小北上身前弓,足球落下時正好停在后脖頸子上,他旋即做了一個原地360度轉身,足球在后脖頸子上平穩得如同抱在懷里。接下來,小北右腿向后方探出,與前傾的軀干呈45度大斜面,足球沿著后背經過大腿滾落到腳后跟。最絕的是小北飛速抖了一下腳腕,在電光石火間便將足球踢向前方。對面的日軍士兵早已把撇著的嘴巴張大,腮幫子毫無準備地撞上飛來的足球,足球彈落在地上,“砰砰砰”幾個起落后停在一片瓦礫廢墟上。顯然,小北用身體后側停球比日軍士兵的身體前側停球高明許多。身體前側停球,視線可以輔助并做調整。身體后側停球,則完全憑感知。兩個人在足球上的造詣,已然分出高下。
看到足球打在日軍士兵臉上,小北心中一驚,他旋即做好拼命準備,等待對方發作。但是,剛才踢球一時忘形,小北和日軍士兵的位置早已調換,日軍士兵的背后就是步槍和刺刀。
空氣凝滯數秒后,日軍士兵突然問了一句日語,神情略顯凝重。小北一臉茫然,從語氣口吻上,他判斷不出對方是喜是怒。日軍士兵見小北沒有反應,便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去,抓起三八式步槍,“嘩啦”一聲拉動槍栓,舉起槍來瞄準小北的頭。
小北心中懊惱萬分,他惱怒自己剛才錯失機會沒有搶先動手。一聲慨嘆,小北閉上眼睛,平靜地等待死亡。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日軍士兵始終沒有扣動扳機。小北有些納悶兒,他睜開眼睛,看到那個年輕的日軍士兵一手拎著步槍一只胳膊夾著足球,已經走遠了。
六
陽光炙烤著死氣沉沉的羊城,零星響起的槍聲可以穿透幾條街,讓躲在屋里的人心驚膽戰。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出沒,小葉榕恣肆地蔓延著根須,幾乎快垂到昔日熱鬧的路面上。
小北最終敲開執信北路一戶人家,家里的年輕人早就奔了韶關躲避戰亂,只剩下一對上了年紀的阿伯阿婆看門。阿伯經常光顧得月齋,認得章老板也認得小北,但他說不出章老板和阿玉的去向。阿婆說日本鬼子進城后,老百姓們就散了,有的去了鄉下投靠親戚,有的遠走去了廣西或江西,還有的去了香港。阿伯說沙面有消息靈通的人,建議小北去沙面打聽一番。
沙面尚有幾處店鋪開著,一家西餐館,兩家茶樓兼著咖啡店,還有幾家洋行。日本軍隊的殘暴行徑早已世人皆知,這些店鋪之所以開張,不是人們賺錢不要命,而是背后有歐美人撐腰,方便各路人馬在此交換、買賣情報。
小北步入一家叫OWEN的咖啡店,發現相識的服務生阿坤還在,便問他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小北是跟著陳鎮和學會喝咖啡的,他時常做陳鎮和和易梅的電燈泡,三個人經常光顧OWEN咖啡店。再后來,小北和阿玉訂立婚約,便是四個人光顧OWEN咖啡店,阿玉自始至終都只喝可口可樂,直到易梅給她的咖啡里放了糖和牛奶,阿玉才品出咖啡的醇香。
阿坤端來咖啡時,還送了他一塊提拉米蘇蛋糕。陳鎮和曾經給他和阿玉、易梅講過“提拉米蘇蛋糕”的來歷,說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一名意大利士兵即將奔赴戰場,深愛他的妻子把家里能吃的餅干和面包做成一個糕點,妻子把這個糕點命名為“提拉米蘇”,因為意大利語“提拉米蘇”也有“帶我走”的意思。
小北抿了一小口咖啡,問阿坤:“日本人來了之后,有沒有遇見阿玉和易梅?”
阿坤搖了搖頭,說道:“有錢有門路的人早都走了,走了也是好事兒,至少比待在廣州安全。”
小北把失望掛在臉上,擰緊眉頭喝了一大口咖啡,望著門店外一株芭蕉樹愣神。
阿坤見他不悅,便說道:“阿玉和易梅不得見,倒是經常見到你們的一位老友。”
小北收回眼神,盯著阿坤問道:“誰?”
阿坤笑著說:“余伯庸余先生。”
小北等了三天,才在OWEN咖啡店見到余伯庸。余伯庸看上去瘦了一圈,但依舊穿著筆挺的西裝,只是不停地拿著一塊大手帕擦拭汗水。他問小北怎么回廣州了,小北便把參軍以來的經歷一一說給余伯庸聽。聽到江柳生的死訊,余伯庸眼圈一紅,久久沒有說出話來。最后,余伯庸勸說小北盡快離開廣州,說日本人對廣州城里年輕力壯的男人很不友好,隨意找個借口就會當街擊斃。小北拒絕余伯庸的勸說,說他要留在廣州等阿玉。余伯庸說只要日本人在,逃出去的人就不會回來,在廣州肯定等不到阿玉。小北覺得余伯庸說得有道理,一時間他竟有些迷惘失措。直到這一刻,小北才明白阿玉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這也更加堅定了他要找到阿玉的決心。
余伯庸站起身來,拍了拍小北的肩膀,說道:“阿玉和她父親不缺錢,有錢人大都逃去了香港,這兩天我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情,也要去香港,你跟我一道走吧。”
七
香港中英口岸擠滿了逃難的難民,幾乎人人都背負著大小不一的包裹。男人們的臉上堆積著焦躁不安的惶惑,女人們則不停地擦拭眼淚,人群里時不時傳出孩子的哭喊聲,嘈雜混亂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鐵絲網后面,英軍士兵荷槍實彈,嚴密監視著涌動的難民潮。鐵絲網中間有兩個鐵柵欄門,門后擺放著兩張栗子皮色的木桌,四個香港警察通過鐵柵欄接過難民的證件進行勘驗。本來進出香港是不需要任何證件的,但是自從日本人占領廣州之后,便要求英國方面對中國民眾實施證件通關,可以通關的證件則必須是日本軍方發放。如此一來,大多數證件又通過鐵柵欄被警察遞了出來,得到放行進入香港的人寥寥無幾。絕大多數難民沒有任何證件,他們依舊擁擠著排隊,排到最后會被香港警察轟趕驅散。
小北和余伯庸夾雜在難民中,亦步亦趨地往前挪動著。早在日軍剛剛占領廣州時,余伯庸便通過關系辦了一張前往香港的通行證。小北卻只有一張士兵證,余伯庸說士兵證通不過口岸,香港警察不會允許中國士兵進入香港的。小北埋怨余伯庸為什么不早說,騙他白跑一趟。余伯庸說想要找到阿玉,只能去香港。余伯庸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紙幣,夾進小北的士兵證,讓他一會兒碰碰運氣。
余伯庸叮囑道:“我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到了香港記得還我。”
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一雙即將成年的兒女,在鐵柵欄門口拿不出任何證件,中年婦女從手腕上摘下一只玉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帶著哭腔用粵語央求警察放她女兒一個人進香港。警察把中年婦女的玉鐲推回來,臉上似有悲憫之色,卻又無可奈何地招呼后面的難民出示證件。
小北用胳膊碰了碰余伯庸,問道:“警察連玉鐲子都不收,會收錢嗎?”
余伯庸說道:“沒有不收錢的警察,他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敢收。”
小北說:“那我還是去不成香港。”
此時,對面出來一群香港市民,熙熙攘攘地議論著什么。透過鐵柵欄門,余伯庸看到對面人群打出一條橫幅,上面寫著:讓我們的同胞進香港。
余伯庸猶豫了片刻,突然,他轉過身對著難民們問道:“你們想不想過去香港?”
難民們不知道余伯庸要說什么,全都木訥地瞅著余伯庸的大胖臉。
余伯庸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們大多數人沒有進入香港的通行證,但我有一個辦法,能保證你們全都進入香港。”
已經走投無路的難民們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七嘴八舌地問余伯庸有什么辦法。
余伯庸把手搭在小北肩膀上,說道:“按照人頭算,女人和孩子十塊錢,男人五塊錢,你們每個人把錢交給我的會計,我就讓你們全都過去香港。”
難民們沉寂了片刻,人群里一個男人問道:“我們把錢給了你,你把錢騙走了,我們找誰要錢去?”
余伯庸說:“你們只要把錢交了,我讓你們半個鐘頭過去香港,如果我是騙子,你們這么多人,直接把我們倆打死好了。”
小北不知道余伯庸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了解余伯庸的人品,直接回懟余伯庸道:“你如果騙了他們,我會跟他們一起動手把你打成肉泥。”
難民們聽見余伯庸的“會計”也這么說,便有些相信余伯庸的話了,因為半個鐘頭時間不長,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在口岸等了一整晚了。接下來,有人開始交錢了,一家一戶按照人頭給小北交錢。不多一會兒,小北的皮包和箱子里便塞滿了花花綠綠的鈔票和銀圓。余伯庸打開自己的皮箱,把衣服等雜物全都扣在地上,示意小北把錢裝進箱子里。收拾停當,余伯庸拎起箱子,掙脫出人群走到鐵柵欄門前。交過錢的人們緊緊跟著余伯庸往前擁,生怕他跑了。
余伯庸帶著難民大軍走到鐵柵欄前,指著中年婦女的女兒對柵欄里面的警察吼道:“把這樣一個黃花大閨女推給日本鬼子,你們還算是人嗎?難道你們沒有母親沒有姐妹嗎?”
中年婦女也挺直腰身,跟著余伯庸一起斥責警察。看到余伯庸挺身而出,難民們也紛紛附和,大聲抗議起來。
余伯庸轉過身來,對著難民們高聲喊道:“香港自古以來就是我中華的土地,香港的同胞也是歡迎我們進香港的,警察憑什么阻攔我們?回去是死路一條,日本鬼子會殺掉我們所有男人,強奸我們的女人,你們要回去嗎?”
難民們的情緒壓抑已久,此刻被余伯庸幾句話煽動起來,大家高呼道:“不回去,我們要去香港。”
余伯庸接著喊道:“一道鐵絲網是擋不住我們的,同胞們,跟著我往前沖啊!”
難民們望風而動,扶老攜幼沖向鐵柵欄。
余伯庸高聲大喊道:“把你們的破被爛褥子鋪到鐵絲網上,香港天熱用不上被窩子……”
中英口岸瞬間變成一鍋沸騰的開水,鐵絲網被難民們頃刻間推倒,眾人潮水般通過口岸。有兩名英軍士兵朝天空開了兩槍示警,根本嚇唬不住逃命的難民。小北隨著人流越過口岸,但他已經看不見余伯庸肥胖的身影了。
八
在皇后大道一家便當店里,小北要了一份干炒牛河。便當店老板聽出小北是內陸口音,特意給他的干炒牛河多加了一片牛肉。小北詫異地看了一眼老板,問道干炒牛河多少錢一份。老板笑了笑,說全香港的干炒牛河都是一個價,不會問他多收錢的。小北即刻領會店老板用意,趕忙稱謝。
來到香港已經兩個多月了,小北先是在新界和九龍待了兩天,后經香港人指點,說是找人最好去港島,因為港島繁華也聚攏人氣。于是小北便乘坐輪渡進入香港島。好在小北身上有不少錢,都是余伯庸在口岸上斂來的錢,余伯庸拿走了大部分,剩下一小部分裝在小北的背包里。小北先是在龍虎山下租了一間房,這間房子在一棟歐式住宅的二樓,房主是英國皇家空軍的一位飛行員,戰爭原因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返回英國了。飛行員臨走時,把房子托付給管家幫忙照看。管家看到大批內陸人擁進香港避難,便私下做主把房子分租出去了。同租的十幾口子人操著南腔北調,倒有一多半是從內陸逃難來香港的。
小北每天出門轉悠,希望可以找到阿玉或者余伯庸。他先是把龍虎山周圍的房子問遍了,然后又進去市里,沿著大街小巷搜尋。兩個多月下來,小北把港島的所有街道走了至少兩遍。這些年來,他跟著陳鎮和和江柳生認識了很多字,包括一些簡單的英語,在香港與人打交道或者是問路尋路沒有任何障礙。
從便當店出來往前走便是大觀電影院,巨幅手繪海報上畫著一位漂亮的女影星,還有三個大字遮在女影星的胸前:望夫山。大觀電影院的北側則是匯豐銀行的大樓,大樓外側懸掛著一幅廣告畫,一位穿著暴露的美女一手扶著沙發,一手舉著一支插在煙嘴上的香煙。廣告底端有一行字:匯豐銀行祝你財源滾滾。小北覺著廣告上的美女十分眼熟,不由得停住腳步仔細打量起來,這才發現廣告上的美女竟然是易梅。小北迅速穿過馬路,走到匯豐銀行大樓門口,他想詢問一下匯豐銀行里的人,如何才能找到易梅。匯豐銀行的大門前站著兩名身著西裝的洋人,小北走上前去,指著頭頂上方問道:“去哪里找廣告里的女士?”
兩個洋人大概是沒有聽懂小北的話,其中一個洋人擋住小北去路,然后做出一個請他離開的手勢。小北無奈,明白洋人沒有聽懂自己的話,便走下臺階站在不遠處。片刻后,匯豐銀行大門走出一行人來,其中一位女士尤其搶眼,她穿著一襲鑲著松石綠邊的墨綠色絲綢旗袍,踩著很高的高跟鞋,白皙的臉上還罩著一副墨鏡。走在一行人后面的是兩個男人,年長的男人大概五十多歲,面色平靜步履沉穩,身著白色絲綢長衫,微禿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年輕壯碩的男人是微禿男人的跟班,亦步亦趨地跟在末尾。
皇后大道上行人眾多,看到衣著靚麗的一眾男女從匯豐銀行出來,眾人立刻上前圍觀。
小北認出穿墨綠色旗袍的人正是易梅,便叫了一聲:“易梅!”
圍觀的人群里有一個男人也跟著叫喊起來:“易梅,是易梅,就是那個光著身子拍廣告的亞洲游泳冠軍。”
“傷風敗俗的女人!”
“不要臉,還不如直接去窯子里賣呢。”
易梅只管低著頭走路,壓根兒就沒有看小北,在兩個身著西裝的男人的護擁下急匆匆走向一輛轎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眾人七嘴八舌地咒罵著易梅。一個中年疤臉男人把一塊柚子皮扔到易梅頭上,惹得疤臉男人身后幾個小跟班一陣哄笑。小北立即沖到扔柚子皮的中年疤臉男人面前,飛起一腳踢到他的胸口,疤臉男人毫無防備被踹倒在地上。小跟班們看到大哥被人一腳撂倒,便擼胳膊挽袖子沖了上來,跟小北扭打在一起。此刻,易梅早已進了轎車,車子旋即開走。匯豐銀行門前,小北以一敵四竟絲毫不落下風。一個小跟班被小北踢中要害,雙手捂著私處躺在地上打滾;另一個跟班被踢斷鼻梁骨,鮮血染紅了半個身子,看上去尤其慘烈。突然,警笛聲響起,三名警察沖進人群,舉著手槍呵斥眾人住手。在警察的威懾下,小北和另外四人被戴上手銬,押上了警車。
微禿的白色長衫男人和他的跟班沒有離開現場,站在一旁目睹了這場打斗的全過程,直到警車離開。
白色長衫男人瞅著遠去的警車,問道:“阿武,你看這小子身手如何?”
阿武說:“德叔,這人的身手不像是練家子,可是腿上功夫了得。”
德叔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可阿武的說法。
九
德叔把一份訊問筆錄放在桌子上,抬起頭來沉思片刻,對辦案的警察說道:“易梅是他的朋友,他替易梅出頭,說明這孩子看重朋友情誼,你們就別難為他了。”
警察點點頭:“打架斗毆也是尋常事,可他的身份特殊,我們不得不公事公辦。”
警察一邊說著一邊從卷宗袋子里取出一個折子,交給德叔。
德叔接過折子,打開看了一眼,隨手折起來,說道:“士兵身份也沒有問題,說明這是一位抗日英雄,既然陳警官要公事公辦,那我只好交保釋金了。”
德叔說完,沖著立在一旁的阿武微微點一下頭。阿武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紙幣,塞進陳警官手里。
陳警官滿臉堆笑,起身說道:“感謝德叔對我們警界的理解和支持。”
小北走出警察局的時候,天上陰云密布,一場臺風正襲擊香港。在警察局關了三天,小北打了四架,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像個唱戲的花臉。在廣州的時候,小北被關進過警察局,他覺得香港警察比廣州警察還要壞,他們會挑唆犯人打犯人,不然自己不會在里面打那么多架。他們原本說自己會被遣返回廣州,因為香港不允許軍人入境。今天卻又被釋放,釋放他的時候,陳警官還問他跟德叔是什么關系。小北壓根兒就不認識什么德叔,陳警官說如果不是德叔為他求情,他肯定會被遣返回廣州。陳警官給了小北一個地址,說是德叔的公館,讓他趕緊把保釋金還給德叔。從陳警官的言辭里,小北聽出德叔不是尋常人物,自己與他非親非故,他為什么會為自己繳納巨額保釋金?
走出警察局大門時,小北遇見疤臉男和他的三個手下,他們也同時被警察釋放出來。
疤臉男看到小北也被放出來,臉上有些詫異,他走到小北面前叫囂道:“北佬,得罪我大方仔,你小子別想在香港混下去,除非你認我做大哥。”
小北罵道:“滾蛋!老子不認你大方仔還是大圓仔。”
大方仔聞聽,一拳揮向小北。小北挫身躲過,緊接著飛起一腳,正好踢中大方仔胸口。如同第一次交手一樣,大方仔轉瞬跌入三個馬仔懷中。雙方正要拼斗一番,陳警官走了出來,他站臺階上呵斥道:“局子沒有待夠,我就把你們再關上一個禮拜。”
小北冒著雨,沿著皇后大道往前走去,他先是去了那家熟悉的便當店,叫了兩份干炒牛河。吃完兩份干炒牛河之后,覺得肚子還空著一半,又要了一大碗云吞面。喝完最后一口湯,這才覺得身上有了力氣,隨后回到龍虎山出租房里倒頭便睡。這一覺足足睡了十二個鐘頭,醒來時天色已經微亮。小北坐起身來才感覺到渾身疼痛,這是三天來在警察局里打架造成的。他試著站起身來活動一下四肢,基本無甚大礙。突然,小北從口袋里摸到陳警官給他的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德叔公館的地址。小北沉思片刻,打開背包從里面整理出一沓紙幣,隨后便出了門。
按照陳警官給的地址,小北在灣仔公園后街上找到德叔的公館。這是一處極為幽靜、隱蔽的處所,周圍掩映著大片毛竹,竹林外還有幾十棵高大的桉樹,從外面無法看到樹后還有一棟三層樓的住宅。小北敲打著厚重的包銅木門,木門上開了一個一尺見方的小孔,露出門房半張臉來。門房見小北是內陸人,又沒有跟德叔約見面時間,便將他拒于門外。小北之所以來見德叔,還錢是一個方面,主要是覺得德叔是香港有身份的人,沒準兒可以幫他找到阿玉。就算是找不到阿玉,至少也可以找到易梅。陳鎮和此刻肯定還在空軍服役,照顧好易梅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小北站在門口正想再次敲門,一輛黑色轎車開了過來按了幾聲喇叭,包銅木門打開等著黑色轎車進入。
突然,轎車的門打開,阿武從車里鉆出來,沖著小北問道:“你是來找德叔嗎?”
小北點點頭。
阿武說:“德叔正在吃早茶,你進客廳里等他吧。”
小北坐在客廳里候了有半個鐘頭,阿武才陪著德叔走進來。小北沖著德叔抱拳拱手,并再三稱謝。德叔示意小北坐下說話,小北卻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紙幣來,說今天一是來向德叔表達感謝,二是前來還德叔為他支付的保釋金。
德叔似乎有些意外,他點了點頭,對小北說道:“這點錢對我來說算不得什么,你還是留著吃飯吧。”
小北說:“德叔能替我向警察求情和保釋,已經是我的造化了,怎么還能讓德叔替我交保釋金呢。”
德叔不再接這個話題,他接過女傭送來的茶杯,“噓噓”兩口吹去水面上的浮茶,大概是覺得茶水太燙,他沒有直接喝茶,而是把茶杯輕輕放在旁邊的茶幾上。阿武在一旁朝著小北擺了擺手,示意他把錢收起來。小北無奈,只好把錢裝進褲子口袋里。
德叔轉過頭來,問小北:“日本人來侵略中國,你是個當兵的,怎么不去前線打仗卻跑到香港來打架呀?”
小北坐了下來,把自己的從軍經歷大略講了一番,包括如何前來香港找尋自己的未婚妻阿玉。
聽完小北的講述,德叔點了點頭,說道:“殺過日本兵的中國男人,在我這里就是民族英雄,你若是沒有別的打算,就在我的公司里落腳吧。公司里業務多人頭多,在香港這個屁股大小的地方找到你的阿玉,也不算什么難事。”
第四部分:1941年
一
香榭舍是一家新開的按摩店,店面開在萬和里的小巷內,外觀看上去不顯眼,店里面卻別有洞天。店里的進深從萬和里一直綿延到泰來大道,少說也有五十間按摩房。香榭舍的姑娘年輕又漂亮,每天晚上前來按摩的客人絡繹不絕,往日冷清的萬和里頓時熱鬧起來,吸引來各色美食檔口在萬和里叫賣到深夜。
余伯庸是香榭舍的常客,在姑娘們那里有很好的口碑,一是出手大方,二是不難為姑娘。姑娘們遇到混賬不講理的客人發生爭執時,余伯庸也會為姑娘們出頭。出完頭,平完事,余伯庸常常會帶著姑娘們在萬和里的檔口吃夜宵。讀過書的姑娘們夸贊余伯庸是管仲再世、柳永重生。每到這個時候,余伯庸會親一口姑娘的香腮,笑稱自己既沒有管仲的權力幫助姑娘,也沒有柳永的才華成全姑娘,所以只能越發對姑娘們心疼和體貼。
余伯庸經常會帶著一個叫哈德森的美國人到香榭舍,哈德森是美國駐香港領事館的軍事間諜,尋花問柳喝酒賭博樣樣在行,他跟余伯庸便是在賭桌上結識的,當時兩個人全都輸光了錢,便相約一同去了酒吧,兩人一邊喝酒一邊交流泡妞、賭博經驗,彼此都覺得相見恨晚。當夜,余伯庸在當鋪抵押了一塊勞力士金表,從酒吧又轉戰到了香榭舍,各自喚來自己熟識的姑娘接著喝酒,一夜狂歡到天亮。
傍晚時分,余伯庸才醒來,發現摟著他呼呼大睡的竟是哈德森,兩個女孩早就上鐘接客了。余伯庸打一激靈,下意識地摸了自己屁股一把,發現沒有異樣才放下心來。余伯庸推醒哈德森,兩人草草梳洗一番,便離開香榭舍去吃夜宵。
吃完一份炒粉,余伯庸問哈德森想不想賺錢。哈德森說傻子才不想賺錢,他問余伯庸有什么賺錢門路。余伯庸讓哈德森從領事館開出一輛轎車,跟著他跑一趟廣州,就能賺上兩三千塊錢。
哈德森也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他問余伯庸:“你想利用美國領事館的車運送什么東西?”
面對明白人不說假話,余伯庸回道:“我有一批文物留在廣州,想把它們運過來換點錢花。”
哈德森盤算一番,倒也沒有太大風險,因為日本人不敢得罪美國人,此時的廣州持有美國護照就是一道最好的護身符,何況他還是美國領事館的外交人員。于是,哈德森便答應了余伯庸,只是把每一趟跑廣州的酬勞提到五千塊錢。余伯庸沒有猶豫,當下就擊掌成交。
第二天,哈德森從領事館開出來一輛黑色福特轎車,接上余伯庸便開赴廣州。福特轎車跑了整整一天,天黑時分才趕到廣州。一路上,憑借著哈德森的身份暢通無阻,只是日軍增加了更多卡口,對來往車輛和行人嚴密盤查。廣州城外的日軍兵營也增加了好幾處,哈德森深感憂慮,他覺得日本染指香港只是時間問題。根據各方情報來看,日軍最近往廣州增派了兩萬多兵員。落實廣州日軍增員,也是哈德森此行的目的。
余伯庸指揮哈德森七拐八繞,把福特轎車開進沙面,在一棟哥特式建筑前停下來。余伯庸示意哈德森關閉車燈,他開門下車左右探察,然后就消失在一叢芭蕉樹后面。不多時,余伯庸打開鐵柵欄門,擺手讓哈德森把車開進院子。哈德森走下車來,余伯庸遞給他一個手電筒,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房子。哈德森很是奇怪,因為這棟大房子沒有一個房間亮燈,說明已經無人居住,但是余伯庸卻有房子的鑰匙。以哈德森對余伯庸的了解,他沒有實力在廣州沙面擁有這么大一棟房子。哈德森跟在余伯庸身后,進門后,他用手電筒四處照了一下,發現房子里面的陳設非常奢華,家具和壁爐都很考究,所有窗戶上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余伯庸徑直走上樓梯,還不忘回頭叮囑哈德森,讓他不要用手電筒照窗戶。哈德森上到二樓,看到余伯庸正在用鑰匙開一個房間的門。哈德森隱隱覺得不安,他掏出一把勃朗寧手槍,輕輕將子彈上膛。
余伯庸已經打開房門,對哈德森笑道:“不用擔心,這里沒有人。”
哈德森問道:“這是誰的房子?”
余伯庸回道:“一個瑞典商人的房子,日本鬼子進來之前,我剛剛給他支付了一大筆貨款,他便卷著我的錢跑了,我只能把這棟房子據為己有了。”
走進房間,哈德森看到幾十個打包好的木箱子,余伯庸示意他一起來抬木箱子。
哈德森問道:“箱子里面裝的是什么?”
余伯庸道:“瑞典商人是個收藏家,他回歐洲的時候沒來得及帶走全部藏品,我得把他剩下這些東西變賣了,折成我的貨款。”
哈德森又問道:“你問瑞典人買的是什么貨?”
余伯庸道:“戰爭時期倒賣什么貨最賺錢?”
哈德森不假思索地說:“軍火。”
接下來的三個月時間,哈德森陪著余伯庸前后跑了十趟廣州,運回香港一大批珍貴的古玩藏品。哈德森覺得自己有些虧,因為他不知道余伯庸運送的是古玩,便要求提高每一趟的酬勞。
余伯庸沒說給,也沒說不給,而是把話題岔開道:“咱們倆是好朋友,不要計較這點小錢,我接下來要跟你做一筆大生意,保你賺得盆滿缽滿。”
第十趟從廣州返回香港時,在出廣州城的卡口,日軍士兵沒有放行哈德森和余伯庸,并把福特轎車上的所有木箱子拆開檢查。哈德森很是惱火,他在卡口上的日軍辦公室給駐香港的美國領事館打電話,讓美國領事與日本駐香港領事館進行交涉。一個小時后,一位日本軍官開車來到卡口,不僅沒收了文物古玩,還以刺探日軍情報為由把哈德森和余伯庸給抓了起來。
余伯庸和哈德森被分別關押在單獨的房間里,前前后后被審訊了兩天。第三天上午,日軍釋放了兩個人,只是把他們攜帶的文物古玩以及哈德森的勃朗寧手槍給沒收了。
兩個人開著空車返回香港的途中,余伯庸恨恨地罵道:“小日本看來真要對香港下手了。”
哈德森不無擔憂地說:“他們的野心遠不止于香港,我擔心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美國。”
二
潮悅軒是灣仔一帶做粵式早茶最好的店,三年前就把附近兩家早茶店逼得改行,一家改成川菜館,一家改成專治不孕不育的醫院。
每天上午十點,小北會帶著跟班阿川和蒲生準時走進潮悅軒吃早茶,他吃早茶的位子是固定的,在潮悅軒二樓臨窗位置,正好看得見維多利亞灣。小北的屁股剛剛落到椅子上,服務生就把他喜歡喝的馬頭巖肉桂倒進杯子。醬紅色茶湯在雪白的瓷杯里還打著漩,阿川就把茶杯遞進小北手上。小北在潮悅軒吃早茶是不花錢的,只需阿川簽一下單,因為潮悅軒是德叔開的店。
三年來,小北落腳在德叔的公司,幫著公司打理一些生意。德叔讓小北負責三家賭場的安全。三家賭場,一家在九龍,兩家在港島,小北需要兩頭兼顧。今年以來,德叔的產業越做越大,在公司管理方面做了很多改進,把此前的行業垂直管理改為片區統一管理。小北便不用再在港島和九龍之間奔波了,而是只負責港島的兩家賭場和三家按摩店。早在兩年前,小北便在自己管轄的港島賭場里遇見余伯庸。得知小北如今的角色,余伯庸大喜過望,因為他認識一個老千高手住在新界。第三天,余伯庸便把老千帶進賭場,賭局開到半夜,老千已經贏了三萬多塊錢。老千給余伯庸遞了個眼色,示意要收手溜號。余伯庸卻是不肯,因為他知道這家賭場有小北罩著,就算是做千被抓住也不會拿他怎么樣。所以,余伯庸把老千按在賭桌上,讓他盡管放開手腳大干一場。這張賭桌一家通吃,早就引起看場子的人的注意,隨后便把電話打到小北那里。半個小時后,小北帶著阿川和蒲生走進賭場,當他看到老千背后站著余伯庸的時候,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因為余伯庸是一個什么錢都敢賺的貨色。小北一句話沒說,揮了揮手讓阿川和蒲生公事公辦,把余伯庸和老千關進賭場的地下室。余伯庸和老千在賭場地下室被關了一天一夜,沒有給一口吃的,也沒有給一口喝的。
第二天半夜時分,小北和阿川帶著四個壯漢走進地下室,小北對余伯庸說:“行有行規,你們犯了賭場最大的忌諱,我只能秉公辦事。”
說罷,兩個壯漢走到余伯庸跟前,將一條麻袋兜頭罩了下來。
余伯庸頓時驚慌起來,高聲罵道:“小北,小北,你不是人養的玩意兒,一點舊情不念,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來香港的了,如果不是老子幫你,你早就被日本鬼子干死了……”
小北對手下壯漢吩咐道:“給他把嘴堵上,按照老規矩辦,送去老虎崖沉海。”
聞聽要送老虎崖沉海,余伯庸一著急眼淚流出來了,他高聲罵道:“×你媽小北,就算是讓老子去死,你都要讓我做餓死鬼……”
嘴巴被塞上之后,余伯庸“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小北連連磕頭。小北看都不看,扭頭出了地下室,開上福特車揚長而去,一輛裝著余伯庸和老千的廂式貨車緊隨其后。一刻鐘后,兩輛車子開到老虎崖。余伯庸和老千大概都聽到海浪的聲音,兩個人的喉嚨里發出一陣陣怪異的響聲,應該是恐懼驚嚇所致。
小北沖著麻袋里的余伯庸說道:“念在我們相識一場,給你留一個全尸。”
隨后,小北又吩咐手下道:“使點勁兒扔遠一點,別磕到礁石上。”
壯漢們應聲,喊著號子抬起兩個麻袋來,前后蕩悠兩下,第三下便奮力扔下老虎崖。
辦完這件事之后,小北的名聲便在公司里散播開來,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一個做事不徇私情的狠主兒。德叔也拿小北的事例說事兒,讓手下的管理層以小北為楷模,堂堂正正做人,鐵面無私公干。
在德叔的公司里,小北掙足了錢也掙夠了體面,他覺得活到此刻才算是揚眉吐氣。春風得意之余,小北最為苦惱的是依舊沒有阿玉的消息。三年來,他四下托人幾乎找尋遍了全香港,阿玉還是音信全無。小北還找來最好的畫師,根據他的口述為阿玉畫像,然后讓手下的兄弟們拿著畫像到處打探。
最近,小北剛剛接手了德叔在港島的三家按摩店,因為要熟悉全新的業務,較之先前忙碌了很多。小北所謂的接手僅僅是負責安全,跟先前看護賭場是同樣的性質,至于賭場和按摩店的經營管理則有專門的人負責。但是賭場和按摩店性質不同,包括每家店所處位置,歸哪個警察、警察局管轄,轄區內有哪些需要提防的幫派等,都需要小北與先前看場子的人做交接。三家按摩店交接用了一個禮拜時間,小北逐漸摸清了門道。按摩店就是色情交易場所,因為賣淫嫖娼在香港是違法的,所以才偽裝成按摩店。即便是偽裝成按摩店,警察也是心知肚明,這三家按摩店之所以能開下去,全是因為有陳督察在背后撐腰。陳督察也就是三年前抓捕小北的陳警官,如今已經升遷至督察,恰好管轄港島的北區。
這天上午十點整,小北帶著阿川準時走進潮悅軒,兩個人剛剛坐定,蒲生便大步跑上樓來,給小北和阿川問早安。
阿川問蒲生:“你著涼好了嗎?”
蒲生笑著回道:“吃了蒙汗藥,睡了兩天全好了。”
蒲生轉頭對小北說道:“北哥,香榭舍有一個姑娘,我覺得樣貌挺像阿玉。”
小北正在剝荷葉雞,頭也不抬地說道:“兩年多來,你們給我找到‘挺像阿玉’的姑娘不下三四十人吧,現在倒好,都找到窯子里了。”
三
被扔下老虎崖時,余伯庸在麻袋里長嘆一聲,此生三十多年在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禁不住流下兩行熱淚。他腦子里曾經設想過無數種死法,在家鄉的雪野里死去、在了塵的懷里死去、在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里死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死去……可是,余伯庸怎么也沒有想到會被小北裝麻袋扔進海里淹死。余伯庸人生電影在腦海里還沒有走完,便“撲通”一聲跌入老虎崖的海水里。他左右踢騰著麻袋拼命掙扎幾下,就在他打算放棄時,突然覺得麻袋上面一緊,整個身體便浮出海面。接著,麻袋口被打開,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割開余伯庸和他的老千兄弟的綁繩。老千嘴里不住聲地稱謝,余伯庸問那個壯碩男人尊姓大名,說是要答謝救命之恩。那個人把繩子扔掉,說要謝就謝北哥,是北哥派他在此候著解救他們倆的。那個壯碩男人臨走時還叮囑余伯庸,以后不要再在北哥的賭場里露面。
死里逃生的余伯庸驚魂未定,便跑到銅鑼灣大坑村馬球場,找李惠堂告狀。
原來,戰事一起,中華足球隊的將士們紛紛掛靴從戎。李惠堂本來也想應征參軍,但是其父年事已高,幾番寫信并派人來催促他回香港,執掌父親的家族產業。秉承孝為先的李惠堂帶著廖月英便回到香港,在大坑村馬球場邊上的一棟豪宅里,兒子從父親手中接過盛輝公司的全部經營決策權。那一刻,李惠堂看到父親臉上流下兩行濁淚。
李父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居然碰翻了茶幾上的蓋碗茶,他慨嘆道:“這份家業本該在二十年前交由你來掌管,可你一心只想踢球,無暇顧及經營之道,人各有志,為父不得不接著操持公司事務。然而,世道變更太快,為父思想守舊跟不上形勢變化,二十年來把一份偌大的產業越做越小,如今盛輝公司已是負債經營,吾兒如不盡快撐起門面,倒閉破產恐怕就在眼前了……”
接下來,李惠堂便把所有心思放在盛輝公司的經營上,每日里起早貪黑,大小賬目都親自過問。怎奈術業有專攻,經商營業的確不是李惠堂所擅長的,一年下來,盛輝公司不僅沒有起色,還被銀行堵門催賬。李惠堂自覺經商比踢足球難多了,他苦思冥想的幾個決策全都碰壁。細細捋順一番,李惠堂覺得盛輝公司的幾位元老級人物應該盡快退出決策層,他們幾個人是跟隨李父一起創業走過來的,李父念他們苦勞大過功勞,任其執掌盛輝公司各大部門。在李惠堂接管盛輝公司后,這些元老更是倚老賣老,導致很多決策在執行時走了樣。在征得父親同意之后,李惠堂分頭找幾位元老談話,許以豐厚待遇讓他們退休。幾位元老雖有不滿,但礙于少東家的決絕,也只好知難而退。在盛輝公司的中層里,李惠堂物色到一位人選,此人叫羅書恒,是他皇仁書院的學弟,還有過留學英國的經歷,負責對歐貿易多年。李惠堂與羅書恒長談一夜,決定由羅書恒出任盛輝公司總經理,掌管全面經營。
半年過后,盛輝公司止住頹勢慢慢有了起色,但也僅限于維持和生存。戰爭緣故,公司的正常貿易已經無法進行,盛輝能夠不倒閉破產已屬萬幸。李惠堂成了甩手掌柜,他也樂得賦閑踢球,半年來一直在他的母隊南華俱樂部進行訓練。
一日,李惠堂正帶著南華俱樂部青年隊訓練,羅書恒突然急匆匆趕來,說是有一船物資被英國海關扣留,希望李惠堂利用他在香港社會的影響力出面通融。李惠堂問是什么貨物,羅書恒說是英國的煤油和機床。李惠堂說:“這些都是正常可以通關的貨物,海關為什么要扣留?”
羅書恒囁嚅道:“一家瑞典的公司托運了幾只箱子,說是紡織機,結果被查出來是槍支彈藥。”
李惠堂問道:“香港的貨主是誰?”
羅書恒說:“是一個倒騰洋貨的閑人,叫余伯庸。”
自此,余伯庸算是又跟李惠堂搭上了線。那次海關扣貨事件,李惠堂找到他在皇仁書院的英國同學,疏通了海關的關系才得以放行。李惠堂質問余伯庸為什么倒賣軍火,余伯庸說是要把軍火運往內陸支持抗日。李惠堂輕蔑一笑,他壓根兒就不相信余伯庸有這樣的覺悟境界。余伯庸屬于雁過拔毛賺錢不要命的主兒,這一點,中華足球隊人盡皆知。
余伯庸渾身上下濕淋淋地跑到銅鑼灣大坑村馬球場,向李惠堂哭訴自己差點被小北沉海淹死。
聞聽小北到了香港,李惠堂略感詫異,他讓女傭給余伯庸找來幾件干凈衣服換上,說道:“我就知道你戒不了賭,小北如果想淹死你,你就活不到現在,你趕緊去把小北給我找來。”
四
見到李惠堂時,小北心里五味雜陳,這位昔日高不可攀的偶像如今兩鬢已夾雜著星星點點白發,三年時間仿佛老去十歲。小北學著香港慣有的社交禮節伸出右手,李惠堂卻伸開雙臂把他緊緊擁抱在懷里。小北心頭一熱,此生這是第二次有人擁抱他,第一次是陳鎮和加入空軍與他告別的時候。陳鎮和當時也這樣用力地擁抱著他,并在他耳邊悄聲說:不要放棄足球,一直踢下去。
李惠堂松開小北,易梅正好一步踏進客廳。對于小北,陳鎮和和易梅就像哥哥和姐姐。易梅沒有絲毫羞澀,上前抱住剛剛被李惠堂松開的小北。小北終于繃不住了,兩行熱淚涌出眼眶,弄濕了易梅的肩膀。余伯庸打著哈哈,招呼著大家坐下說話。一番寒暄、敘舊之后,易梅才知道那天在匯豐銀行門口打架的是小北,而且小北還是為了她打的架。小北隨即問易梅,有沒有陳鎮和的消息。易梅很是興奮,說陳鎮和現在開上了她捐助的美式P-40戰斗機,已經擊落四架日本飛機,得到國光勛章。原來,易梅到香港之后就聯絡到李惠堂,她們每周都會在香港各地進行抗日募捐活動,把募集來的錢款全部捐給國民政府內務部用于中國抗日。易梅還在香港接了很多商業廣告,廣告所得用于購買美式P-40戰斗機。截至目前,易梅的個人捐款已經購買五架P-40戰斗機,陳鎮和駕駛的那架被他命名為“易梅號”。
小北聞聽,也拿出自己的云麾勛章,還把自己參軍以來的經歷,以及江柳生壯烈犧牲的經過細細講述一遍。得知江柳生犧牲,李惠堂、廖月英、易梅和余伯庸都很傷心,唏噓不已。李惠堂找出一張江柳生的照片,擺放在供龕上,點燃三炷香,帶領大家一起向江柳生的遺照三鞠躬。
晚餐時分,小北準備告辭,說是公司最近又開了兩個場子,工作有些繁忙。李惠堂臉色不悅,他讓小北辭去那份不倫不類的工作,有時間可以去南華俱樂部教一教孩子們踢足球。小北沒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體面,他如今拿著一份不菲的薪水,而且有了跟班,在德叔那里也是說話有分量的人,豈肯輕易辭職。
小北對李惠堂敷衍道:“德叔的分公司遍及全香港,在那里工作找到阿玉的可能性大一些……”
李惠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到茶幾上,說道:“德叔長德叔短,你去打聽打聽,德叔在香港是個什么角色!”
李惠堂轉過頭來,對余伯庸說:“你告訴他,德叔是做什么的!”
余伯庸囁嚅道:“香港人誰不知道德叔,殺人越貨的黑社會唄。”
眼見氣氛緊張起來,易梅趕忙起身打圓場:“惠堂先生不要動氣,立秋了會傷了身體,小北也有他的難處,德叔雖說不是正道上的人,但是沒準兒真的能幫小北找到阿玉,到那時候小北自然還會回來踢球的。”
深夜時分,小北帶著阿川和蒲生走出香榭舍的門,他們剛剛處理完一起海運局官員與姑娘的糾纏撕扯。海運局的官員是一個變態的英國佬,他把剛剛抽完的煙斗扣在一個姑娘的乳頭上,導致兩個乳頭全都燙傷起了水皰。英國佬仰仗著自己的官員身份,加上他與德叔是熟悉的朋友,態度十分蠻橫,對小北根本不放在眼里。每回遇到類似事情,小北都是抱著息事寧人的想法來處理,因為香榭舍里面的勾當見不了官也報不了警。受傷的姑娘叫阿善,看到淚眼婆娑的阿善時,小北禁不住心中一動,因為阿善竟與阿玉有幾分相似。看到阿善疼痛的樣子,小北讓英國佬賠付阿善兩千塊錢了事。英國佬借著酒勁兒,壓根兒不把小北的話放心上,拎起他裝煙斗的手袋揚長而去。小北帶著阿川和蒲生緊隨其后,待英國佬走出萬和里巷子來到一處僻靜地,小北沖上前去一腳踢倒英國佬,拔出隨身攜帶的尖刀抵在他的咽喉處,威脅要把英國佬宰了扔進海里。英國佬叫囂著要把小北送進警察局。小北說趁著警察沒來,先把英國佬扔下老虎崖喂鯊魚。英國佬知道碰上硬茬了,極不情愿地掏出身上所有錢加一塊勞力士手表全都交給小北。
待英國佬走后,阿川不無擔心地問道:“北哥,英國佬萬一報警怎么辦?”
小北冷冷一笑:“在香港嫖娼是違法的,他是政府官員,咱們不敢報警,他更不敢報警。”
小北把錢塞給阿川,讓他進去交給阿善,勞力士手表則戴到自己手腕上。小北擺弄著手腕,欣賞著金光燦燦的勞力士表,問蒲生:“你上回說香榭舍有一個姑娘長得像阿玉?”
此前,大概是為了討好小北,手下的兄弟們經常傳報來消息,說是在哪兒哪兒看到一個像阿玉的姑娘。小北總是聞風而動,生怕錯過找回阿玉的機會,結果每回都是失望而歸。三年來,小北幾乎跑斷了腿,足跡遍布全香港,那些所謂“長得像阿玉”的姑娘實際上跟阿玉相去甚遠。隨著失望次數增多,小北對這類消息已經不太放心上了,他甚至覺得阿玉已經死了,死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中。在他的生命里,與他親近的女性總是不斷地殞命,先是母親的離去,接著是阿昭,現在又輪到阿玉。想到這些曾給予過他溫暖的女人,小北就會黯然神傷,他借酒消愁過,也跟管轄的姑娘們放縱尋歡過,片刻的麻醉卻始終擺脫不了綿長的思念。
蒲生說:“是香榭舍這邊一個兄弟說的,我看北哥不相信,第二天我就帶著阿玉的畫像來香榭舍比對,結果這邊的兄弟說,德叔把那個姑娘轉去了九龍那邊的店。”
小北摘下勞力士手表,一邊把玩一邊品味著蒲生的話,似乎也沒有太當回事兒。他把勞力士手表塞到蒲生手里,說是讓他明天拿去典當行,把當來的錢交給阿善。
五
余伯庸給小北帶來一個口信,是李惠堂讓小北第二天跑一趟九龍,保護易梅在那里搞的禮拜天抗日義賣活動。小北明白李惠堂的用意,因為香港的日本特務越來越多,他們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干涉香港的社會公共事務。上一個禮拜天,李惠堂在香港足球會搞了一場抗日義賽,比賽踢到一半便遭遇日本特務縱火,燒死燒傷五六名香港球迷。
日本軍隊要侵占香港的消息越傳越緊,香港總督楊慕琦雖然多次聲明要與香港共存亡,可是港島的達官貴人們已經開始舉家搬遷了,這些人帶著高價換來的金條紛紛踏上開往美國的郵輪。余伯庸總是能瞅準賺錢的時機,并在第一時間出手。他通過美國駐香港領事館的哈德森,幫助很多人拿到美國的簽證,從中收取高昂的疏通費用。能夠舉家搬遷的都是有錢人,有錢人在香港大都有不菲的產業,這些不動產在臨近戰爭期間變得不再值錢。余伯庸又把眼光瞄上富人們的豪宅,他要么以很低的價格收購,要么主動幫人代管。他在廣州早就嘗到了甜頭,收拾一下富人豪宅里的字畫古玩變賣,就能賺一大筆錢。通過哈德森透露給他的消息,日本軍隊侵占香港只是時間問題,一旦日本人登陸香港,代管的豪宅就由他支配了,最后大不了埋上一桶炸藥把豪宅炸掉,房主們最終只能把賬算到日本人頭上,沒有人會怪罪他。
一位南非航運商通過余伯庸辦理好了美國簽證,同時也把一棟意式豪宅托付給余伯庸代管。南非航運商前腳登船,余伯庸后腳便帶著哈德森給他介紹的美國收藏家進了意式豪宅,開始估價豪宅里的油畫和古董。這時,豪宅里突然闖進一群人,連打帶罵把余伯庸和美國收藏家趕了出去。從這群人的叫罵聲中,余伯庸明白這群人也盯上了自己做的生意,惦記著逃離香港的富人豪宅。灰頭土臉的余伯庸找到小北,把自己被人欺負的過程講述一遍,并請小北幫他出頭。小北二話不說,帶上阿川和蒲生跟著余伯庸便去了。一行人進了意式豪宅,發現先前那群人正在搶著搬東西,不僅是油畫古董,連家具和窗簾都搬到院子里了。
小北一腳踩在意大利沙發上,問道:“這里誰是主事的?”
小北話音未落,大方仔從屋里走了出來,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聽說你小子跟著德叔混了?”
小北看到大方仔,也沒有好臉色,挑釁地問道:“沒錯,你是不是想認我做大哥了?”
大方仔嘿嘿冷笑一聲:“在香港,我大方仔與德叔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他發他的財,我賺我的錢,見面互相稱呼一聲大哥……”
小北笑道:“別他媽給自己戴高帽了,德叔都沒聽說過你這號貨色的名字。”
隨后,小北手指著余伯庸,對大方仔說道:“這里的所有東西都是我朋友的,趕緊領著你的人滾蛋。”
大方仔也不示弱,說道:“你要說這里的東西是德叔的,沒準兒我還能給德叔個面子,要說是這個死胖子的,咳咳,我大方仔還就不認了。”
大方仔說完,雙手一揮,手下十幾號人全把東西撂地上,從腰間拔出尺寸不一的刀子來,把小北一行人圍在中間。小北冷冷一笑,把手也從腰間掏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黝黑烏亮的手槍。緊接著,阿川和蒲生也掏出手槍,并把槍口瞄向大方仔的手下。眼見著再爭執下去要吃虧,大方仔只好強忍火氣,沖著手下一揮手,一撥人收起刀來轉眼奔出院門。
自從有了小北撐腰,余伯庸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即便是那些沒有托付給他代管的豪宅,余伯庸也都不放過,只要判斷業主離開了香港,他便帶人直接砸開門鎖,然后把豪宅里面值錢的東西賣給美國收藏家。余伯庸也深諳有錢大家賺的生財之道,他把賺來的錢三成分給哈德森,兩成分給小北,自己獨吞半數。余伯庸心里清楚,小北對賺錢沒有執念,他到香港的主要目的是找到阿玉。兵荒馬亂時期,像阿玉這么年輕貌美的女孩能夠全須全尾地活下來,那肯定是個奇跡。余伯庸時常勸解小北,說是日本人的飛機炸死很多廣州城的老百姓,阿玉沒準兒早就罹難。余伯庸還讓小北物色一兩個按摩女,他說忘記一個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再愛上一個女人。
第二天是禮拜天,小北擔心自己不能按時趕回港島,便讓阿川留下看管幾個場子,他和蒲生帶著七八個人趕往碼頭。易梅與“抗日義賣團”的姐妹們早就候在碼頭,待小北抵達后,兩撥人剛好坐滿一艘小渡輪,隨即開赴九龍。易梅向小北介紹當天義賣物品是明星海報,分別是身著旗袍的胡蝶、身著飛行服的李霞卿、身著游泳衣的易梅,每張海報都有各自的親筆簽名。
九龍抗日義賣非常順利,一上午在旺角賣掉半數海報。午餐在大排檔一人一個便當,下午去新界繼續進行抗日義賣。在新界的義賣也沒有遇到任何阻力,眼看著太陽西墜,海報也被有愛國情懷的人盡數買走。易梅很是欣慰,正跟姐妹們計劃著下個禮拜天的抗日義賣,突然從人群里沖出幾個男人,這些人目標很是明確,直奔易梅而來。兩個體格壯碩的男人架起易梅的胳膊,迅速奔向遠處停放的一輛罩著篷布的貨車。本已放松警惕的小北聽見易梅的呼救聲,隨即率領一眾手下追了上去。跑在最前面的小北很快追上易梅,他踢翻一個上來阻截的男人,接著又一腳踢中架易梅左胳膊的壯碩男人。那個壯碩男人竟然不做絲毫停滯,只是回頭瞅了一眼小北,繼續架著易梅往前飛奔。小北豈肯讓易梅遭遇不測,他從后腰拔出手槍,對著壯碩男人后背開了一槍,那名壯漢瞬間撲倒在地。剩下的另一個人松開易梅,把手伸進后腰,不待他拔出槍來,小北便扣動扳機,一槍命中這名壯漢的額頭。小北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易梅,發現她已經被嚇得花容失色,兩只手死死抓住小北。
兩聲槍響過后,街頭上的行人亂作一團。此時,從篷布貨車里接連跳下七八個男人,全都提著南部十四式手槍。小北知道當下的香港遍布日本特務,但是沒想到他們敢明目張膽地帶著手槍搶人。小北和蒲生只有兩把勃朗寧手槍,另外七個弟兄赤手空拳,不可能抵擋得住這群日本特務。小北讓蒲生帶著義賣團其他姐妹趕緊撤離,蒲生隔著老遠喊了一嗓子,問小北往哪兒撤。
這時候,對面的特務已經舉槍射擊了,子彈呼嘯著從耳畔飛過。
在槍聲的間隙,小北沖著蒲生喊道:“銅雀樓!”
六
銅雀樓是德叔的產業,也是九龍唯一一座聲色場所,原先也歸小北看管,所以他第一時間想到的躲藏場所就是銅雀樓。銅雀樓日常看場子的人手有十多個,而且還有電話可以報警。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小北和蒲生等人掩護著易梅和她的抗日義賣團的姐妹們,沿著柯士甸道兩側的騎樓撤退,身后不時有槍聲響起,騎樓的立柱正好用來躲避子彈。小北觀察一下地形,柯士甸道的下一個路口右拐便是松山道,松山道往前四五百米距離就是英國駐兵營房,日本特務還沒有膽量在英國兵營邊上開槍。銅雀樓就在英國兵營旁邊,德叔當初在這里開店,主要是想賺英國佬的錢。小北叫過來一名腿腳利落的手下,讓他先行跑去銅雀樓,一是讓銅雀樓看場的人過來接應,二是打電話報警。這名手下答應一聲,沿著騎樓的立柱轉眼跑得沒影了。小北讓其他手下護著易梅和義賣團的姐妹繼續撤退,他和蒲生手里各有一把手槍,留下來斷后。突然,小北覺得身后的槍聲密集起來,叫喊吆喝聲也不再全是日本話,而是夾雜著幾個香港口音,且聲音有些耳熟。待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小北終于想起來了,這個人竟然是大方仔。
大方仔指揮著手下馬仔為日本特務開路,他甚至了解小北的撤退路線是去銅雀樓。
大方仔喊道:“兄弟們賣力呀,一定要在松山道路口截住他們。”
小北揮揮手,對著蒲生耳語幾句,蒲生點點頭,轉身往松山道方向跑過去七八根立柱。
接著,小北則放開喉嚨喊道:“大方仔,你敢做漢奸,就不怕老子扒你家祖墳嗎!”
小北話音剛落,五六十米開外的蒲生對著大方仔的方向“叭叭叭”連開三槍。趁著大方仔和日本特務躲避到騎樓立柱后面的空當,小北急忙往前躥過五根立柱。躲避在立柱后面,小北已經能夠聽見大方仔喘氣的聲音。小北仔細辨別一下,大方仔與自己似乎只有一根立柱的距離。
看到前方不再開槍,大方仔吆喝著手下率先往前沖。突然,腳下一絆,大方仔整個身體撲倒在地上,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槍甩出去老遠。大方仔剛剛坐起身來,小北一腳踢中他的面門,腦殼重重地摔在青磚地上。小北上前一腳踏住大方仔的胸口,手槍對準他的右腿膝蓋骨開了一槍,大方仔一聲慘叫傳遍整座騎樓長廊。日本特務對著慘叫聲傳來的方向“砰砰叭叭”亂射一通。小北險些被子彈射中,他趕忙躲到騎樓立柱后面,朝著前方開槍還擊。膽子稍大的日本特務已經逼近,小北已經聽見皮鞋著地的聲音,就在他再次舉槍射擊的時候,勃朗寧里已經沒有子彈了。躺在地上的大方仔看到小北沒了子彈,他顧不上疼痛,扯著嗓子喊叫起來,說小北沒有子彈了。一瞬間,大方仔的手下和日本特務便圍攏上來,四五把南部十四式手槍指著小北,示意他舉手投降。小北猶豫之際,突然“叭叭叭”又一陣槍聲響起,幾名日本特務被擊中后當即撲倒在地。此刻,警笛聲和遠處英國兵營的警報聲接連響起。小北還在納悶兒,幾條黑影奔了過來,其中一個精瘦干練的男人將兩個彈夾塞進他的手中。
精瘦干練的男人問:“是勃朗寧槍吧?”
小北點點頭:“謝謝,你們是……”
精瘦干練男人回道:“我們是東江縱隊香港情報站的,警察來了,你趕緊撤吧。”
說完,精瘦干練男人跟幾個同伴迅速隱入夾道里,不見了蹤影。小北來不及細想,沿著騎樓走廊往前狂奔而去。在柯士甸道和松山道的交叉口處,小北遇到銅雀樓看場子的兄弟們,眾人簇擁著小北轉眼間撤進銅雀樓。
易梅等人早已進了銅雀樓,此刻看到小北安然無恙回來,懸著多時的心才放下來。抗日義賣團的姐妹盡數安全,只有小北手下一個兄弟肩膀受了槍傷,銅雀樓的馬老板已經請來醫生為其醫治。眾人驚魂稍定,馬老板在二樓貴賓室安排好夜宵,請小北和易梅等人移步上樓去貴賓室歇息。小北對易梅甚是恭敬,一直側立在易梅身旁,引導著她上二樓。
突然,二樓上傳來一陣粗暴的喝罵聲,一個中年男人捂著半邊臉出現在樓梯口,嘴里罵道:“馬老板,你讓我大老遠跑到九龍來破雛兒,你的雛兒倒好,給我破了相,你他媽開的是黑店呀!”
馬老板立刻撇開小北,三步并作兩步上了二樓,一邊爬樓一邊掏出一塊雪白的絲帕,趕忙按在肥胖男人的臉上幫他止血。
馬老板嘴里不住聲地道歉:“陳督察、陳督察,對不住啊,這匹烈馬確實是個雛兒,我養了多半年,就是想孝敬陳督察你啊,可是誰承想這姑娘冥頑不靈,哎呀呀……你說算是什么事兒呀。”
眼看著捅了大婁子,馬老板回頭對看場子的手下叫喊道:“去把阿玉捆起來,吊旗桿!”
陳督察繼續罵罵咧咧:“老拿一些爛貨色充當雛兒蒙騙老子,這一回我差點信你了,她就給老子破了相……”
聽到“阿玉”這個名字,小北心頭一凜,他把易梅和義賣團的姐妹們送進貴賓室,轉頭對馬老板說:“帶我去看看這個阿玉姑娘。”
蒲生緊隨其后,對小北說:“這個阿玉沒準兒就是香榭舍的姑娘,因為她老不接客,經常被吊旗桿。”
小北一聲不吭,跟著看場子的人走進阿玉的“香房”。
七
香房里的光線有些昏暗,玄關處是一盞不超過10瓦的燈泡泛著幽幽的紅色弱光。玄關的走廊很短,往前邁兩步就能看清楚整個房間,床頭上的歐式燭臺燃著幾根調節氣氛的蠟燭。借著閃爍不定的燭光,小北看到一間零亂的香房,香房大床上蜷縮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孩,她雙手握著一把剪刀,身體不住地抖動著。小北搶步上前,伸出左手正要撩開女孩的頭發,女孩卻揮起手中的剪刀刺向小北伸過來的手臂。小北沒有躲閃,而是探出右手抓住女孩持剪刀的手腕,待他把女孩的長發撩開,一時愣在床前,這個女孩竟然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阿玉。小北瞬間感覺血液涌上頭來,他的頭和耳朵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蒲生盯著小北的臉色,他臉上的神情已經給出了答案。蒲生趕緊扯起染著血跡的床單罩在阿玉身上,阿玉出于本能反應,雙手舉起剪刀又刺向蒲生。幸虧蒲生反應敏捷,一把奪下阿玉手里的剪刀扔在地上。剪刀落地“當啷”一聲響,把驚愕中的小北喚醒,他彎下腰身撿起地上的剪刀。隨后,他抱起裹著床單的阿玉轉身走出房間。掙扎的阿玉突然仰起臉,待她認出抱她的人是小北后,她突然“啊哦”一聲號叫出來。阿玉的哭聲像是從胸腔里迸發出來的,尖銳、悠長且凄厲,其中飽含著委屈、心酸和不甘,一聲聲刺透小北的心,他把阿玉抱得更緊了。小北低下頭依偎著阿玉的臉龐,輕聲地對她說道:“阿玉別怕,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了……”
小北走進貴賓室,把懷里的阿玉交給易梅,轉頭對蒲生吩咐道:“你帶上大家離開這里,去碼頭等我。”
蒲生從小北的眼神里看到一股煞氣,心知不妙:“北哥,咱們先回港島,從長計議……”
小北冷冷地說:“滾開!”
蒲生一把抓住小北的胳膊,說道:“這是德叔的地盤呀!”
小北甩開蒲生的胳膊,就在他要跨出貴賓室門口時,馬老板一步闖了進來。馬老板尚未開口,小北一把卡住馬老板的脖子,另一只手掏出剪刀抵在馬老板的喉嚨處,喝問道:“是誰把阿玉從香榭舍轉到銅雀樓的?”
看到小北目露兇光,馬老板頓時嚇得臉色慘白,顫抖著說道:“是……是阿川,阿川也是好意,因為阿玉在香榭舍就……就已經被破雛兒了,他怕北哥傷心,就稟報給德叔……德叔便把人送……送到我這里了。”
聽到此處,小北握著剪刀的手臂一揮,一股血線噴射而出,嚇得屋里的女人們齊聲發出一聲尖叫。小北隨手一推,馬老板的身體從鋪著地毯的樓梯滾下樓去。
小北回過頭來,對著蒲生和易梅喊道:“快走!”
蒲生無奈,只得催促著眾人下樓。小北最后一個走下樓梯,他一步跨過馬老板的尸體,目送著蒲生和易梅出了銅雀樓的大門。隨后,小北便走進一樓的酒吧,抓起酒柜里的烈性酒一瓶一瓶摔在地板上。銅雀樓十幾個看場子的人一時間不知所措,因為他們全都知道小北是德叔手下的紅人,也曾經總管過銅雀樓。
小北一邊摔著酒瓶,一邊沖著看場子的伙計喊道:“去把姑娘們叫出來,全都叫出來!”
看場子的伙計們仍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聽從小北的吩咐。
小北對他們說道:“今天晚上銅雀樓的事兒與你們無關,你們只管把姑娘們清走,五分鐘后我就一把火燒了銅雀樓,如果燒死一個姑娘,你們看場子的就背上一條人命。”
看場子的伙計們聽小北這么說,這才四散而去,一路吆喝著清場。此刻,臉上纏著繃帶的陳督察剛好從一樓的休息室走出來,看到馬老板滿臉是血地躺在樓梯口一動不動,頓感出了大事。就在陳督察伸手掏槍之際,小北已經把槍對準他的腦袋。陳督察跟小北早已熟識,他壓根兒想不明白小北為什么會用槍指著他的腦袋。就在他要呵斥小北的時候,嘴巴尚未張開,小北的槍已經響了。陳督察剛剛包裹好的腦袋再次開了花,仰面倒在馬老板身邊,他至死都不明白小北怎么會對他開槍。
小北一手提著手槍,一手繼續摔砸酒瓶,整個銅雀樓彌漫著酒氣。姑娘們從樓上樓下各個房間里擁了出來,一個個全都是衣衫不整披頭散發,有的還赤著腳踩上碎酒瓶子,疼得哭爹喊娘號叫起來。更有暈頭轉向的嫖客,嘴里面喋喋不休叫罵著要去退錢。待他們看到兩具尸體躺倒在樓梯口的時候,即刻閉住嘴巴連躥帶跳地奔出銅雀樓的大門。看見最后一名看場子的伙計出門后,小北拿起吧臺上的一根蠟燭扔在地上,火苗頓時躥了起來。
等到小北走出銅雀樓大門時,身后已經變成一片火海。
八
美國收藏家們已經撤離香港,余伯庸巧取豪奪來的古董油畫一時間沒有了主顧。余伯庸不得不找哈德森,讓他再介紹個美國買主。介紹也不是白介紹,余伯庸給哈德森送了一件莫奈的《干草堆》油畫,這是莫奈《干草堆》系列作品之一,屬于法國印象主義畫派的經典名作。沒想到的是哈德森對《干草堆》沒有絲毫興趣,他一直皺著眉頭,深邃的眼窩里閃爍著憂慮的神色。余伯庸以為是哈德森不了解《干草堆》系列的價值,便滔滔不絕地講起莫奈這組油畫作品創作于家鄉法國吉維尼,每天如何在同一個位置和角度用顏色來展現太陽光線的明暗變化……余伯庸一直講到兩個嘴角泛白沫,哈德森仍舊不為《干草堆》所動。余伯庸無奈,他又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只拳頭大小的錦盒,打開錦盒之后雙手捧到哈德森眼前:這是一顆玉米粒大小的鉆石,璀璨閃爍中泛著粉色亮光。余伯庸用手推了一把哈德森,說這是一顆價值連城的南非粉鉆,讓哈德森將來送給自己的未婚妻。
哈德森瞥一眼錦盒里的粉鉆,眼神里露出幾分輕蔑與不屑:“你在侮辱我的智商,有錢人逃離香港帶不走油畫倒是真的,帶不走鉆石又是什么道理呢?”
余伯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解釋道:“富人豪宅里都有一個藏寶洞,藏在里面的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好玩意兒,以備不時之需,這些年來我翻遍了廣州香港上百棟豪宅,打眼一瞧就能找到這些藏寶洞,這顆粉鉆就是在一棟西班牙風格的豪宅的藏寶洞里找到的。”
哈德森似乎壓根兒就沒有聽余伯庸的解釋,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旦發生戰爭,再名貴的鉆石都會變成狗屎,日本真的有可能對美國動手……”
余伯庸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是杞人憂天,日本人就算是昏了頭也不敢動美國一根汗毛。”
哈德森搖了搖頭,說道:“日本人或許是真的昏了頭,因為戰爭機器一旦開動便不再受理智支配。”
余伯庸合上錦盒,塞進哈德森手中,對他非常真誠地說道:“你們美國間諜跟中國大夫很相像,中國大夫會故意夸大病人病情,治死了,理所當然,治好了,病人就會對大夫感恩戴德。”
哈德森似乎沒有明白余伯庸的比喻,他問道:“美國間諜怎么跟中國醫生相像了?”
余伯庸說:“美國間諜同樣會夸張美國受到的威脅,威脅沒有發生,是間諜付出了努力,威脅一旦發生,是間諜高瞻遠矚。”
哈德森喝掉杯子里的威士忌酒,把身邊兩位陪酒女郎打發走,對余伯庸悄聲說道:“我有個辦法能幫你賣掉手里的古董。”
余伯庸糾正道:“哪一筆收成沒有你的份兒?所以,這是咱倆手里的古董,快說說你的辦法。”
哈德森說:“日本人在銅鑼灣開的正和商行正在收購文物,你可以把貨賣給他們。”
余伯庸面露難色:“這個時候跟日本人做生意,我余某人豈不成了漢奸?”
哈德森說:“你說的是咱倆的古董,那你就不是漢奸,而是在替美國人跟日本人做生意。”
余伯庸點點頭,笑道:“那我就坦然多了。”
哈德森笑著說:“你這種做法正應了你們中國一句俚語。”
余伯庸問道:“你能懂什么中國俚語?”
哈德森說:“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
冬天的香港原本不冷,但是有北風的時候就不一樣了,越過整個中國內陸的西伯利亞寒流裹挾著戰爭的硝煙,抵達港島時依然讓人覺得生冷刺骨。凌晨被凍醒的香港人趕忙找出自己為數不多的厚實衣服,這些衣服往往一年兩年都穿不上一回,1941年的冬天著實不一樣。
余伯庸和哈德森從正和商行出來時,天色已經擦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豎起風衣的衣領子,一股冷風吹來,兩個人趕緊鉆進福特轎車里。經過哈德森引見,余伯庸源源不斷地把他通過各種手段搜刮來的古董字畫賣給日本人。每次來正和商行送貨驗貨,哈德森都會親自陪同。哈德森知道正和商行是日本的特務機構,就像日本特務知道哈德森是美國間諜一樣,彼此心知肚明地做著不相干的生意。余伯庸也知道買賣雙方的間諜身份,他們心不在焉地相互試探摸底,正好方便了自己渾水摸魚漫天要價。
哈德森剛剛啟動福特轎車引擎,車門便被人“嘭”的一聲打開,一個頭戴低檐鴨舌帽的男人隨即鉆進轎車。余伯庸和哈德森吃驚的同時,已經分別摸向腰間的手槍。
鴨舌帽男人迅速出手,按住余伯庸和哈德森的肩膀,說道:“我是小北。”
余伯庸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你被德叔暗殺了,這些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
小北眼睛瞟著車窗外,說道:“德叔正在找我,我藏身的地點很快就會暴露,你得幫我尋一處地方,讓我躲避一陣兒。”
余伯庸說:“德叔不是找你,是要宰了你,銅雀樓是他最賺錢的場子,你一把火給他燒了個干凈。現在香港警察通緝你,德叔要宰了你,大方仔的手下也在四處打聽你,香港這么小的地方,你說哪里安全?”
小北嘆口氣,說道:“活一時算一時吧,等我把阿玉安頓好,就去武漢抗日打鬼子去。”
哈德森吐出一口濃煙,說道:“用不了多久,你在香港就能抗日打鬼子了。”
小北不無擔憂地問道:“香港也保不住了嗎?”
哈德森沒有回復小北,他搖下車玻璃窗,對著車窗外又噴出一口濃煙。
余伯庸扭轉過半個頭來,對小北說:“彌勒山有一座法國人的住宅叫圣藍湖,位置很是隱蔽,你跟阿玉去那里躲一段時間吧。”
小北說:“我現在無法出門,到處都貼著我的通緝令,你得開車把我和阿玉送過去。”
余伯庸點點頭:“我和哈德森今天晚上還有要事,明天送你和阿玉去彌勒山。”
九
每回把沉重的古董字畫搬上搬下,余伯庸都累得夠嗆,他一直想物色一個信得過的跟班。自從安排小北和阿玉住進彌勒山的圣藍湖之后,小北便成了余伯庸的跟班兼搬運工,一起往正和商行倒賣古董。小北起初不肯做,他覺得跟日本人做生意就是漢奸行為。余伯庸正義凜然地告訴小北,他每回冒著性命危險把古董送進正和商行,都是為了配合哈德森從日本人那里竊取情報。小北原本是不會相信這番說辭的,他覺得余伯庸就是一個賺錢沒有底線的奸商,包括賺日本人的錢。但是,余伯庸冒著極大風險幫他和阿玉找到安全的藏身地,使得小北對余伯庸多了幾分信任,他們畢竟是同一支足球隊廝混多年的兄弟。再說了,會賺錢、能賺錢也不是壞事,當年如果不是余伯庸想辦法賺錢,中華足球隊也許就錯過去柏林參加奧運會的機會了。如陳鎮和所言,大多數人都是多面性的,大奸大惡之徒也會有善舉,溫婉良善之人也有惡行。看人不能以偏概全,做人不能一意孤行。在小北的心目中,陳鎮和十足像個圣人,只要一想到亦師亦友亦親人的陳鎮和,小北就會覺得明亮和溫暖。
小北說哈德森竊取日本人的情報跟中國人無關,他問余伯庸為什么要冒這個險。余伯庸又把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的同盟國和軸心國兩派陣容講了一遍,還說哈德森在香港竊取日本人的軍事情報,就是在幫助中國人抗日。
看到小北還在猶疑,余伯庸進一步游說道:“我們配合哈德森做事,就等于有美國人為我們撐腰,香港警察和德叔就得顧忌三分,你現在最需要傍上一個有實力的后臺,你不為自己也得為阿玉著想吧。”
一說到阿玉,小北的心便軟了下來。自從跟隨母親逃難離開西北的窮鄉僻壤,與他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去,先是母親,接著是阿昭,后來是陳鎮和和阿玉,凡是能夠給予他溫暖的人都一一棄他而去。如今,阿玉失而復得回到身邊,他必須努力地保護好她。雖說阿玉已經被人糟踐,而且還淪落風塵成了賣笑賣皮肉的妓女,不再是一個干凈女人,可小北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棄之不管。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黑夜里,只要想到那些糟蹋過阿玉的男人,小北就會攥緊拳頭攥到手指關節“嘎巴嘎巴”作響。
為護阿玉周全,小北只好選擇相信余伯庸。自此,余伯庸變身為甩手掌柜,小北也由德叔身邊的紅人變成余伯庸的跟班兼搬運工。
進入十二月份,香港的氣氛越發緊張起來,市面上的糧食和日用品天天漲價,許多臨街店鋪已經關張。銅鑼灣最火的成記臘味煲仔飯也歇業關門了,還把玻璃櫥窗里懸掛的臘肉、臘腸、臘鴨、臘鴿全都收起來了,那可是成記吸引顧客的臘味招牌。往日里,那些滴著油汁黑亮泛黃的臘貨,老遠就能吊起食客們的胃口。往昔熱鬧的銅鑼灣變得無比冷清,幾乎看不到幾個洋人的身影,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亞裔面孔大都罩著幾分峻冷,他們像是恢復了原始本能的動物一樣,似乎已經嗅出空氣里摻雜的肅殺。
余伯庸接到哈德森電話,讓他抓緊時間準備一批貨真價實的古董,今天必須去一趟正和商行。余伯庸說前天送去一批貨還沒結賬,現在巴巴地再送一批不合規矩。哈德森不容余伯庸推托,讓他必須抓緊時間備好古董,一個小時后裝車去正和商行。余伯庸沒有答應,他說做藝術品交易不能壓貨,會給對方制造砍價的空間。電話那頭的哈德森已經不耐煩了,痛罵一通,說余伯庸是個無恥的賊,把沒有任何成本偷來的東西說成藝術品交易,還威脅要把余伯庸送去警察局。聽出哈德森真動了氣,余伯庸不敢再討價還價,急忙帶著小北備貨、裝箱。
自從有了小北這個不花錢的搬運工,余伯庸把香港幾處豪宅里的藏品全都搬運到了彌勒山的圣藍湖,不僅可以集中管理古董文玩,還有小北和阿玉幫他看護。余伯庸倒騰古董賺錢之后,也買上一輛奔馳轎車,是一位全家搬遷去美國的英國商人賣給他的。雖說是輛二手車,但是性能和舒適程度高于哈德森的福特轎車。
在小北的精心護理下,阿玉的精神狀態逐漸見好,她已經不似先前那般驚魂不定、整日里啼哭。自從日本飛機在廣州投下第一枚炸彈,阿玉便跟隨父親遷移到了香港,章老板還花費重金買下一棟房子棲身。父女二人搬進新買的房子還不到半個月,便有人上門收保護費,領頭收保護費的人正是大方仔。大方仔原本就是一個街痞混混兒,當他發現大批內地難民擁進香港避難,便打起了從難民身上撈錢的歪主意。初來香港的章老板父女人生地不熟,章老板本著息事寧人的想法,想著掏一些小錢打發大方仔。章老板進屋取錢的時候,沒料到大方仔也跟了進來,而且被他發現裝錢的木匣子里有七八根小金條。這些錢是章老板打拼一輩子積攢下的,原先是作阿玉嫁妝和自己養老之用。大方仔看到金條后便生出搶奪歹意,雙方撕扯中,大方仔一個手下一刀抹了章老板的脖子。阿玉在樓上聽到爭吵聲,奔下樓來看到父親已經倒在血泊中,她驚呼著撲上前去抱住父親,章老板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就咽了氣。阿玉使勁按住父親汩汩流血的脖子,感覺天塌下來一樣昏暗,當場暈死過去。
等到阿玉醒轉過來時,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床上,下體針刺一般疼痛。阿玉明白發生了什么,她艱難地并攏起雙腿蜷縮在床上,想起樓下還躺著父親的尸體,阿玉再次暈厥過去。第二天早晨,阿玉出了家門前往警察局報案。警察勘查現場并做了記錄,隨后還幫阿玉處理了章老板的后事。此后,阿玉幾乎每天跑一趟警察局,詢問殺害父親的歹徒抓到沒有。警察說最近類似的惡性案件很多,至少有三個幫派的人參與了針對內地難民的搶劫襲擊,已經有十一人被劫匪殺害,他們根本忙不過來。
回到家中的阿玉也是度日如年,想到慘死的父親,阿玉便止不住悲慟。每天晚上她都不敢入睡,要反反復復查看十幾遍門鎖,甚至不敢靠近窗戶。即便是睡著了,洗手間的水滴聲都可以把她驚醒。醒來時,要么是一身冷汗,要么是渾身戰栗,接下來便再也不敢合眼,一直坐在床上等著天亮。
在那些煎熬的日子里,阿玉發癲似的思念小北,盼望著小北能夠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有時候,阿玉會不斷地念叨小北的名字,“小北……小北……”,期待著小北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喚。念叨小北的名字時,眼淚會不知不覺流下來,直到鼻腔里也涌滿淚水喘不上氣來,她才知道自己哭了。離開廣州的時候,阿玉寫了好幾張紙條粘貼在得月齋各處,告訴小北自己和父親去了香港。后來,她聽說廣州城被日本人的飛機炸爛了,小北就算是回到廣州想必也看不見自己留下的紙條。
時間稍久,阿玉身上的錢花沒了,她不得不為生計考慮。先是典當一些金銀首飾,勉強過活一陣子。后來細軟都典當盡了,再難以為繼。等到阿玉想賣掉這棟房子的時候,香港的房子已經找不到接手的下家了。于是,阿玉想出去打工,因為她曾經在得月齋端過盤子洗過碗,還頗受老顧客們贊賞。也許是阿玉走了背字,她誤把香榭舍當成一家粵菜館,進去之后就再沒出來過……
十
余伯庸翻看著木箱上的標記牌,指揮著小北裝車。這些古董按照品相等級一一編號裝箱,既然哈德森要一批上等貨色,余伯庸自然不敢怠慢,挑選的都是一流的藝術品古董,其中包括唐寅和文徵明各一幅國寶級字畫、一根十七世紀英國查理二世加冕時的權杖。臨上車時,余伯庸遞給小北一把勃朗寧手槍和兩個彈夾。小北問余伯庸為什么要帶武器,余伯庸說是哈德森交代的。
余伯庸把奔馳轎車開出圣藍湖,小北隨后鎖上圣藍湖大院厚重的黑色鐵門。鎖門的時候,小北看到二樓玻璃窗后的阿玉。阿玉站在紗簾后面,也正看著關鐵門的小北。昨天晚上,小北從圣藍湖的地窖里面搬上來一箱蘇格蘭威士忌,他給阿玉也倒了一杯酒。阿玉喝不慣洋酒,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小北一杯接著一杯,不一會兒喝下大半瓶威士忌,幾次想要張嘴說話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阿玉對小北說,你不喜歡喝酒就不要喝了,有什么話就說出來吧。
不知道是酒勁兒上頭,還是被難以啟齒的話憋的,小北的臉漲成紫紅色,他像是咽下一大口沒有嚼細的飯團,狠呆呆地說道:“今天晚上不下樓了,我要跟你一起睡。”
阿玉搖了搖頭,眼淚先落了下來,她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掉,也用決絕的口吻說:“我已經是個不干凈的女人了,不能毀了你的前程,你要是不嫌棄我,以后就做我的哥哥吧。”
奔馳轎車駛進正和商行是中午十一點四十五分,這是哈德森挑選的時間。在正和商行前兩個街口拐彎處,哈德森讓余伯庸把車停下,一直停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到達正和商行,是因為駐香港美領館早就對正和商行實施了無線電信號監控,日本人會在中午十二點整接收摩斯密碼電報。截獲的電報密碼大概是日本關東地區的一種方言,美國人破譯了半年,還是一無所獲。最近,美領館從美國本土找到一位美國籍的日本關東人,想通過這個人來破譯日本特務機關的密碼。但是這個美籍日本人一周后才能抵達香港,一周后也就是12月13日。但是,哈德森綜合各方面情報做出一個大膽推測:日本人近日就會對美國采取軍事行動。
一周前,駐香港美領館把哈德森的分析報告遞交給美國軍方,卻遲遲得不到軍方的任何回復。隨著廣州日軍調遣的日益頻繁,哈德森越發焦躁不安,天天催問總領事。總領事讓哈德森再忍耐幾天,等美籍日本關東人抵達香港,就會印證哈德森的分析報告。哈德森把他剛剛從中國軍方拿到的報告材料摔在桌子上,說如果戴局長的情報機構不是吃白飯的,日本人的軍事行動就會在這一兩天發動。總領事的臉色也冷了下來,質問日本人對美國實施軍事行動的依據何在。哈德森建議總領事對正和商行采取秘密行動,直接搶奪日本特務破譯后的電文,便會一目了然。總領事覺得哈德森有臆想癥,說日本人除非是昏了頭才會對美國采取軍事行動。總領事還告訴哈德森,他不會憑一份分析報告去招惹不必要的外交麻煩,除非哈德森把證據擺到桌面上,否則決不會對正和商行采取行動。哈德森連日來的焦慮累積到了極限,他向總領事豎了一個中指后,摔門而去。
在正和商行的會客室里,兩位日本古董專家圍攏在長條桌子邊,正在用放大鏡勘驗唐寅的《馭虎圖》。哈德森、余伯庸和小北立在長條桌另一側,靜靜地等候兩位日本古董專家的結論。哈德森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表針指向十二點二十分,他便借故要去洗手間走出會客室。臨出門時,哈德森給余伯庸遞了一個眼色,示意他要行動了。這也是事先交代好的,哈德森讓余伯庸這邊不要糾纏,無論正和商行付不付貨款,他都要盡快回到車里,發動好汽車引擎等自己。往正和商行倒賣古董文玩已有數次,哈德森每回都要找借口四處溜達,加上他早就得到正和商行的平面設計圖,哈德森對這座建筑的結構早就了如指掌。哈德森在洗手間里給手槍擰上消音器,并揣進風衣口袋里,隨后出了洗手間直奔地下室而去。下到地下室后,右拐最里面的房間便是無線電發報室,這是哈德森根據露在室外的T形天線判斷出來的位置。發報室門口站著一名值守的日本特務,他看到哈德森進入地下室,急忙伸手掏槍。未等特務拔出槍來,哈德森的子彈便射穿特務的胸膛。緊接著,哈德森一腳踹開房門,發報室里只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臺九四式大功率發報機,一名發報員正在翻譯電文。發報員下意識站起身來,當他看清楚哈德森是一副西方人面孔時,沒有絲毫猶豫地把桌子上的電報團成一團塞進嘴巴。哈德森反應迅速,一槍擊中發報員的額頭,上前從發報員的嘴巴里掏出紙團。展開紙團,哈德森看到電文已經被翻譯成日語,但他不認識日文,只看到兩個阿拉伯數字:12,8。哈德森把紙團放進口袋轉身出門,此刻,地下室的樓梯上走下來兩個日本特務,當他們看到一個同伙躺在地上時,立刻意識到出事了,迅速拔槍朝著剛剛出門的哈德森開槍。哈德森左肩中了一槍,他回發報室躲避,然后舉槍還擊。雙方開了數槍之后,哈德森擊中前面的日本特務,后面那個特務呼喊著奔出地下室。哈德森急忙奔向樓梯,等他沖上樓的時候,幾名特務已經封住走廊,一排子彈射了過來,其中一顆子彈命中他的腹部。眼看著無法從走廊突圍,哈德森退后幾步,然后助跑飛躍過走廊,用身體撞向木格窗戶。哈德森的身體跌入窗戶外的草地,他忍著劇痛爬起身來,朝著院子里停放的奔馳轎車跑去。背后再次傳來幾聲槍響,又有一顆子彈擊中哈德森的后背,他的身體隨著子彈撲倒在地上。這時,奔馳轎車車門打開,小北舉槍對著走廊窗戶處“叭叭叭”連開三槍,然后奔到哈德森跟前,將他攙扶進奔馳轎車里。小北急吼吼地喊了一聲開車,余伯庸對著正和商行門也開了兩槍,居然打中一名闖出來的日本特務。隨著汽車引擎的一聲轟鳴,黑色奔馳轎車沖出正和商行的大門。
小北在后座上查看著哈德森的傷口,發現后背上那一槍射穿了肺部,傷口流出來的血已經染紅整個車座。
哈德森從口袋掏出紙團,塞到小北手里,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送去……領事館,日本人……日本人12月8日要、要采取行動。”
十一
1941年12月25日是一個“黑色圣誕節”,誓與香港共存亡的香港總督楊慕琦,僅僅在醉酒灣抵抗了兩天,便向日本人無條件投降。與哈德森分析預測的一樣,日本人不僅要對香港下手,早在十八天前還對美國采取了軍事行動,發動了舉世震驚的“偷襲珍珠港”行動。偷襲珍珠港行動開始幾小時之后,日軍越過深圳河入侵新界,并在12月8日上午占領啟德機場。
哈德森付出一條命的代價從日本特務機構正和商行搶奪來情報,卻為時已晚,當美國駐香港總領事趕到仁愛醫院時,哈德森早已停止了呼吸。小北把那個帶血的紙團交給總領事,總領事掃了一眼紙團上的內容,嘆一口氣說道:“晚了,你們說的12月8日是美國的12月7日,他們偷襲了我們的珍珠港。”
余伯庸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交到總領事手里,說道:“這是哈德森送給他未婚妻的禮物,麻煩你代為轉交。”
英國軍隊僅僅抵抗了三天,便全線退守港島,把新界和九龍拱手相讓給日本人。日本軍隊為避免過多傷亡,向香港總督楊慕琦發出勸降書,遭到楊慕琦嚴詞拒絕。于是,日本人的飛機和火炮開始對港島大肆轟炸。直到供水設施遭到全面毀壞,港島軍民們的抗擊雄心才被打壓下去。12月18日晚,又一輪猛烈轟炸后,日軍借著濃煙搶渡維多利亞灣,渣甸山幾番近似肉搏的血戰之后,日軍登陸港島。登上港島的日軍,在淺水灣和圣士提反學院槍斃了大量英軍戰俘和護士,并揚言會對香港市民進行無差別屠殺,以此逼迫楊慕琦投降。
總督楊慕琦宣布香港無條件投降那天,小北、阿玉、余伯庸和易梅齊聚在大坑村馬球場,是李惠堂召集眾人在家中舉行圣誕晚宴。由于近來飛機連日轟炸,晚宴地點設在李氏公館的地下室。說是圣誕晚宴,其實是香港淪陷的悼念會,賓主全是一臉冰霜色,情緒都低落到了極點。李惠堂的祝酒詞里也滿是悲涼,他說自此國無寧日,自己卻報國無門,茍存于亂世只能祈望朋友們平安。說罷,這個鐵骨錚錚的男人竟然哽咽起來。余伯庸接過李惠堂的酒杯,杯子里的酒水已經被他顫抖著灑掉半杯。
余伯庸安慰李惠堂說:“惠堂先生雖沒有像鎮和和江柏一樣投身疆場御敵,但是一直在香港進行愛國募捐,已經將大半個家業捐獻給了國家,豈能說是報國無門。”
聞聽此言,李惠堂反倒是更加激動起來,他指著余伯庸喝罵道:“李某的微許家業不足掛齒,比不上余先生倒賣給洋人古董的萬分之一,國難當頭熱血男兒當以身報國,唯有你在倒賣古董賣國求榮。”
余伯庸肥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得無比尷尬,他囁嚅道:“覆巢之下無完卵,這些祖宗留下來的寶貝豈能保全,倒還不如……不如賣給能夠保全它們的人,這也算是功德無量吧。”
李惠堂奪過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接著罵道:“你放屁!不要美化你的賣國行徑,國人將來會跟你清算的!”
廖月英急忙走上來勸和,易梅把李惠堂拉到一邊,并把陳鎮和最近一封來信交給他看。看到陳鎮和的親筆信,李惠堂的情緒平靜下來,不住地對著信箋點頭。為了掩飾尷尬,余伯庸只好一杯接一杯獨自喝著悶酒。李惠堂雖然是在罵余伯庸,小北聞聽也覺得臉面發燙,因為余伯庸倒賣古董文玩的力氣活兒全是他干的,圣藍湖地下室里至今還存放著大量寶貝,都是余伯庸從香港各處搜刮來的。阿玉大概是看出小北的心思,她把一只玉手搭在小北的手背上,并為他倒滿一杯紅酒。小北抬起頭感激地瞅一眼阿玉,心頭不由地軟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圣誕晚宴上多了一張陌生面孔,廖月英向大家介紹說是她的堂弟,香港《華商報》主編廖先生。小北覺得廖先生有幾分面熟,一時間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常年在德叔的幾個場子里巡視轉悠,一面之交覺得面熟的人有很多,不是嫖客就是賭徒,小北也沒有細尋思。
幾杯酒喝下,氣氛略好一些,廖月英拉著阿玉坐在沙發上小聲聊天。所謂的聊天其實是廖月英說得多,阿玉只是在皺著眉點頭或搖頭。小北側著頭傾聽,想知道兩個人在說什么,因為他事先拜托廖月英勸說阿玉答應自己的求婚。就在小北把注意力放在“偷聽”上的時候,廖先生端著酒杯走過來,小聲問小北是不是不記得他了。小北臉色稍稍一紅,不得不努力地在腦海里找尋眼前這張精瘦干練的面孔。廖先生見小北還沒有想起自己,便伸出手拍了拍小北腰間的勃朗寧手槍。小北差點驚叫出來,眼前這個干練的男人就是他那天在九龍保護易梅義賣遭遇大方仔和日本特務的糾纏,關鍵時刻遞給他兩個勃朗寧彈夾的人。
小北訝異地問廖先生:“你不是東江縱隊情報站的嗎?”
廖先生笑著說道:“世事變化這么快,誰還沒有幾個身份,你以前不還是中華足球隊的主力邊后衛嘛。”
聚會持續到深夜,眾人從地下室出來的時候,醉酒灣的炮聲早就停止了,香港本島各處不時傳來零星的槍聲。李惠堂和廖月英與大家一一握手擁抱,叮囑大家保護好自己,沒事的時候盡量少出門。臨別時,小北瞅了一眼廖月英,廖月英對小北輕輕地搖了搖頭。小北心情黯然,他知道廖月英沒有說服阿玉,這個結局也在他意料之中。阿玉貌似溫順如水,骨子里實則倔強如鐵。
十二
皇家警察和英國軍隊一同放棄了香港,失去社會治安力量之后,香港的黑社會組織愈發猖獗。港島淪陷的第三天傍晚,十幾路黑幫大佬齊聚在欽州街日不落大廈的露臺上,開會商量如何瓜分香港。流氓們蠻橫成性,爭吵到深夜也未能達成一致,最后采取抽簽方式決定自己的勢力范圍。區域確定后,接下來各個堂口又為區域內金店、商店、工廠、倉庫、碼頭等生產生活設施的歸屬問題爭執到天亮。最終,唯一達成共識的是各個幫會約定好洗劫香港時的暗語:勝利。各幫派相遇時,須以“勝利友”相待,不得自相爭斗。
大方仔和德叔先后投靠了日本人。有了先前的經驗,大方仔獨獨看好港島的私人洋房,如此冷僻的生財之道自然不被大佬們看好,他輕松地拿到一支上上簽。德叔了解人性,繼續經營他的吃喝嫖賭生意,并與日軍簽訂合約,旗下五家聲色場所每周二為“皇軍慰安日”。日本軍隊在醉酒灣舉辦入城式時,德叔組織旗下五家場子里的姑娘扮作歡迎日軍的市民。姑娘們拉著日語橫幅,揮舞著鮮花,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這些年輕女孩,在這一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熱烈歡迎來的日軍數日后就會帶去令她們痛苦無比的花柳和梅毒。也有一些明事理、顧大局的姑娘,她們一臉陰沉地站在人群里不笑也不揮舞鮮花。各個場子里的老板和龜公們明察秋毫,發現臉色難看的姑娘,立刻推到人群后面遮掩起來。
看到香港的各種利益被黑社會一一瓜分,余伯庸氣憤到血脈僨張,惱恨自己沒有分到一杯羹。盛世收藏,他四處網羅來的文玩古董藏在圣藍湖地下室不敢出手,現在市面上還敢收受這些玩意兒的只有日本商人。余伯庸不敢再跟日本文物商打交道,他擔心這些人與正和商行有交集,會暴露自己曾經跟哈德森合作,以及自己和小北曾參與正和商行情報搶奪事件的經歷。余伯庸裹了裹肥大的睡袍,這是香港百年難遇的寒冬,他的思緒情不自禁地回到冰天雪地的東北,那是一片雪白的地獄,當寒風呼嘯時,是無數凍死的厲鬼在哭號……
余伯庸往壁爐里添加了兩根木柴,期待火焰盡快升騰起來,驅散心底的寒氣。他深知香港不是久留之地,因為這里已經無法賺錢了。去處已經想好了,余伯庸準備去云南,昆明是中國最大的抗日物資集散地,政府購買以及國際社會援助的軍需物資全部由滇緬公路運到昆明。只要有物資流動就會有賺錢的機會,余伯庸深諳此道。此前,聽李惠堂說起過譚江柏的來信,他已經是第十九路軍華僑運輸大隊隊長,專門負責滇緬公路的軍需物資運輸。譚江柏在信里說他時常要親自押運,因為一千公里長的滇緬公路上經常有土匪出沒,他們要么武裝強搶,要么以極低價格購買貨車上的槍支彈藥,再倒賣給其他土匪發國難財。余伯庸想拉上小北一起去云南,小北生性厚道又能打能殺,是一個亂世中的好幫手。憑著他和小北的面子,私下跟譚江柏達成某種默契,賺大錢易如反掌。余伯庸甚至連勸說譚江柏合作的話術都已經想好了:戰爭遲早會結束,一旦戰爭結束,大家還要去過平常日子,過平常日子誰都需要錢……
余伯庸試探過幾次,可小北的心思全都在阿玉身上,他說阿玉現在需要靜養康復,暫時還不想離開香港。余伯庸覺得小北不離開香港也行,住在圣藍湖正好可以幫他看管地下室的文玩古董。戰爭一旦結束,便是百廢待興,古今中外的歷史規律也是這樣,一場戰爭之后便是經濟大發展的盛世,保全住圣藍湖地下室的寶貝,他還能再發一筆盛世收藏的財。
就在余伯庸盤算著如意人生時,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余伯庸立刻警覺起來,他從沙發縫隙里掏出勃朗寧手槍,將子彈上膛后揣進睡袍口袋,走到門口問道:“是哪位?”
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講一口磕磕絆絆的漢語:“是余先生吧,我是正和商行的經理伊藤倉介,我們是老朋友了,讓老朋友吃閉門羹不合適吧。”
余伯庸掏出手槍,對準木門,猶豫著要不要開槍。
伊藤倉介接著說道:“我是以生意場上的朋友身份前來拜訪的,余先生要是不冷靜的話,不光會搭上性命,而且還賺不到錢哪。”
十三
小北接到廖月英的電話時,便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是從廖月英哀婉且沙啞的聲音里判斷出來的。小北本來想帶阿玉一起去大坑村李府,偏巧趕上阿玉早晨來了月經。阿玉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沒有來月經了,早晨她疼得滿床打滾,直到滾落在地上。住在樓下的小北聽到樓上“撲通”一聲,趕忙奔上樓來,把阿玉抱上床。經他再三詢問,阿玉才羞澀地告訴小北,說自己“大姨媽”來了。小北看到床上的血污,這才放下心來。阿玉說她以前來“大姨媽”的時候,也會肚子疼到哭爹喊娘,因為母親去世太早,沒有人告訴她是怎么回事,她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小北問阿玉,那你后來是怎么知道月經的?阿玉說,后來發現沒有死掉,也就慢慢明白了女人的事情。
阿玉的健康狀況終于有了轉機,這不僅歸功于小北的全身心陪伴,還得益于廖月英和易梅的努力勸說,這些使得阿玉終于釋懷了那段糟糕的經歷。上個周末,廖月英和易梅陪著阿玉在樓上說話,小北在樓下廚房里擦拭餐具,他突然聽見樓上傳來阿玉久違的笑聲,那一刻,小北差點落淚,因為他已經有兩年沒有聽到阿玉爽朗的笑聲了。送廖月英和易梅出門的時候,阿玉親自送出大門,還熱情地跟兩個人擁抱。臨上車前,易梅碰了碰小北胳膊,悄聲說阿玉已經答應嫁給他了。易梅還給了小北一個地址,那是一家專門制作婚戒的金店,讓小北給阿玉去買一枚求婚戒指。
安頓好阿玉,小北鎖上圣藍湖的大鐵門,這才趕往銅鑼灣大坑村。小北把禮帽帽檐壓得很低,生怕在路上被人認出來。自從他一把火燒了九龍的銅雀樓,德叔便滿世界找小北,揚言抓到小北后要剝掉他的皮。銅雀樓里的姑娘主要是為英國駐兵提供服務的,英國士兵薪資待遇高,舍得在銅雀樓花錢找樂子,算是德叔的搖錢樹。此前,小北找人畫了阿玉的圖像,滿香港尋人,蒲生的一個小兄弟在香榭舍發現了阿玉。待蒲生告訴小北的時候,小北早就被這類消息折騰得麻痹了,以為又是手下的小弟們討好自己,所以也就懶得去落實。蒲生說者無心,阿川聽者有意,他立刻把這個事兒匯報給德叔。德叔把香榭舍的老板叫來,他比照圖像一看,香榭舍的阿玉居然就是小北要找的阿玉。阿川是德叔的心腹小弟,派到小北跟前的目的就是盯防小北。待德叔進一步了解情況后,得知阿玉已經被逼得兩次賣春,把這樣的阿玉交還給小北,小北肯定會嫉恨。香榭舍的老板說,這兩次的客人雖說都得手了,卻也都被阿玉弄傷了臉。老板還說,阿玉性情剛烈,他們也就反反復復拿阿玉當處女賣,很多客人就喜歡這一口,以為姑娘下手越狠才越是處女。德叔聽到此處,便知道這事兒還得瞞下去,不能讓小北知曉。德叔覺得小北每日里出沒聲色場所,已經看慣了身邊的鶯鶯燕燕,等到他遇見一個可心的女人就會把阿玉忘到腦后。于是,他趕忙把阿玉調派去了九龍的銅雀樓,然后讓小北不再管九龍的場子,只負責香港本島的幾處場子。
小北低著頭急匆匆趕路,忽然聽見有個男人在背后喊他北哥。小北不敢回頭,而且越發加快腳步往前走去。他能感覺到后面的人追了上來,從腳步聲判斷只有一個人。前面有一條巷子,小北立刻拐進巷子里,正準備發力奔跑,身后的人也緊跟著進了巷子,那人沖著小北喊道:“北哥,我是蒲生,就我一個人。”
小北站定身形,回過頭來看了蒲生一眼,發現他確實是一個人。
蒲生走到小北跟前:“北哥,德叔四處找你,你怎么還沒有離開香港?”
小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因為他不知道這個昔日的小跟班是友是敵。
蒲生接著說道:“北哥,我們兄弟一場,我是不會出賣你的。現在,不僅僅是德叔在找你,大方仔也在找你,他還說要把你的兩個膝蓋骨都打碎,你可要小心,我覺得你最好還是離開香港避一避。”
小北對蒲生印象不錯,他也是從內地逃難過來的潮汕仔,為人厚道不計較得失,在德叔這里賺到的錢都拿去救濟潮汕老鄉。小北帶著他搭伙的時候,一些要緊的事兒都是蒲生幫他料理的,包括在老虎崖下面解救余伯庸和老千。
小北向蒲生稱謝后,叮囑道:“在德叔手下討生活多留個心眼兒,不要把話說盡,也不要把事兒做絕。”
蒲生點點頭:“我知道了,北哥,你要是想離開香港就告訴我一聲,有幾個潮汕老鄉在碼頭上干活兒,都是我信得過的兄弟。”
小北上前握了握蒲生的手,眼圈有些泛紅:“好兄弟,謝謝你,咱們后會有期。”
說罷,小北扭頭走開,他沒有直奔大坑村,而是繞了幾道彎兒,借道又去了易梅告訴他的婚戒小店。小店隱蔽在一間閣樓里,小北前天就把錢和戒指尺寸送過來了,今天只是來取戒指。店主把一對婚戒交給小北,說了幾句祝福的話,然后把門就關上了。小北揣好婚戒,他準備今晚就給阿玉一個驚喜。下了閣樓,小北再三確認沒有人跟蹤,才往大坑村方向走去。
敲開李府大門,進得廳堂后,小北看到廖月英正抱著易梅坐在沙發里哭泣,李惠堂則背著手肅立在供龕前,供龕上擺放著兩個黑相框,一個是江柳生,另一個卻是陳鎮和。看到這幅場景,小北的腦袋“嗡”的一聲響,頓時覺得手腳冰涼,身體像是跌進冰窟一般。
陳鎮和在上一封來信里,詳細講述了他們飛行中隊在南粵上空如何利用云層掩護一次擊落四架日本戰機,看得易梅激動得熱淚盈眶。陳鎮和的文筆非常有畫面感,易梅捏著信箋的雙手都在顫抖,就像她親歷了那場長空鏖戰一樣。在信中,陳鎮和還說月底要飛赴新疆,去接一批全新的蘇聯飛機。而就在駕駛蘇聯飛機飛回成都的途中,在蘭州星星峽上空突遭狂風和強氣流,操縱桿失靈導致飛機撞上山崖墜毀,陳鎮和當場犧牲。
尖沙咀一家露天咖啡店,易梅面前的咖啡已經涼了,她低下仰望天空的頭,平視著街對面一對年輕情侶,眼睛卻濕潤開來。那對情侶手拉著手,對話中不時傳來女性矜持的細語。在戰亂中的港島,這是難得一見的溫馨。看見美好的事物,易梅就會落淚;就像看見火紅的木棉花開,易梅會覺得花瓣上有陳鎮和的血……看見相親相愛的情侶,易梅便會覺得那個男人是陳鎮和。自陳鎮和戰死以來,易梅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喝咖啡。在一個人的日子里,易梅會時不時地抬起頭來仰望天空,因為陳鎮和的英魂彌漫在藍天里。
十四
知道自己被日本特務包圍后,余伯庸的腦海里閃過十幾種念頭:開槍御敵、跳樓逃跑、開槍自殺、跪地求饒、裝作受害者、尿褲子扮精神病、交出圣藍湖所有古董保命……最終,他什么都沒做,而是把勃朗寧手槍丟進垃圾桶,乖乖地把門打開。打開厚重的房門時,余伯庸的臉上堆出最憨厚的笑容,笑呵呵地迎向伊藤倉介,并張開雙臂準備像往常一樣擁抱這位正和商行的總經理。迎接他的卻是一記悶心腳,伊藤倉介身前的一名特務飛起一腳,正好踢中余伯庸的胸口。余伯庸的憨笑還凝固在胖臉上,就仰面倒在地板上,幾名特務撲上前將他捆綁起來。
伊藤倉介把余伯庸帶上車,隨后又坐上船,他們沒有去正和商行,而是奔往九龍尖沙咀的半島酒店。余伯庸早有耳聞,日本軍隊占領九龍后,把半島酒店當作司令部。余伯庸暗自納悶兒,自己也就是個利用不當手段倒賣古董文玩的普通人,為什么要把他抓來日軍司令部。哈德森是美國間諜不假,就像伊藤倉介是日本間諜一樣,香港的各路情報人員沒有不知道的。同樣,香港的情報販子們也都知道,余伯庸只是傍著哈德森倒賣藝術品的古董販子,壓根兒也不必把他押解到日軍駐香港的司令部。難道是日本人記恨自己幫助哈德森去正和商行搶奪情報?對此,余伯庸已經想好了辯護詞,他準備全都賴在哈德森頭上,說自己是被脅迫的,而且他只負責開車。
余伯庸被帶上半島酒店七樓,在電梯間里,兩名特務給他松開綁繩。余伯庸甩著早被捆綁麻了的兩條手臂,嘴里哼哼唧唧地跟伊藤倉介叫屈,說自己如果不幫哈德森開車,他就會被哈德森干掉。又說自己不知道哈德森會在正和商行動刀動槍,如果知道這個后果,打死他也不會去正和商行。還說正和商行欠他兩筆藝術品貨款,共計四十七萬六千五百塊大洋,他愿意把這筆錢捐給正和商行作為死傷職員的撫恤金。
走出電梯的時候,只剩下伊藤倉介和余伯庸兩個人。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到有兩名日軍士兵站崗的房間門口,伊藤倉介示意余伯庸止步,他則輕輕敲了兩下門,然后屏住氣息傾聽門里動靜。不知道門里傳來何種暗示,伊藤倉介這才推門閃身進去。片刻工夫后房門被打開,伊藤倉介探出半個身子來,晃了晃腦袋示意余伯庸進去。余伯庸整理一下有些褶皺的西裝,努了努勁兒才算邁開左腿,他明顯覺得腳下虛軟,一個趔趄差點撲進伊藤倉介懷里。伊藤倉介推了他一把,余伯庸才找回身體重心,木訥地跟著伊藤倉介走進房間。
房間非常寬敞明亮,落地玻璃窗上鑲嵌著幾塊幾何形彩色玻璃,把投在酒紅色地毯上的陽光攪碎,視覺上的變化讓人感受不會那么單調。房門對面的墻壁前擺放著一張很大的桌子,桌子后面端坐著一個穿日式軍裝的軍人,看到伊藤倉介和余伯庸進來,那個軍人紋絲不動地端詳著余伯庸。余伯庸知道見到了正主兒,他本就覺得腿軟,此刻踩在松軟的酒紅色地毯上,愈發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但他努力地支撐著身體,并且還挺了挺腰板,鼓足勇氣瞅了一眼桌子后面的日本軍人。這個日本軍人年齡不算太大,從眼神精光里能看出此人精力頗為充沛,而且身材很是魁梧,即便是坐著也能看出他肩膀的寬厚。恍惚間,余伯庸覺得此人有幾分面熟,但他隨即又否認了“幾分面熟”,因為他不可能見過日軍高層軍官。房間里唯一的動靜,便是桌子旁邊一條壯碩的德國黑貝犬,“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日軍軍官率先開口,他沖著余伯庸說道:“余先生,我們好久不見了。”
余伯庸對日語不像英語那么精通,但是也能做一些簡單交流。他聽日軍軍官稱呼自己“余先生”,立刻覺得看到一線生機,但他還是很疑惑地瞅了一眼身邊的伊藤倉介。
伊藤倉介以為余伯庸聽不懂日語,他用漢語重復了一遍日軍軍官的問候:“余先生,我們好久不見了。”
確認之后,余伯庸再次仔細打量起面前的日軍軍官,確實有幾分面熟,他趕忙堆起一臉憨厚的笑容,用日語問道:“先生,我們認識,是嗎?”
日軍軍官“哼哼”笑了一聲,說道:“難道余先生不記得七年前的馬尼拉了嗎?”
余伯庸恍然大悟,他忍不住抬起手來指著眼前的日軍軍官,說道:“您……您是岡山隊長?”
伊藤倉介在一旁糾正道:“把手放下,岡山壟一少將現在是我大日本皇軍駐香港的司令官。”
余伯庸趕緊肅立,但他還是覺得生還有望:“七八年不見,岡山將軍越發年輕了,這精神頭兒踢全場沒有任何問題。”
岡山壟一站起身來,繞過巨大的桌子走到余伯庸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余先生說到點子上了,我一直期待著日中兩支足球隊能夠再來一場比賽。”
余伯庸尷尬地笑了笑:“眼下兩國交戰,希望能夠早日化干戈為玉帛,那個時候就能夠踏踏實實踢一場足球賽了。”
岡山壟一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望著對面的港島,說道:“足球可以讓人暫時忘卻戰爭,現在日中踢一場比賽,恐怕更具歷史意義。”
余伯庸說:“日中足球比賽……意義倒是有,可雙方的人手湊不齊整呀。”
岡山壟一說:“日本足球隊的球員大都在我的部隊服役,一道軍令下去,明天就能把球隊調動齊整。我聽說李惠堂先生也在香港,中華足球隊的隊長、經紀人和主力邊后衛都在,把球隊調動起來也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吧。”
聞聽此言,余伯庸便明白了岡山壟一的心思,對于日本足球隊在遠東運動會上十連敗不敵中華足球隊一事他一直無法釋懷。尤其是第十屆遠東運動會時,正是日本軍國主義狂妄擴張的起點,岡山壟一身為日本國家足球隊隊長,又是日本軍界的新晉明日之星,擊敗宿敵是他經年的心魔,甚至不惜動用投毒這種卑劣手段。不承想,中毒后的中華足球隊居然再次贏得比賽,還在賽后向日本人示威,打出了“抵制偽滿洲國參賽并永久退出遠東運動會”的橫幅,此事件不僅讓中國人揚眉吐氣,也讓岡山壟一和他的日本足球隊顏面掃地。受此奇恥大辱的岡山壟一,此番要搞中日足球比賽的目的昭然若揭:贏得比賽,一雪前恥。大半個中國已經淪陷于日本軍隊的鐵蹄下,在此前提下,再讓中華足球隊輸掉這場比賽,這個賽績勢必會成為撒在中國人傷口上的一把鹽,國足顏面無光不說,國人的士氣必將受到打擊。想通這一節,余伯庸覺得讓自己去死,似乎要比組織這場比賽還容易一些。
余伯庸呼出一口濁氣,對岡山壟一說道:“我這個經紀人人微言輕,中華足球隊也不把我當回事,這個比賽我實在是操持不了。”
余伯庸話音剛落,身旁的伊藤倉介一把抓起他的右手,迅速將一個器物套進他右手小手指上,“咔嚓”一聲脆響,一股鮮血噴灑在酒紅色地毯上。余伯庸只覺得一股鉆心的劇痛,隨即癱坐在由一塊綠色玻璃透射出的光線里,他的臉色也瞬間變綠了。伊藤倉介隨手一扔,把余伯庸的小手指扔向桌子旁邊的那條德國黑貝犬。黑貝犬一仰頭,準確接住伊藤倉介丟過來的手指,“咯吱咯吱”嚼了兩口便吞咽下去。
十五
深夜時分,小北走出大坑村,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見一個人影。他的步履有些隨意,時不時會踉蹌一下,活像個喝多了酒的醉漢。小北的腦海里涌滿陳鎮和,陳鎮和教他如何踢球,教他怎樣跑步更省力,教他愛人和愛情,教他喝咖啡喝洋酒,教他與人握手,給他講歷史典故,給他講傳奇人物……如果人有再生父母,陳鎮和就是自己的再生父親。
一隊日軍巡邏兵列隊從前面一條街橫穿而過,“咔嚓咔嚓”的皮鞋鐵掌跺地聲在深夜里傳出去很遠。如果沒有日本人發動的侵華戰爭,陳鎮和和江柳生肯定還在球場上踢球,應該像以往那樣四處參加比賽。小北喜歡比賽的全過程,全隊穿上嶄新的球衣,拎著行李箱奔赴異國他鄉,一路上吃喝拉撒睡全都有人安排料理。贏得比賽后,全隊會坐在一起復盤比賽過程,誰丟失了得分機會、誰傳了一腳好球、誰領會錯了誰的意圖、誰在比賽中超水平發揮……無論是踢臭的還是超水平發揮的,大家都很開心。就在大家聊得饑腸轆轆時,廖月英總會適時地送來當地夜宵,眾人一擁而上一邊歡叫著“謝謝嫂子”一邊把夜宵搶個精光。如果不是李惠堂在深夜里催促散場,大家能一直聊到天亮,尤其是有了廖月英的夜宵墊底兒。每回到了不同地區和國家,陳鎮和會跟他講那里的風土人情,江柳生會帶著他品嘗味道不一樣的食物。生活在這支球隊里,比生活在有父母的家里還要溫暖。這是小北發自內心的感慨。
小北躲在一處黑影里,等到日軍巡邏隊走過去,他才朝著彌勒山方向走去。還好,圣藍湖里還有他喜歡的阿玉,在這個難過的黑夜里,阿玉會陪伴他熬過去。小北回想了阿玉拒絕他的根由,應該是自己沒有做到給阿玉足夠的尊重。阿玉墮入娼館淪落風塵不是她的錯,而自己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娶她為妻才是錯,錯的還有自己要扮演“大男人”給予她施舍。用易梅的話說,愛情不是施舍和接受,而是兩好趕一好的水乳交融。尊重女性的觀念,也是陳鎮和告訴他的。陳鎮和說中國男人不夠有擔當,總是把不好的事情一股腦兒推給女人,甚至連改朝換代這類只有男人參與的事情也能推演出女人是罪魁禍首。陳鎮和對易梅就很尊重,像對待客人一樣彬彬有禮。一開始小北會覺得好笑,但是笑著笑著就會覺得很舒服、很得體。陳鎮和還說過,中國男人欠女人的,自儒家思想確立正統地位以來,中國男人欠了女人兩千年……反思過后,小北準備請李惠堂做證婚人,他要光明正大地迎娶阿玉做自己的妻子。
走到圣藍湖大門前,小北掏鑰匙的時候,突然發現大門門鎖已經被撬開。小北像頭部遭到重擊一樣,只覺得眼前一陣陣黑暈。他迅速從腰間拔出手槍,大跨步沖進大門。進入別墅,木門門鎖也遭到暴力破壞,小北推開木門后,看到地上散落著別墅里的擺件。小北疾速沖上二樓,直奔阿玉的房間。阿玉房間的門半掩著,屋里亮著燈卻聽不到絲毫動靜。小北一手舉著槍,一手輕輕推開房門,借著床頭臺燈的光線,小北看見阿玉赤身裸體躺在床上,胸前和腹部有三處刀口,血跡早已干涸。小北當即癱軟在地,勃朗寧手槍“咣當”一聲也跌落在地板上。隨后,小北四肢著地爬上前去,看到阿玉的下身也是血肉模糊。小北呼喊著阿玉,使勁地搖晃著她的身體,可阿玉已然僵硬了。一日之間,兩個最心愛的人棄他而去。小北抱著阿玉,悲慟的哀號聲回蕩在圣藍湖別墅里。不知道哭號了多久,小北被自己的淚水噎住喉嚨,劇烈咳嗽起來。他這才止住悲聲,下得床來走進洗手間。片刻后,小北端來一盆清水,用毛巾擦拭著阿玉的身體,擦洗到瘀青和刀口處時,他的眼淚忍不住一次次滾落下來。花了一個小時時間,小北才把阿玉的身體清潔干凈。他又從櫥子里找出一條干凈的白色床單,把阿玉精心包裹起來,像是包裹起一件已經不屬于他的心愛之物。包裹到阿玉的手臂時,小北發現阿玉慘白的手里緊緊握著一個物件。小北使足了勁才把那個物件抽出來,原來是一個日軍士兵的肩章,兩紅一黃兩顆星,應該是日軍軍曹中士的肩章,小北把這枚肩章裝進衣服口袋。接著,小北掏出婚戒,給阿玉右手無名指戴上戒指,另一枚戴在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然后繼續用床單包裹阿玉。包裹完畢,小北抱起阿玉下樓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阿玉輕輕放在床上。隨后,小北脫下鞋子和衣臥在阿玉的身旁,并用一只胳膊輕輕攬住阿玉被白色床單包裹著的頭,柔聲說道:“阿玉,今天晚上我就娶你做我的妻子,不管我以后是享盡榮華富貴,還是流浪街頭乞討,你都是我的妻子,我會對別的乞丐說,我是個有家室的人,我的妻子聰明又漂亮,她的名字叫阿玉……”
天色微微泛亮時,小北才把自己麻木的胳膊輕輕抽出來,像是擔心吵醒熟睡的阿玉。小北上到二樓,撿起地上的勃朗寧手槍,并把家里的所有子彈和彈夾揣進口袋里。小北再次回到自己的臥室,跪倒在床前朝著阿玉磕了一個頭。
小北走出圣藍湖別墅的時候,身后的屋里已經燃起熊熊火焰,借著山坳里吹過來的北風,火苗迅速躥上別墅樓頂,火光照亮了半個彌勒山。
十六
伊藤倉介親自駕車把余伯庸送到大坑村馬球場,在李府門前停下車并做了一個請余伯庸下車的手勢。余伯庸端著纏著繃帶的右手,哆里哆嗦地下了車。伊藤倉介一句話不問就能把車開到李惠堂家門口,目的就是讓余伯庸明白,日本特務機構已經掌握了他們所有情況。余伯庸索性也放開了,走上前去也不按門鈴,把李府的大門拍得山響。李府的管家不怎么待見余伯庸,嘴里絮絮叨叨用潮汕方言罵著余伯庸,把他帶進廳堂。
見到余伯庸受傷,廖月英趕忙給他拆開繃帶檢查傷口,并給傷口重新做了處理。處理傷口的同時,余伯庸把剛才的經歷講給李惠堂聽。李惠堂聽完冷笑一聲,說他不會讓岡山壟一的陰謀得逞。余伯庸舉起右手,說是湊不齊十個上場的球員,日本人會剪掉他的十個手指。李惠堂譏諷道,剪掉你的手指是日本人痛恨你賺他們的錢。
余伯庸辯解道:“我賺日本人的錢也是抗日,我不跟日本特務做生意,哈德森怎么會知道日本人要偷襲珍珠港。”
李惠堂沒有理會余伯庸的辯解,他自顧自地說道:“作為運動員,我已經太老了,柳生以身殉國,鎮和殞命長空,江柏遠在滇緬公路上奔襲,此刻去跟日本人打一場比賽,明擺著就是辱隊辱國,我李惠堂一生磊落豈能留下千古罵名。你去告訴岡山壟一,就算是槍斃李惠堂一百回,我也不會答應這場比賽!”
余伯庸灰頭土臉地從李府出來,漫無目的地走在銅鑼灣的街道上,街上行人較之先前多了不少,其中不乏一些挑著水桶或拎著食物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大都是某個幫派的“勝利友”,他們接管了區域內送水收錢和代購代買食品的生意,食品也是幫派從商店或是倉庫搶來的。隨著日本軍隊搶占香港,當地的各個黑幫狠撈了一筆國難財。等到日軍在香港站穩腳跟,黑社會也沒有了利用價值。日本委派日軍中將磯谷廉介出任新一屆香港總督,磯谷廉介上任后便召集香港警察重新上崗履職,以維護香港社會治安。曾經隸屬英國皇家的香港警察,如今歸屬日軍憲兵隊管理。警察重新上街后,首先對各個幫派強行送水收錢的“勝利友”進行打擊,因為警察們失業在家的時候也深受其害。香港各個警察局關滿了“勝利友”,日本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他們要讓世界看到日本人像英國人一樣,有足夠的能力管理好香港。
余伯庸不用回頭看也知道伊藤倉介的下屬在盯梢,而且會一天二十四小時監控自己。銅鑼灣最火的成記臘味煲仔飯開業了,生意雖然不復昔日的紅火場面,但也不乏想念這一口的老顧客光臨。余伯庸走進店里,點了一壺鳳凰單樅、一份清炒菜心和一份臘味煲仔飯,坐在臨海的座位上思量下一步打算。右手小手指處一股一股地疼著,血液像是要噴出創口一般。伊藤倉介甚至不用請示岡山壟一,就干脆利索地剪斷自己手指,看來日本人是不打算放過自己了。余伯庸這樣想的時候,服務生已經端上來了臘味煲仔飯。想起自己的小手指此刻已經在德國黑貝犬肚子里化作狗屎,他只能郁悶地嘆口氣,然后埋頭吃起砂鍋里的臘肉。
打著臘味飽嗝走出成記時,余伯庸瞥了一眼街面,發現至少有兩名日本特務在盯梢。憑著自己的腿腳功夫和滿身肥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擺脫他們,余伯庸心里想。既然如此,那就見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吧。
余伯庸舉起纏著白色繃帶的右手,把食指和拇指團在一起,放在嘴里打了一聲呼哨,朝著兩個日本特務喊道:“走啦!回家!”
回到他的公寓,余伯庸才發現家中早被日本特務翻了個遍,邊邊角角都沒有放過,甚至把厚重的窗簾全都扯了下來。他走到門口,用腳踩了踩門口的地板,胖臉上露出憨笑。隨后,余伯庸找出一把扁嘴螺絲刀,輕輕撬開地板,從下面取出十五根金條。他把十五根金條裝進一條寬板腰帶,然后捆在自己腰上。穿上西裝和風衣后,又對著穿衣鏡照了照,沒有發現絲毫破綻。打開過上百座豪宅的“藏寶洞”,余伯庸自然知道如何利用“藏寶洞”。
收拾停當,余伯庸走出住處,再次打個呼哨,沖著兩個日本特務喊道:“走啦!逛窯子去!”
到了香榭舍才下午四點,還沒有上客人。余伯庸拿過花名冊,點了五個熟識的姑娘,要了一大堆姑娘們喜歡喝的酒喜歡吃的零食,在二樓的鳳翔閣開懷暢飲起來。其間,那兩名特務時不時進來探察一番,看到余伯庸跟姑娘們喝得熱火朝天也就懈怠下來,他們倆也要了一瓶酒,坐在一樓大堂上喝起來。
看到姑娘們酒意上來了,余伯庸說要去廁所里吐一會兒,出了鳳翔閣便直接上了四樓。他敲開把頭的一間房,急忙閃身進去。房間里有一個留著短發的姑娘,正是廣州的了塵。了塵剛要對余伯庸嬌嗔幾句,卻見他掏出鋼筆來直奔梳妝臺而去。余伯庸坐在梳妝臺前筆走龍蛇,不一會兒工夫寫了兩張紙,然后交給了塵。隨后,余伯庸解下寬板腰帶,把十五根金條倒在梳妝臺上。
余伯庸對了塵說:“五根金條你留著日后生活,另外十根金條是為我辦事的,事情怎么辦,我都寫在紙上了,務必!務必!”
十七
小北終日游蕩在彌勒山的大小巷子里,他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缺一枚肩章的日軍軍曹。登陸香港的日軍大多是穿著短袖短褲夏制式軍裝,說明日軍后勤補給不及時,等到大批補給到位,那枚被阿玉撕扯下來的肩章就會被補上。在彌勒山逡巡數日后,小北擴大搜索范圍,凡是日軍經常巡邏的街道包括臨時兵營,他都會反復前往徘徊。這些天來,小北已無處落腳,他白天在外四處搜尋,別人都是躲著日本兵走,他卻是迎著日本兵去。到了晚上,他隨便找一處背風地方,裹著一件黑色風衣就能睡著。這種隨遇而安的能力,跟小北小時候那段做乞丐的經歷不無關系。
一天上午,小北在堅拿道一棵大榕樹下醒來,這里有一處日軍的臨時兵營。兵營是一棟四層洋樓,原先是香港稅務大樓。小北看到三名日本兵走出稅務大樓,大概是到街道對面的百貨商店買東西。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其中一名沒有戴軍帽的日本兵左肩膀上沒有肩章,而且這三名日軍士兵都沒有帶槍。小北即刻間醒透了,他把兩只手伸進風衣口袋,一手掏出勃朗寧手槍,一手掏出手槍消音器。消音器是哈德森的,小北當時與哈德森坐在奔馳轎車的后排座位上,等到哈德森無法用槍的時候,小北便把他的手槍和消音器一同收起來。
跟隨著三個日軍士兵,小北也走進百貨商店大門。店內冷冷清清只有五六個顧客,看到三個日本兵走進來,那五六個顧客趕緊出門,正好與小北擦肩而過。小北覺得時機正好,他從風衣口袋里掏出手槍,對準沒有戴軍帽的日軍士兵的后腦勺“砰砰”連開兩槍。那個日本兵倒地時翻轉過身體,想看清楚朝他開槍的人。待那個日本兵轉過身體,小北才看清楚他的軍裝上兩枚肩章都沒有。這時,另外兩個日軍士兵也同時轉過身來,其中一個日本兵的軍裝上竟然只有一枚肩章,剩下的另一枚肩章正好是兩紅一黃兩顆星的軍曹中士肩章。小北沒有絲毫遲疑,對準那個日軍軍曹的眉心開了一槍。在那個軍曹倒地后,小北又對著他的襠部“砰砰砰”連補數槍,打光了勃朗寧彈夾里所有子彈。剩下最后一個日本兵,看到小北手槍里沒有子彈,便縱身一躍撲倒小北,兩個人扭打起來。這時候,百貨商店里的店員全都躲沒了蹤影,日本兵在商店里被殺,他們知道日本人不會放過自己,全都溜之大吉。
剩下的日本兵被小北的煞氣嚇壞了,他大概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兇狠的中國人,加上兩個同伴瞬間被干掉,他在氣勢上已經輸掉了。三五個回合過后,那個日本兵知道自己在力氣上敵不過對方,掙扎出一個機會,連躥帶跳朝著百貨商店門口跑去,一邊跑一邊用日語大聲呼救。在奔跑速度方面,日軍士兵更加不如小北。小北三五步便追上去,飛起一腳將日本兵踢倒在門口,因為擔心被對面稅務大樓門口站崗的日本哨兵發現,小北將撲倒在地上的日本兵拖進商店,一條胳膊迅速鎖住他的脖子,僅用不到一分鐘時間,日本兵就停止了掙扎。
三個日軍士兵在兵營門口被殺,整個香港的氣氛即刻緊張起來。根據目擊者描述,小北的影像很快畫了出來,貼滿了香港的大街小巷。德叔和大方仔認出了小北,把手下撒開來加入了日軍的全城搜剿行動,香港本島作為重點地區則實行宵禁。即便如此,仍有日軍士兵被殺。一隊夜晚巡邏的日軍士兵,行進到柯士甸道時,不知從哪個方向射來的冷槍,正好擊中隊伍末尾的日本兵。一周時間過去,總共有十一名日軍士兵被殺,其中包括一名中尉和一名曹長。此舉有力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讓夜間巡邏的日本兵變得心驚膽戰,稍有風吹草動便四處胡亂開槍。日軍駐香港高層更是震怒,新任香港總督磯谷廉介發誓要將小北抓獲。
兩周過去,日軍不僅沒有抓捕到小北,日軍士兵的傷亡數量還在增加,已經有十九人被殺,三人重傷。無奈之下,日軍一方面出重金懸賞,另一方面在香港本島進行地毯式搜查,要求不放過每一棟房子。
開展地毯式搜查的第二天深夜,本島碼頭有一條小漁船緩緩靠岸。岸邊碼頭停靠著一艘舊船,舊船船舷旁不知道何時冒出兩個身影,正是小北和蒲生。原來,無處落腳的小北冒險投奔蒲生,蒲生將其藏在德叔的一處賭場里。小北每天晝伏夜出,繼續暗殺日軍士兵。直到日軍開始地毯式搜查,德叔的賭場也無法藏身了,蒲生才聯系到碼頭上的兄弟,準備把小北送去新界,然后再讓他潛回內陸。
小漁船停靠碼頭,就在小北準備登船時,突然間幾個探照燈同時亮起,小北、蒲生和漁船全部暴露在燈光下。隨著警報聲響起,碼頭四周擁出來無數日軍士兵,把小北和蒲生包圍起來。
十八
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后,余伯庸右手無名指也被伊藤倉介剪掉。無名指的血液噴灑在正和商行的魚池里,錦鯉們居然也嗜血腥,紛紛聚攏過來,瞬間把血滴攪和成一池血水。無名指被伊藤倉介扔進魚池,幾條小錦鯉圍繞著手指啄來啄去,最后被一條十多斤重的金黃色大鯉魚一口吞了下去。余伯庸昏厥在魚池邊上,只有搭在魚池邊上的右手偶有輕微抽動,無名指創口的血液大部分已經凝固,但時不時仍有血滴落進魚池。日落時分,余伯庸才悠悠醒轉過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裹住無名指傷口。小手指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無名指又沒了。余伯庸悲苦地想,照著這個速度剪下去,等不到過年右手的手指就全沒了。在伊藤倉介動手剪無名指之前,余伯庸跟他商量過,能不能剪左手小手指?伊藤倉介搖了搖頭,說是緊著右手剪算一處傷殘,如果把左手小手指剪掉就是兩處傷殘了,身上有一處傷殘的男人總比有兩處傷殘的有利一些。余伯庸覺得伊藤倉介說的有些道理,也就不再爭辯,因為爭辯也是徒勞。
余伯庸伸出左手,拽著魚池邊上一棵紅楓的樹干,才把自己肥胖的身體拉起來。站起身來,看到正和商行院子里只剩下兩個盯梢特務,他舉起裹著臟手帕的右手揮了揮,喊道:“走啦!尋亞洲球王去。”
得知小北被日本人逮捕,李惠堂震驚不小。此前,他已經得知日軍士兵在香港不斷被暗殺,接著小北的通緝令便被張貼出來。李惠堂讓廖月英和幾個心腹伙計四處尋找小北,想把他送出香港。連日本特務都找不到小北,廖月英等人也是白費工夫。這兩天,李惠堂正在為小北的安危擔心,余伯庸就把小北被日本人逮捕的消息送來了。李惠堂問余伯庸,會不會是日本人使詐?余伯庸掏出一張照片,是一個日軍士兵舉著一張昨天的《華商報》跟小北的合影。李惠堂舉著照片端詳良久,照片上的人被反綁著雙臂,額頭上有明顯的外傷,一只眼睛腫脹得像個核桃,臉走了形已經難以辨認,但他確定是小北無疑。廖月英接過照片,斷定小北額頭上是槍傷,因為有一條明顯的沒有頭發的痕跡貫穿到頭上。廖月英眼眶濕潤,說從小北的眼神看出他的槍傷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余伯庸說小北先后殺了三十多名日軍士兵,如果我們不答應岡山壟一進行足球比賽,小北肯定會被日本人處決。
沉思良久,李惠堂說道:“不能因為小北一個人,毀掉我中華足球的榮譽,更不能因為小北一個人,葬送中國人同仇敵愾的抗日氣勢。”
余伯庸舉著自己傷殘的右手,幽幽地說:“保住榮譽,守住氣勢,只怕是小北……還有你我,都過不去這個年關了。”
李惠堂嘆口氣,說道:“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國將不國,你我螻蟻之命,死不足惜!”
十九
余伯庸第三個手指是在銅鑼灣碼頭上被剪掉的,那天是臘月初一。其實,余伯庸的第三根手指是白白搭上的,因為臘月初一是日本人要處決他的日子。人都要被處決了,偏偏還要剪掉一根手指,純屬是伊藤倉介個人的變態行為。處決余伯庸的告示三天前就張貼出去了,日本人大張旗鼓的用意是要震懾李惠堂,逼迫他出面參加中日足球比賽。臘月初一,香港陰云密布,膽子大的香港人擠滿銅鑼灣碼頭,連香榭舍的姑娘們也趕來了,相約要送余伯庸最后一程。這個性情溫和、出手大方的北佬大胖子在香榭舍留下了不錯的口碑,大家甚至相商要給余伯庸收尸入殮。
上午十點鐘,一輛全副武裝的日式軍用卡車駛進碼頭,五花大綁的余伯庸從卡車上被押解下來,然后捆在碼頭的一根路燈桿上。余伯庸頭發凌亂,像是被狂風撕扯過的草垛,肥嘟嘟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兩個腮幫子上的肉和牙關不停地哆嗦著,這是一具被死亡恐懼籠罩的肉體。聽到嘈雜議論的聲音,余伯庸緩緩抬起頭,看到人群里有香榭舍的姑娘們,他才感到有些心安。余伯庸努力咬緊牙關,不想讓姑娘們看到他的腮肉在顫抖,他要把昔日尋花問柳的體面保持到最后。突然間,余伯庸的眼神在人群中掃尋到了塵,他怔怔地盯著了塵,微微抬起雙下頦并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了塵似乎明白余伯庸的意圖,她沖著余伯庸微微點了點頭。余伯庸灰撲撲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苦笑。
身著大佐軍裝的伊藤倉介走到余伯庸跟前,他定定地瞅著余伯庸的臉,用漢語說道:“你這個人還是挺有趣的,今天處決你不是我的本意。”
余伯庸似乎有些激動,他用哭腔問道:“有趣的人難道不應該活著嗎?”
伊藤倉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器物來,說道:“有趣不如有用,你是個沒用的廢物,連一場足球賽都搞不定,還是死了算了。”
說罷,伊藤倉介走到余伯庸身側,抓住他右手中指。
對于這個亮閃閃的器物,余伯庸恐懼萬分,他對伊藤倉介哀求道:“你都要處決我了,為什么還要剪我手指?”
伊藤倉介陰笑道:“你都要被處決了,還要手指做什么?”
余伯庸趕忙道:“你把我中指剪掉了,我下輩子還怎么找女人……啊!”
隨著余伯庸一聲慘叫,浮在水面上的海鷗受到驚嚇,“撲棱棱”飛離了水面,在空中盤旋幾圈后,復又落到海面上覓食。碼頭上的人們,隨著余伯庸的慘叫聲發出一陣驚呼,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伊藤倉介重又走到余伯庸面前,舉著滴血的中指在余伯庸面前揮舞了兩下,余伯庸臉上出現一個紅色血叉。伊藤倉介哈哈大笑兩聲,把余伯庸的中指拋到海里,幾只近處的海鷗撲棱棱爭搶起來。
伊藤倉介走向人群,他沖著早已列隊的五名日軍士兵揮了揮手,然后便聽到槍栓拉動的聲音。余伯庸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拼盡全力咬緊牙關不讓自己顫抖,也不讓自己昏迷,他要把尋花問柳時的體面保持到最后一刻。最后一刻,余伯庸把臉扭向北方,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突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住手!我答應你們這場比賽。”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余伯庸再也挺不住自己的體面了,他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
二十
來者正是李惠堂。李惠堂答應岡山壟一打中日足球比賽并不是為了救余伯庸,也不是為了救小北,作為一個有大格局的人,他不會為了一兩個人的命搭上一個民族的氣節。真正讓李惠堂做出改變的另有其人,這個人便是香港《華商報》主編廖先生。
昨天深夜時分,廖月英親自守候在李府的偏門,一直等到堂弟廖先生三長一短的門鈴聲響起。自從岡山壟一打算搞中日足球比賽,李府供人出入的前門和后門就都有日本特務蹲守。廖先生雖然沒有說過自己的真實背景,但是李惠堂和廖月英早就心知肚明,這樣一個敏感人物深夜登門拜訪,只有出入偏門才安全。偏門設在一處極為隱蔽的地方,李府大院西側是一片荷花塘,荷花塘四周全都是濃密的毛竹,毛竹叢中開辟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曲折小道。不了解內情的人,即便是通過這條小道,走到盡頭也會被一座太湖石假山擋住去路。假山上常年有滴水落下,在一個潮濕低洼處有一個用手能夠摸到的門鈴,這座陰濕僻靜的假山便是李府的秘密偏門。
廖先生見到李惠堂后,開門見山托出自己此行目的,讓李惠堂答應岡山壟一搞中日足球比賽。見廖先生不似說笑也不是試探,李惠堂禁不住愕然,面色頓時沉下來,并嚴詞拒絕參加這場足球比賽。說罷,李惠堂端起茶杯自顧自地喝茶,大有端茶送客之勢。廖先生倒是不惱,接下來便說出一個構思良久的計劃。
原來,自從抗日戰爭爆發以來,內陸的大批文化、藝術創作者先后遷移到香港,這批人包括何香凝、鄒韜奮、柳亞子、夏衍、茅盾、章伯鈞、梁漱溟、沈志遠、田漢、胡蝶、金山……日本人占領香港后,便把香港通往內地的海陸要道嚴密封鎖起來,因為日本特務早就摸清楚滯留香港的中國文化界名人名單。戰爭一旦出現逆轉,這批中國頂尖的文化名人就會變成日本人的盾牌,讓中國人投鼠忌器。為了保護好這批中國文化的璀璨明珠,廖先生接到上級密令,一定要完好無損地將這批人護送回內陸。廖先生還了解到,如果李惠堂拒絕這場比賽,將由香港各個幫派組建一支球隊代表中華民國參賽。岡山壟一準備把中日足球比賽放在除夕日舉行,比賽將在維多利亞體育場進行。維多利亞體育場可容納四萬名觀眾,岡山壟一為了顯示這場比賽的公平公正,會允許日軍和香港市民各占一半看臺進場觀賽。廖先生說入侵香港的日軍有四萬人左右,如果有兩萬日軍進入賽場,日軍的海陸防務就會露出一半空當,他則要利用這個機會把滯留在香港的文化名人轉移回內陸。
聽完廖先生的陳述,李惠堂沉思良久,問這次要轉移的人員有多少。廖先生說,上了名單的有八百多人。聞聽有這么多人需要轉移,李惠堂大概也能想象到這個行動的難度有多大,無論是人力財力物力還是具體實施步驟,每一個環節都面臨著巨大考驗。
李惠堂說:“中華足球隊已經有兩員大將戰死沙場,剩下的其他隊員散落各地,距離除夕還有一個月,這么短的時間要把人手湊齊訓練備賽,這個難度太大了。”
廖先生站起身來,關掉房間里的頂燈只留下一盞臺燈。廖月英不由得暗暗自責,因為此刻已經是后半夜時分,屋里亮燈這么久的確會引起特務注意。
廖先生重又坐回座位,對李惠堂說道:“參與這次行動的每個人都面臨著巨大壓力,但是我們不會勉強任何人,李先生如果選擇退出,我也能理解。”
李惠堂放下茶杯,篤定地說道:“抗日戰爭爆發之初,惠堂曾作詩明志,一腔肝膽寸人熱,半世風塵為國爭!惠堂一生愛國,如今國難當頭,臨陣退縮豈是吾輩所為,惠堂加入,決不退出。”
聞聽此言,廖先生起身握住李惠堂的手,說道:“謝謝光梁先生(李惠堂,字光梁)!這個行動如果是一臺汽車,先生主導的這場足球賽便是發動機,您若是不能啟動,這個行動便無法往前推進。”
李惠堂也有些激動,說話連嗓門都提高了:“即便是場普通的比賽,取勝也是第一要務,何況是在當下這個非常時期,李惠堂決不會讓日本人得逞。”
廖月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沖著李惠堂噓了一聲。李惠堂自知失態,這才重新入座。
廖先生笑了笑,說道:“岡山壟一舉辦這場比賽的目的有三個,一是報日本足球多年臣服中國足球之仇,二是振奮鼓舞日軍參戰人員軍心,三是瓦解中國人抗日的信心。我們要贏得這場比賽,但前提是必須保證行動成功。”
接下來三個人開始詳談諸般細節,一直密謀到天亮,其中包括事先將李惠堂的家人轉移出香港。為了不影響盛輝公司的發展,廖先生還建議李惠堂提前轉讓自己的股份由其他股東代持。看到廖先生把諸般事情都想得周到且細致,想必已經謀劃許久,李惠堂只有一一應承的份兒。
臨別時,廖先生對李惠堂和廖月英說道:“比賽結束后,將有人帶二位趕往圣尼埃爾教堂,我會在那里親自恭候。”
李惠堂有些詫異:“去教堂做什么?”
廖先生說:“因為惠堂先生也在我們營救的大名單里。”
二十一
農歷臘月二十四是中國南方傳統的小年,即便是被日本人占領的香港也能看到幾分節慶的喜意,這大概就是文化習俗的力量。這天晚上,在日軍士兵和特務嚴密布控的格林道喬治飯店,中華足球隊最后一名球員譚江柏報到。他是乘坐一輛裝滿7.62毫米子彈的卡車,一路從滇緬公路抵達昆明,再從昆明輾轉去了南寧,又從南寧抵達廣州,最后在東江縱隊的護送下大搖大擺地跨過日軍把守的香港口岸。
能夠聯系到的中華足球隊隊員到齊后,只有十二名球員,誰都不曾想到大家還能在戰火紛飛的年代相聚香港,眾人見面禁不住相擁落淚。在李惠堂的帶領下,全體球員為陳鎮和和江柳生焚香鞠躬。望著兩位抗日英雄的遺像,樊德云和孫金輝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他們是并肩馳騁球場時間最久的兄弟。敬拜完兩位昔日隊友,李惠堂把這次中日足球除夕大賽的意義闡述了一遍,但是他沒有透露這場比賽背后隱藏的秘密行動。
樊德云忍不住感嘆道:“鼎鼎大名的中華足球隊縮水成一支籃球隊,十二名球員如何踢足球比賽?”
余伯庸說:“不是十二名球員,是十三名,我們還有小北。”
李惠堂說:“小北不能參加比賽。”
余伯庸說:“岡山壟一已經答應讓小北參賽,只是在比賽當天才能釋放小北。”
李惠堂站起身來,他沒有接余伯庸的話題討論小北能否參賽,而是把話題岔開,說道:“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跟大家說清楚,這場比賽我們只能贏不能輸,輸掉這場比賽便輸掉全體中國人抗日的信心,我中華足球隊決不允許這個腳下敗將在中國的領土上翻盤。但是,我們贏了這場比賽,恐怕大家很難全身而退,這一點大家要想清楚,現在退出球隊還來得及,我會從南華俱樂部補充幾個球員進來……”
不等李惠堂說完,眾人便紛紛表態:決不退出,拼盡全力贏得比賽。
接下來,中華足球隊和日本足球隊正常訓練,兩支足球隊各占一個上午和一個下午在維多利亞體育場熟悉場地并演練戰術。每天早晨,在日軍士兵和特務的押解下,軍用卡車把中華足球隊運抵維多利亞體育場。中午訓練結束后,再由軍用卡車將足球隊送回喬治飯店。整支球隊里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的人是廖月英,因為她是隊醫,可以有很多理由外出采購醫藥或比賽護具。
經過李惠堂和中華足球隊多次抗議,還有《華商報》等香港媒體施以輿論壓力,小北終于在中日足球除夕大賽開賽前一天釋放。伊藤倉介親自押解小北,把他送進喬治飯店。小北被剃光腦袋,面色蒼白憔悴,想必是遭了不少罪。正如廖月英判斷,一條子彈擦痕從小北的額頭貫穿到頭頂,好在傷口基本愈合。再次見到昔日隊友,小北頗為激動,與眾人一一擁抱。走到李惠堂跟前,李惠堂態度很是冷淡,不僅沒有與之擁抱,還責怪他行事魯莽不計后果。小北沒有爭辯,只是低著頭靜靜地聽李惠堂訓斥,好在廖月英和余伯庸出來打圓場,說是新球衣印完號碼送來了,讓大家試穿一下球衣就去吃晚餐。球衣款式還是中華足球隊傳統的藍地白字,胸前是“中華足球隊”五個白色行書大字。小北沒有穿自己的23號球衣,而是選了陳鎮和的8號球衣。大家心里都明白小北的想法,覺得8號球衣由小北來傳承是最好的選擇。
晚餐很是豐盛,安排在喬治飯店二樓一個大包間里,包間四周掛滿紅色燈籠,正中央的壁爐上方是一個倒貼著的“福”字,裝扮出濃濃的中國春節氣氛。廖月英站在包間門口,給每個人發了一個厚墩墩的大紅包。余伯庸迫不及待地數著紅包里的錢,說是頂得上中華足球隊半年工資。一個服務生給余伯庸使了個眼色,余伯庸悄悄跟隨服務生出了包間。服務生指指地上的紙箱子,說余伯庸要的東西準備齊整了。余伯庸從紅包里抽出一沓鈔票塞進服務生馬甲口袋,并讓服務生把紙箱子送去他的房間。
中華足球隊全體人員落座后,李惠堂道了祝酒詞:“明天是除夕日,大戰在即,恐怕來不及共慶新春佳節,所以我們今夜之聚權當是過年吧,諸位兄臺,過年好!”
說罷,李惠堂帶頭干了一杯酒,眾人紛紛跟著喝干杯中酒。
李惠堂接著舉起第二杯酒,叮囑道:“明日奔赴賽場,大家帶好隨身要緊物品,包括月英今天給大家發的紅包,討個好彩頭。”
第二杯酒喝完,只聽到“咚”一聲響,小北一頭栽倒在餐桌上。眾人趕忙將小北扶起,卻見他早已昏睡過去。李惠堂沖著門口兩個服務生點了點頭,那兩個服務生把小北架起來拖出包間。眾人全是一臉愕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李惠堂端坐著沒有動身,他舉起第三杯酒,說道:“明天的除夕大賽,不管中華足球隊是輸是贏,小北都不可能活著走出球場,所以我不會讓他參加明天的比賽,就為我們中華足球保住這條血脈吧。”
說罷,李惠堂干了第三杯酒。
二十二
中日除夕足球大賽,將于農歷大年三十下午四點正式開始。自從香港被日軍侵占以來,這是香港媒體唯一關注的大事件,幾乎每天都在報道有關這場比賽的花邊新聞。《華商報》更是連篇累牘,將中日兩支球隊的新仇宿怨披露得清晰至極,甚至還把陳鎮和和江柳生英勇抗日的事跡做了詳細連載。一時間,中華足球隊成了香港人眼里的英雄球隊。澳門《大眾報》做過一次香港民意調查,香港市民對中華足球隊獲勝的支持率是百分之百。
《華商報》主編廖先生分別給歐洲和美國的同行發去電報,懇請全球媒體關注中日除夕足球大賽,目的就是通過全球媒體關注向日軍施壓。廖先生還親自撰文,分析兩支球隊背景以及勝負意義,對日本足球隊輸球后的舉動做了幾種預測。廖先生的文章直接指出,日軍如果輸掉球賽,有可能使用暴力抓捕中華足球隊球員。文章還說,如果日軍行此卑鄙茍且之事,將嚴重傷害奧林匹克傳承公平競爭的體育精神。在中國農歷年到來之前,全世界媒體開始關注這場意義重大的足球比賽,有的媒體還派記者前往香港,全程跟蹤報道。
岡山壟一感覺到了壓力,本來是一場了結個人恩怨的足球比賽,此刻竟演變成為一個國際事件。為了實現日本足球戰勝中華足球這一目標,岡山壟一特意修改了“日中除夕足球大賽”規則,雙方如果在90分鐘比賽里踢成平局,必須進行30分鐘加賽。如果30分鐘加賽再出現平局,繼續加賽30分鐘,直至分出勝負輸贏。岡山壟一本想借這場比賽鼓舞天皇軍人的士氣,不承想反倒把中國人同仇敵愾的心氣逼出來了。日本陸軍參謀總部已經給岡山壟一發來電報:除夕大賽,只許取勝,不許失敗!
岡山壟一非常了解中華足球隊的現狀,老的老,小的小,死的死,當打之年的主力球員小北已經被折磨得差不多了,即便是能夠上場比賽也難有作為。岡山壟一憂慮的不是勝負,他在決定搞這場比賽時就已經勝券在握。他的本意是想一舉端掉中華足球隊,但是現在全世界媒體都來關注這場比賽,讓他不禁畏手畏腳起來。
伊藤倉介勸慰岡山壟一,說道:“小北殺害我天皇戰士三十一人,逮捕此等罪大惡極之人,想來可以堵住媒體的嘴巴。”
岡山壟一搖了搖頭:“那也只是小北的個人行為,總不能把整支中華足球隊全都抓起來。”
伊藤倉介陰笑,說道:“‘北鷹鸮’川島芳子調查了七年之久卻一直無果,我找到了線索,照片今天晚上就能送來香港。”
岡山壟一聽著一頭霧水,問道:“‘北鷹鸮’是什么東西?”
伊藤倉介不無得意,笑著解釋道:“北鷹鸮是我大日本獨有的一種貓頭鷹,屬于鴟鸮科,專門在夜間出來捕獵,兇猛無比。從1931年開始,在哈爾濱的雞冠山出現一支五百多人的抗日聯軍,抗聯司令外號叫鐵面平,因為他常年戴一個鐵面罩。沒有人見過鐵面平的真實面目,更沒有人知道鐵面平的真實姓名。鐵面平的抗聯隊伍裝備充足,武器彈藥精良,使用的都是歐美最新式的武器,對我天皇日軍造成極大傷害。經過我方特工組織多年追蹤調查,最終在這支隊伍里安插了眼線,拍到了鐵面平的照片,并且查出長年累月為這支隊伍提供補給的是鐵面平的雙胞胎弟弟。鐵面平之所以戴面具,目的就是保護為抗聯隊伍提供物資裝備的雙胞胎弟弟。七年前,陸軍總部將鐵面平的雙胞胎弟弟命名為北鷹鸮,調查、抓捕北鷹鸮的任務交給川島芳子,但是至今卻連北鷹鸮的一根羽毛都沒有得到……”
岡山壟一有些不耐煩,他打斷伊藤倉介的話:“你啰里啰唆半天,北鷹鸮跟眼下的日中除夕足球大賽有什么關系?”
伊藤倉介看了一眼手表,說道:“我得到確切情報,北鷹鸮一直蟄伏在中華足球隊里,鐵面平的照片一會兒就能送到,如果在中華足球隊里逮到北鷹鸮,整支球隊都脫不了干系。”
岡山壟一點點頭:“有如此能力之人,非李惠堂莫屬。”
下午三點整,日式軍用卡車停在喬治飯店門口,中華足球隊的球員悉數上車。站在一旁清點人數的特務發現少了一個人,立即拿出花名冊來點名,發現小北未到。特務頭目詢問李惠堂,小北去了哪里?李惠堂說,前后門都由你們的人把守,我們憑空少了一個隊員,我還想問你們要人呢。特務們帶著日軍士兵沖進喬治飯店,將每個房間搜索一遍,小北全無蹤跡。幾番電話溝通過后,日軍卡車啟動駛往維多利亞體育場。進不了體育場的香港市民,站在道路兩旁為中華足球隊加油鼓勁,一路目送著日軍卡車開過去。
原來,李惠堂通過廖月英將情報傳遞給廖先生,他要把小北提前運送回內陸,因為小北參加這場比賽的結果是必死無疑。廖月英事先將藥物倒入小北的酒杯,將其迷暈之后,由廖先生安排的兩名服務生把小北從喬治飯店的下水道偷運出去。
大概是藥量過猛,小北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小北醒來,發現自己還穿著8號球衣,躺在一艘駁船的船艙里。小北掙扎著坐起身來時,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男人走進船艙,并給他端來一鍋臘肉煲仔飯。
小北問小胡子:“我這是在什么地方?”
小胡子笑道:“這是維多利亞灣碼頭,就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鬼子們都去看除夕足球大賽了,這里很安全。”
小北問道:“現在幾點鐘?”
小胡子看了一眼手表,說道:“三點半,再過半個小時,比賽就開始了。”
小北端過來砂鍋,三分鐘不到便將一鍋煲仔飯吃個干干凈凈。他站起身來,一路往外走去。小胡子上來攔住他,說是馬上有一批人過來,然后一起送他回廣州。小北一把推開小胡子,快速沖上駁船甲板,然后一個助跑跳上碼頭,撒開腿跑向維多利亞體育場。只用了十幾分鐘時間,小北便跑到體育場。在體育場大門檢票的日軍士兵攔住小北,讓他出示門票。小北指著身上的球衣,說自己是中華足球隊的球員。幾名特務迅速圍攏上來,其中一人認得小北,他帶著小北走進檢票口,走向中華足球隊隊員席。
看到突然現身的小北,李惠堂和隊友們大吃一驚。小北從李惠堂手里奪過上場隊員名單,將一名右前鋒隊友的名字劃掉,歪歪扭扭地填寫上一個名字:陳鎮北。
小北沖著李惠堂咧嘴笑了笑,說道:“從今往后,小北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
李惠堂拍了拍小北肩膀,感嘆一聲:“既來之則戰之,做好熱身活動,上場吧。”
樊德云點點頭:“世間已無陳鎮和,自此有了陳鎮北!”
二十三
維多利亞體育場已經座無虛席,場外還有許多進不了場的香港市民。南北走向的體育場,日軍士兵占據東看臺,西看臺則是香港市民。余伯庸進場之后就沒閑著,他很快在西看臺上物色到十個人,把紙箱子里的紙質比賽盤口分發給十個人。余伯庸總共開了兩個盤口:中華足球隊贏和日本足球隊贏。西看臺賣中華足球隊贏,東看臺賣日本足球隊贏。十個人都想在西看臺賣籌碼,不想去日軍的東看臺賣。余伯庸最后把去東看臺賣籌碼的傭金提高到三成,這才有四個人報名前往。
中日雙方球員都在球場上做熱身活動,孫金輝碰了碰李惠堂,示意他看西看臺上正在賣賭盤籌碼的余伯庸。李惠堂瞅著一邊收錢一邊叫賣的余伯庸,搖了搖頭說道:“他在任何時候都能找到賺錢機會,這個貪婪無恥之徒,遲早會死在錢眼兒里。”
比賽即將開始,李惠堂將上場比賽的十一個人聚攏在一起,叮囑道:“我剛才觀察了日本足球隊的狀況,他們的球員年輕力壯,咱們缺兵少將,所以我們必須在九十分鐘內贏得比賽,如果進入加時賽,咱們的體力會被日本人耗盡,大家記住了沒有?”
像以往的賽前儀式一樣,眾隊員齊聲高呼道:“全力以赴不舍棄!”
隨著英國主裁判一聲哨響,中日除夕足球大賽拉開帷幕。日本隊仗著球員年輕體力充沛,全線壓上進攻,致使久疏戰陣的中華足球隊后防線上一片混亂,小北不得不后撤加強防守。日本隊在心理方面也占據優勢,無論是進攻還是防守,肢體動作幅度都很大。英國主裁判連續吹罰幾次日本隊犯規,場上的日本球員竟然將主裁判圍攏起來實施言語威脅。見此情景,小北和樊德云沖了上去推開日本球員,主裁判這才重新鳴哨比賽。
東看臺的司令臺上空空蕩蕩,岡山壟一坐在椅子上,披著軍綠色呢子大衣,全神貫注地觀看比賽。幾個回合攻守下來,岡山壟一微微點點頭,以他的足球運動閱歷,覺得贏下這場比賽只是時間問題。賽前,岡山壟一親自給日本足球隊訓話,并宣讀了日本陸軍參謀總部電報:除夕大賽,只許取勝,不許失敗!
岡山壟一著重說明,要全線壓上進攻,必須在上半場破門得分,以壓制中華足球隊的氣勢。待對手下半場體力不支時,再擴大比分優勢。最后,岡山壟一強調,如果有人出現懈怠和重大失誤,當以軍法處置。
中華足球隊隊員席上只有兩個人,李惠堂和一名替補球員。看到雙方球隊的狀態和攻防打法,李惠堂禁不住焦慮起來,他起身呼喊著小北不要后撤。對方越是全線壓上,后方就越是有空當,前鋒線上的小北如果后撤,日本隊就會更加肆無忌憚地進攻。
小北聽到李惠堂在場下的調度,他沖著李惠堂喊道:“我是陳鎮北。”
小北把位置往前提,徘徊在中場附近。就在這時,譚江柏在禁區內一個倒地鏟球,干凈利索地破壞掉日本隊一次有威脅的進攻。被譚江柏鏟掉的球正好飛到樊德云腳下,樊德云一個大腳長傳給中場的小北,小北把球卸下來,快速往前趟去,眼前一片開闊地。就在小北啟動奔跑時,他才感覺到渾身痛楚,這些天來被日本特務酷刑折磨的傷害顯現出來。小北咬緊牙關,以全速往前奔跑。在小北的身后,三名日本球員瘋狂追趕,但始終距離小北一步之遙。小北雖然已經數年不踢球,加上他身體受到酷刑折磨,但是速度優勢依然在,就在他把球帶到禁區前沿準備抬腳射門時,一名日本球員倒地飛鏟到小北后腳腳踝上。小北的前腳還沒有觸碰到足球,身體便前傾撲倒在禁區里,他蜷縮起受傷的那條腿,在禁區里痛苦地翻滾著。西看臺上的觀眾集體發出一聲驚呼,紛紛站立起來等待英國主裁判判罰。
大概是迫于日軍壓力,英國主裁判沒有判罰點球,只是給那名倒地鏟人的日本球員進行一番口頭警告。西看臺上一片嘩然,大家叫罵著“黑哨”。被主裁判警告過的日本球員跑到小北跟前,伸出手來拉小北,日本隊場上隊長大聲呵止,并上前給了那個球員一記耳光。被警告的日本球員趕緊沖著場上隊長立正鞠躬,并迅速跑回自己的半場。小北突然覺得這個球員有幾分眼熟,他迅速記起來,眼前這個球員就是在廣州跟他一起踢過球的日軍士兵。
在接下來的比賽中,小北沒有回撤防守,他繼續留在中場附近等待機會。日本隊已經領教了小北的速度,不敢再全線壓上進攻,中華足球隊后防線上的壓力頓時減輕不少。臨近中場時分,中華足球隊得到一次角球機會,孫金輝開出的角球找前點的譚江柏,“譚銅頭”不負厚望,一記獅子甩頭,足球洞穿日本守門員十指關,將比分改寫成一比○。
二十四
中場休息時,岡山壟一在日本隊休息室里連續抽了守門員十幾記耳光,還責罵他應該剖腹謝罪。日本球員全都低下腦袋,大氣不敢出一聲。岡山壟一雖然許多年不踢球了,但是日本足球隊的人都知道他的火暴脾氣,曾經有一次因為裁判錯判,他差點把裁判掐死在賽場上。升任軍方高官之后,他把日本足球隊全員調至麾下,安排進憲兵隊。一是便于組織訓練,二是不用上前線打仗,日本足球隊因此得以完整保留。
岡山壟一環顧四周后,開始布置下半場戰術:“戰爭年代的足球比賽就要有戰爭年代的打法,每一腳出擊,不管是球還是人,總要踢到一樣,因為所有規則都是勝利者制定的。這場比賽踢完,你們這些人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被嘉獎,要么被送上軍事法庭。”
中華足球隊休息室里,也是只有李惠堂一個人在講話,因為其他人累到不想講話,都在“呼哧呼哧”大口喘著粗氣。廖月英不在場,隊員們也不便詢問,只好相互按摩放松肌肉,準備下半場的比賽。
李惠堂大聲鼓勁道:“防守是保不住勝利的,我們還是要瞅準機會大膽進攻,后場拿球后,第一點就找小……陳鎮北,不要怕失誤,十次失誤也不要緊,只要陳鎮北抓住一次機會,就能擴大勝利戰果。”
下半場比賽開始了,日本隊不管是進攻還是防守,動作幅度都很大。已經有兩名中國球員被日本球員踢傷倒地,但日本隊沒有遵循把球踢出界外的比賽慣例,繼續往前推進。西看臺上的香港球迷高聲吶喊,譴責日本隊違背體育比賽精神。其中一名中國球員傷勢嚴重,似乎是被踢斷跟腱,站起來兩次重又摔倒在地。李惠堂無奈,只得換上另外一名,也是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一名替補球員。借著中華足球隊調整場上陣容之際,日本隊從右邊路發動一次進攻,一次下底傳中球,被后面沖擊上來的球員把球踢進中華足球隊的大門,雙方比分變成一比一平局。
中華足球隊迅速做出調整,譚江柏、樊德云和孫金輝三員老將坐鎮后防線,中華足球隊很快穩住陣腳,繼續貫徹李惠堂打防守快速反擊的戰略戰術。終于,在比賽進行到接近八十分鐘的時候,譚江柏一記長傳把球吊給小北。此時,小北越來越覺得身體虛弱,突然得到球后竟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即便如此,小北還是爆發出全身的力量,他甩開最后一名防守球員后直接面對守門員,并一腳將球踢進球門死角。
剩下不到十分鐘時間,中華足球隊二比一領先。西看臺上兜售盤口籌碼的余伯庸,此刻心情有些復雜,他內心希望中國隊贏球,但是就中華足球隊目前的實力狀況來看,輸掉這場比賽是在情理之中。因此,余伯庸在西看臺上只賣中華足球隊贏的籌碼,目的就是想收割一波愛國球迷的韭菜。一旦中國隊贏得比賽,他將會賠掉底褲。
這時候,場上也出現狀況,譚江柏和樊德云先后腿部抽筋倒地。一名日本球員以為中國球員故意拖延比賽時間,跑上前去沖著倒在地上的樊德云后腰踢了一腳。瞬間,雙方隊員糾纏打斗在一起,主裁判加上兩個邊裁沖進場內,才把雙方球員拉開。
就在雙方球員撕扯的時候,廖月英拎著急救藥箱從體育場大門口沖進來。她直接跑到中華足球隊隊員席,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李惠堂說道:“他們……還沒有過深圳河,一位作家……走到半路上……才想起裝手稿的箱子落下了……廖先生讓你……讓你把比賽拖延進加時賽。”
李惠堂問道:“如果踢完加時賽,他們還沒有過河怎么辦?”
廖月英說道:“全部渡過深圳河,他們會發紅色信號彈。”
李惠堂抬頭望向四周看臺,說道:“我們在體育場里面,看不到深圳河那邊的信號彈。”
廖月英說:“體育場外面有人接應發信號,一定會讓我們看得見紅色信號彈。”
在廖月英進入賽場時,伊藤倉介也登上東部司令臺,他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岡山壟一,說道:“北鷹鸮不是李惠堂。”
岡山壟一瞅著照片上的人,是一個留著胡須的中年男人,圓臉、淡眉、小眼睛,竟覺得有幾分面熟。岡山壟一舉起望遠鏡,對著球場上的中國球員一一看過去,發現沒有一個人跟照片上的男人相似。
伊藤倉介走上前去,扶著岡山壟一的望遠鏡往上抬了抬,視線正好對準西看臺上的余伯庸,說道:“北鷹鸮不是球員,是余伯庸。”
岡山壟一放下望遠鏡,點了點頭,恨恨地說道:“你去準備人手吧,中華足球隊一個人都不能放走。”
此刻,李惠堂無法把真實情況告知球員,球員也不可能完全領會到他的意圖。李惠堂脫掉外衣,沖著助理裁判做出換人手勢。比賽還剩下不到十分鐘時間,日本隊開始全線瘋狂反撲,因為他們知道輸掉這場比賽的后果是什么。李惠堂心里著急程度不亞于日本球員,他對譚江柏使勁地揮舞著手勢,示意他將球踢出邊線。孫金輝也看到李惠堂的示意,他正好拿到球,趕忙將球踢出邊線,換來李惠堂上場的機會。見到李惠堂上場,西看臺上兩萬多名香港球迷全體起立鼓掌。以李惠堂的年紀,香港球迷本來也不奢望這位亞洲球王還能登場,如今比賽還剩下不到十分鐘時間,中華足球隊又以一球優勢領先,大家覺得這時候換人無非是拖延時間的戰術。
一位歲數大的球迷搖了搖頭,以教訓的口吻對身邊的年輕人說道:“贏一個球算不得任何優勢,我們的球王在這個時候上場,是想以他的掌控能力保住一個球的優勢。”
不容得李惠堂跟隊友做任何交流,英國主裁判在日本球員的肢體碰撞威脅下,旋即吹響重新比賽的哨聲。日本球員擲邊線球,足球被直接擲向禁區。在廣州與小北踢過球的日本球員拿到球,一個轉身擺脫了貼身防守的樊德云,抬腳便是一記抽射。此刻,已經退回禁區防守的小北高高躍起,準備用頭球將這腳射門化解。突然,小北覺得一股大力擊打在自己后背上,他心里暗罵著日本球員卑鄙,在倒地的剎那間發現出現在自己背后的竟然是李惠堂。足球擦著小北頭頂飛過去,擊中了球門橫梁,日本隊差點扳平比分。
小北倒在地上有點蒙,他如何都料想不到剛才把自己撞開的是李惠堂,而日本隊這一記射門差點得分,如果比分被扳平,中華足球隊隊員的體能無論如何都支撐不了三十分鐘的加時賽。小北來不及細想,他抬頭看了一眼比賽計時鐘,還剩下三分鐘時間。他立即爬起身來,重新加入到防守陣容中。
此刻,東看臺上的日軍士兵全部起立,高唱著軍歌為日本球員鼓勁。場上的日本球員聽到軍歌,不亞于聽到催命咒符,越發拼盡全力進攻。日本球員一腳禁區內射門,樊德云舍身堵槍眼,用自己臉擋住飛來的足球。孫金輝得到球后,迅速一腳出球,把球傳給他無比信任的李惠堂。李惠堂拿到球后,本能地往前趟了兩步,然后將球輕輕送出,這一腳傳球路線貌似要給小北,但是球速太慢,正好滾到一名插上來的日本球員腳下。這個日本球員本來是上來搶奪李惠堂腳下的球,沒想到足球輕輕松松滾到自己腳下,他沒有做任何猶豫,飛起一腳打門,足球應聲入網,將比分扳成二比二平。
二十五
休息室里,中華足球隊的球員幾近虛脫,沒有人講話,也沒有人有力氣講話。廖月英忙著給譚江柏和樊德云兩位老隊員放松肌肉,他們倆的體力透支嚴重,正在大量補充鹽水。體力充沛的只有李惠堂一人,他站起身來準備鼓勵大家兩句,但是沒等他張嘴說話,小北便沖過來猛推了李惠堂胸口一把。李惠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虧孫金輝扶住他的身體。隊員都吃驚不小,憑著李惠堂的成就和威望,沒有人敢如此粗暴地對待他,包括每一次比賽的對手,對他也都是敬畏有加。眾隊員吃驚歸吃驚,但是沒有人站出來指責小北。剛才在比賽的最后階段,中華足球隊基本上等于拿下了這場比賽,但是剛剛替換上場的李惠堂卻莫名其妙地一腳傳球,把已經到手的勝利白白送給日本隊。大概是眾人都想聽到李惠堂的解釋,所以對于小北的粗暴舉動沒有人發聲。
小北指著李惠堂,大聲問道:“你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李惠堂站定,示意門口的球員把休息室的門關上,因為門口站著兩名日本特務。
李惠堂沖著小北點了點頭,小聲說道:“剛才那個球的確是我的失誤造成的,我給大家道歉,因為有些事情我還不能講出來,但是,惠堂以自己的人格擔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抬起頭來不會對不起自己的隊友和同胞。”
小北上半場拼得太兇,體力也一樣嚴重透支,他此刻斜靠在衣柜上喘著粗氣,嘟囔道:“我看你是跟日本人做了交易,當了漢奸!”
日本隊休息室里異常安靜,因為岡山壟一緊閉著雙眼沒有講話,其他人更不敢作聲。剛才全體日軍士兵高唱軍歌的聒噪與此刻吊詭的安靜,給日本球員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那個在廣州與小北踢過球的日本球員禁不住雙腿顫抖起來,但他只敢輕輕抬手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
良久,岡山壟一睜開眼睛,問一旁肅立的伊藤倉介:“外面有什么異常情況?”
伊藤倉介愣了一下,回道:“一切正常,今天是中國人的除夕夜,大街上的行人比往常多一些。”
岡山壟一接著問道:“多了一些行人……是什么人?”
伊藤倉介回道:“這個不太清楚,大概就是一些看熱鬧的閑人吧。”
岡山壟一說:“閑人和行人是有區別的。”
伊藤倉介說:“明白,我馬上派人去查。”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英國主裁判一聲哨響,加時賽開始。
余伯庸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把十名賣盤口籌碼的人召集過來,他根本來不及細細對賬,只是口頭上詢問每個人賣出多少錢,便給十個人一一分發了傭金。收上來的現金塞滿一只大手提包,勉強拉上皮包拉鏈,余伯庸對自己的如意算盤很是滿意。不等這場比賽結束,他就準備卷錢走人,因為昆明方面等著他帶現金過去結賬。余伯庸通過一個同學的關系,在昆明找到一位管理軍用物資的上校軍官,從他手里購買了一批美式湯普森沖鋒槍和子彈,再由一位鹽商負責運送至哈爾濱的雞冠山。被日本特務盯上之前,余伯庸收到大哥余伯平的消息,說是湯普森沖鋒槍非常適應東北冰天雪地的酷寒,隊伍急需得到一批槍械以備冬季對日作戰需要。
此前,余伯庸是找哈德森購買美式裝備和武器,如今哈德森死了,他只能通過舊日同學輾轉迂回找到昆明管理軍用物資的上校軍官。在被日本特務盯梢之后,他以去香榭舍嫖娼作掩護,找到了塵幫他對接并支付給昆明上校十根金條的費用。前天,昆明的鹽商傳來消息,昆明上校只交付了湯普森沖鋒槍和子彈,沒有支付兩根金條的運輸費。鹽商還在電報里威脅余伯庸,他在半個月內要拿到二十萬現金做運費,見不到錢就把沖鋒槍賣給土匪。余伯庸并非覺悟有多高,他沒有加入任何黨派和組織,近十年以來,他以一己之力扛起一支五百多人的抗聯隊伍的物資供應,完全是為了不讓大哥余伯平死在日本人手里。大學畢業那年寒假,余伯庸偷偷溜進雞冠山,發現大哥余伯平一伙人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武器,全靠幾根鳥銃跟日本人周旋。要不是熟悉山中地形,估計早被日本人殺光了。回到家中,余伯庸便打算休學賺錢,幫助大哥購買一些先進的武器裝備。他先是傍上一位清朝貴族遺老,幫他倒賣從故宮里偷出來的文物賺得一筆錢。而后,他從天津一位軍閥手里購買了一批制式步槍和子彈,親自押送回東北交給大哥余伯平。自此之后,為了幫助大哥保命,余伯庸拼盡全力武裝余伯平的抗聯隊伍……
余伯庸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從另一只背包里面掏出一個假發套套在頭上,隨后又把自己的黑色風衣翻過來變成米黃色。一切收拾妥當,余伯庸拎起沉甸甸的皮包往看臺下面慢慢移動。他瞅了一眼賽場,場上的中華足球隊已是疲于奔命,場上的比分依舊是二比二平,而加時賽時間還剩下最后五分鐘。余伯庸搖了搖頭,他心里清楚,如果再踢一個加時賽,中華足球隊必輸無疑。就在此刻,“砰”的一聲悶響,一顆紅色禮花彈在維多利亞體育場上空炸開,絢爛的煙花瞬間照亮夜空。
隨著這枚禮花彈炸響,小北雙腿同時抽筋倒在地上,孫金輝只得把足球踢出場外,回來幫著小北扳腿壓腳弓。日本隊此刻也不覺得是中國隊球員延誤比賽時間,因為再打一個三十分鐘加時賽,中華足球隊會把自己活活累死,而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替補隊員。
大家紛紛聚攏到小北跟前,李惠堂也趕了過來詢問,小北卻把頭轉向另一邊。
李惠堂喘著粗氣說道:“看到剛才那個……那個紅色禮花彈了嗎?因為我們……把這場比賽拖進加時賽,這三十分鐘的時間……營救了八百多名中國文化界名人……現在,他們已經安全渡過深圳河,剩下的時間……我們哪怕以命相搏,也要贏下這場比賽!”
負責中場組織的李惠堂,在加時賽中幾乎沒有拿到球,他在下半場最后時刻的反常舉動所有隊友都覺得難以理解,因此沒有人把球傳給李惠堂。沒有中場的有效組織,中華足球隊幾乎沒有組織起像樣的進攻。李惠堂倒是不慌不忙,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防守上,致使日本隊也找不到好的得分機會。整個加時賽,兩支球隊陷入僵持局面。
比賽繼續進行,比賽時間還剩下四分鐘。譚江柏首先選擇信任李惠堂,他一記頭球將球甩向中場的李惠堂。李惠堂在中場拿到球之后,迅速晃過一名防守的日本球員,與右邊路的小北形成并駕齊驅之勢。李惠堂并沒有著急傳球,而是要把最后一名日本防守球員吸引過來,爭取給小北留下更大的空當。小北明白李惠堂的意圖,但是他的兩條腿有點灌了鉛的感覺,每一次抬腿都會導致大腿肌肉撕裂般的痛楚。
果然,日本的防守球員以為李惠堂貪功要盤球到底,他迅速迎著李惠堂逼上前去。就在日本球員身體重心往前改變的同時,李惠堂一腳把球傳向右邊路的小北。
足球飛在空中的時候,李惠堂雙手并攏在嘴巴上,沖著小北高聲喊道:“陳鎮北,往前沖!”
聽到“陳鎮北”三個字,小北渾身一震,他忍著雙腿肌肉撕裂般的疼痛猛然提速,將足球穩穩卸下來,直接面對日本隊守門員。此前被岡山壟一威脅該剖腹自殺的守門員頓時慌了手腳,來不及猶豫便撲將上來。小北非常冷靜,抬腳便射,足球直接飛進球門中心位置,比分變成三比二。竭盡全力一腳射門的小北,在足球入網后,旋即癱軟在地上。
司令臺上的岡山壟一面如死灰,因為伊藤倉介正在一旁向他匯報香港今天的動向,東江縱隊將滯留在香港的八百多名中國文化界名人全部轉移出了香港。這場志在必得的比賽本來應該由他操盤,但是此刻,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被中華足球隊戲耍的猢猻。
半晌,岡山壟一才回過神來,他問道:“狙擊手準備好了沒有?”
伊藤倉介回道:“準備好了,就在您腳下的司令臺下面。”
隨著英國主裁判終場哨聲響起,中日除夕足球大賽的比分定格在三比二,西看臺上的香港球迷歡呼起來。已經走下看臺的余伯庸,突然看到球場邊上聚攏著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這是違背這場足球比賽的約定的。比賽之前,中方提出不允許日方將槍支彈藥帶入球場,日方表示同意。余伯庸瞬間明白,岡山壟一不會放過中華足球隊,他回頭看了一眼看臺上的香港球迷,伸手拉開皮包拉鏈,抓出一大把紙幣朝空中揚去。
余伯庸撒著紙幣往賽場中央跑去,他回頭對西看臺上的香港球迷喊道:“快下來領你們贏的彩錢!”
看臺上的觀眾正沉浸在贏球的喜悅中,忽然看到紙幣灑落下來,紛紛躍下看臺爭搶落在地上的錢,跟著余伯庸擁向賽場中央。大概是覺得下來搶錢的球迷不夠多,站在賽場中央的余伯庸把皮包里的錢全部揚上空中。就在這時,余伯庸突然感覺腦袋猛然被撞擊了一下,接著便癱軟在地上。倒在地上的余伯庸,看到李惠堂攙扶起小北,還看到兩萬多球迷潮水般擁進賽場,瞬間把中華足球隊的球員淹沒其中。
余伯庸覺得自己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已經看不到洶涌的人潮,只能看到眼前的紙幣,紙幣上還有幾滴艷麗的鮮血……
(全文完)
責任編輯?張爍?饒霽琳
【作者簡介】余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早年從事專業籃球訓練,后轉行新聞界,在北京做記者十余年。自不惑之年開始職業寫作,先后創作長篇小說《金枝玉葉》《做局人》《最后的地平線》;中篇小說《我是夏始之》獲得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長篇小說《如果沒有明天》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根據該小說改編的話劇《我是余歡水》在全國各地上演500余場,改編成的網劇《我是余歡水》成為現象級短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