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莫高窟的洞窟或崖壁上,每天早上天未亮,就有一位頭發花白、步履遲緩的老人在10 多米高的腳手架上爬上爬下。因為洞中光線太暗,他要打著手電筒。這位老人至今已經在敦煌修復壁畫已經整整67年了,他就是文物修復界泰斗、著名文物修復專家、敦煌研究院文物保護研究所原副所長李云鶴。
李云鶴被譽為中國壁畫修復第一人。他花白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眼睛炯炯有神,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老爺子不僅會用電腦,還會用微信。他背著一個磨得發亮的工具箱尤其引人注目,這里面放著他精心打造的十八般“兵器”,氣囊注射器、豬毛刷、小銼刀……大小、形狀各異,這些工具都是他在實踐中總結并應用出來的。
60 多年間,李云鶴修復了包括敦煌壁畫在內的各種壁畫4000 多平方米、塑像500 多尊,他是中國文物修復界當之無愧的泰斗。盡管“功勞簿”上的成就已經沉甸甸,但李老依然有很強烈的危機感。“每次想到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敦煌壁畫可能在若干年后消失,我就寢食難安。”
1998年退休后,李云鶴接受敦煌研究院的返聘,繼續進行文物修復工作,他已經養成了每天6 點鐘不到就起床的習慣。但歲月不饒人,修復文物過程中長期蹲、跪、俯身的姿勢,也使得他的雙腿腫脹,甚至出現靜脈曲張,這已經成為他的職業病。有時早上起來,他也會感到腿腳酸痛。弟子們都勸他歲數大了,不用到現場,“動動嘴就行了”。但老人家還是有些不放心,重大技術問題,都是他最終拍板。
“文物修復不能圖快,要細致入微”,李老說,以壁畫修復為例,每天十多個小時,他要求弟子們每天修復壁畫不超過0.4 平方米。李云鶴的弟子孫洪才告訴記者,退休之后,李云鶴反而更忙了,找他的人更多了,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的,因為名聲在外,幾乎每個月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文物修復邀約。
1956年,24 歲的李云鶴從老家山東來到敦煌莫高窟。剛到敦煌,惡劣的氣候就給這位山東大漢來了個“下馬威”。當時他住在由馬房和牛圈改造成的宿舍內,一到冬天,狂風怒吼,冷得像冰窖似的。“當時塑像上都是風沙,冬天風一吹,壁畫的碎屑就像雪片一樣往下掉,這可都是1000 多年的寶貝啊。”20 世紀60年代的一天,李云鶴正在洞里修復壁畫,聽到隔壁洞窟傳來“嘩”的一陣巨響。他知道大事不妙,趕忙沖出洞窟查看,剛沖出洞窟就看到坍塌揚起的灰塵撲面而來,他連眼都睜不開。后來一看,是旁邊130 號洞窟內約3 平方米的精美壁畫因為風化侵蝕坍塌了。因為130 號窟壁畫坍塌,旁邊的壁畫也岌岌可危,整面墻斑駁破碎,隨時可能坍塌。
就在大家都一籌莫展之際,李云鶴提出,是不是可以用鉚釘先將脫離墻體的壁畫貼回去,因為壁畫剝離面積大,向里面灌注澆水難度大,粘貼效果差。一個鉚釘大概能固定起一平方米左右的壁畫,用這樣的“土辦法”,使得當時很大一批壁畫得到了保留。當然,鉚釘固定壁畫也有一個缺陷,就是在壁畫上會留下細小的針眼,但當時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當時的想法是要先救命再治病,死馬當活馬醫。”
當時,國內文物修復一窮二白,沒有技術培訓,也沒有工具材料,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為了搞清楚壁畫病害的成因,李云鶴就地取材,將莫高窟門前河中淤泥曬干,用篩網過濾,曬制成細膩的澄板土,制作成敦煌泥巴,再用日曬、火烤等方法,分別在夏天和寒冬、白天和夜晚進行對比,還把材料送往廣州材料研究所鑒定。

李云鶴在修復雕塑
李云鶴說,會修復文物必須是“雜家”。為修復壁畫,他還學習了美術、繪畫、雕塑、建筑學、化學、工藝藝術、木工、鐵匠、泥工等各種手藝及知識。
經過6年的磨礪,他終于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修復任務——莫高窟161 窟的修復任務。
161 窟位于莫高窟頂端,開鑿于晚唐初期。李云鶴給自己定下目標,每天只修復不到0.1 平方米。“稍有不慎,一件千年文物就有可能毀于一旦。”他說。
經過700 多天,他修復了60 多平方米壁畫,這座瀕臨毀滅的唐代洞窟,在他手上起死回生。161 窟成為敦煌研究院首個自主修復的洞窟,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也對李云鶴的修復技藝大加贊賞。“文物修復講究修舊如舊,能讓文物恢復到以前的容貌,又保持美感,還延長了它的壽命,這份手藝是相當了不得的。”樊錦詩告訴記者。
李云鶴有個習慣,每次在文物修復過程中有什么疑問或心得,都會用手記下來,畫下來。主要是為在做文物修復的時候可以作為參考。60 多年下來,這樣的文物修復筆記,他一共積攢了100 多本。
央視《國家寶藏》第三季“敦煌莫高窟的千年營造之路”節目中,介紹了3 件莫高窟相關國寶,分別是《鹿王本生圖》、敦煌遺書《歸義軍衙府酒破歷》和莫高窟第220 窟。
220 窟是敦煌的代表窟、唐代藝術的精品洞窟,也是敦煌歷史中當地望族翟氏世代經營的翟家窟,開鑿于初唐,宋或西夏時期對壁畫進行過掩蓋重繪。有人為了看底下的晚唐和五代壁畫將表層壁畫剝棄,造成不可逆的破壞。幸運的是窟中甬道表層的宋朝壁畫躲過一劫,歷經千年得以完整保留。
1975年,李云鶴提出對220 窟甬道內的重層壁畫進行整體分離與搬遷方案。他在調研了莫高窟700 多個洞窟后,發現有50 多個重層壁畫洞窟,“如果能做好對重層壁畫的整體分離與搬遷工作,既能看到底層早期壁畫,又能完整地保存好表層壁畫,可將莫高窟4.5 萬平方米壁畫,面積增加到6 萬平方米以上。”
方案提交后,得到回復:該設想與搬遷方案很好,但目前沒有經費支持完成這個項目。李云鶴找到領導表明態度:“只要同意我這個方案,一切問題我自己想辦法解決。”
1976年,李云鶴開始了一次史無前例的保護修復嘗試。他跑到樹林里找死樹,加工成木板運到洞窟內,在甬道里面做了一個固定模型,支頂在壁畫上,再將中間建筑材料去除,通過剝離遷移表層宋朝的壁畫,底層五代時期的壁畫盡收眼底。李云鶴成功實現設想,將宋代壁畫續接在唐代壁畫邊上。此后,運用這一方法進行甬道重層壁畫的整體搬遷被文物修復屆廣泛借鑒和使用。
如今,220 窟從甬道外進入,依次可以看到1976年移出的甬道上層宋朝供養人像、五代重修重繪的壁畫及小龕。
在洞窟的甬道壁畫中,大部分畫有供養人像。這些開窟造像的施主和捐助者,為了虔誠奉佛、功德不絕,同時也為了留名后世,顯示自己和家族的名望,就會在洞窟里畫上自己和家族親眷、部下屬僚以及侍從奴仆的肖像,這些肖像統稱“供養人畫像”。隨著220 窟整體分離與搬遷方案的成功,特別是北壁發愿文及題記,為研究翟氏家族窟的傳承發展提供了重要依據。李云鶴的大膽創新,不僅有助于發現更多壁畫,更有助于發現更多洞窟的創造者。
莫高窟45000 平方米的壁畫集中保留了北涼、北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10 個朝代的壁畫。敦煌研究院黨委書記趙聲良曾說:“讀懂了敦煌,就讀懂了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半。”“由不知到知,由少知到多知,慢慢才進入敦煌藝術之海里。”李云鶴形容在莫高窟60 多年的摸索與嘗試。他和他的同事們遞上的一把把鑰匙,讓我們得以追溯千年前人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與審美趣味。

1966年5 月12 日,李云鶴在莫高窟第55 窟修復菩薩塑像
20 世紀80年代以來,李云鶴的文物修復保護技術越發純熟。他是國內石窟整體異地搬遷復原成功第一人,也是國內運用金屬骨架修復壁畫獲得成功的第一人。敦煌之外,他的足跡遍布全國。北京故宮、西藏布達拉宮、杭州靈隱寺、新疆庫木吐拉石窟、青海塔爾寺、天水麥積山石窟、張掖大佛寺等30 多個兄弟單位文物修復保護現場,都留下他的身影。
1998年,66 歲的李云鶴頂著國內成功修復敦煌壁畫“第一人”的頭銜,從敦煌研究院退休。時任院長樊錦詩親自出面做工作,希望他繼續為莫高窟的修復工作奉獻光熱。李云鶴欣然接受返聘,在壁畫的保護和修復工作之外,他想把工作重點放在相關人才的培養上。
李云鶴挑選徒弟,除了看天賦,更注重他們對待文物的態度。他的學生們都對一件事記憶猶新,在2006年一次修復工作中,有個學生把一小塊掉在自己指甲蓋上的壁畫隨手彈了出去,正好被李云鶴看到,發了很大火。“你不要干了,人的皮肉破了可以長好,文物損失了就再也沒有了。文物壞在我們手里,我們就是歷史的罪人。”作為老師,他想傳承的不只是壁畫的修復技藝,更重要的是身為匠人的品質。
敦煌研究院成立至今,已經從1944年建院之初的18 人發展到現在的1400 多人,其中“80 后”“90 后”占了三分之一,李云鶴的兒子李波和孫子李曉洋都在其中。一代又一代莫高窟人薪火相傳,與時間賽跑,在大漠深處扎根。
在敦煌莫高窟正對面的大泉河邊有一片墓地,安葬著敦煌研究院第一任院長常書鴻、第二任院長段文杰以及其他20 多位為莫高窟奉獻一生的老前輩們。他們生前來自祖國各地,最后都選擇長眠在這里。莫高窟的九層樓與他們對望,風吹過,房檐下的鐵馬風鈴先是一陣輕響,接著一片叮叮當當,千年莫高窟和她的守護者們在這里一起揭開了美,接近了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