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小鎮的理論剖析及其政策分類研究
——基于浙江省的調查證據

胡曉輝，林潭晨，張天堯，張旭亮

［1.南京師范大學 地理科學學院 江蘇省地理信息資源開發與利用協同創新中心，南京 210023；2.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 建筑學院，深圳 518055；3.浙江大學 民營經濟研究中心 浙江大學區域協調發展研究中心，杭州 310030］

黨的“十八大”提出了新型城鎮化戰略，目的在于對傳統城鎮化進行修正和更新（方創琳，2019；陳明星 等，2019）。該戰略意在改變以往依靠政策和工業化驅動的，圍繞土地財政的城鎮化模式，更是意在改變粗放式發展主義模式（張京祥等，2013）。從政策目標看，“新型”在于強調資源集約、服務內需和生態友好的精明增長模式，“城鎮化”則指基于創新資源而非土地資源驅動的城鎮化（陳明星 等，2019）?！岸蟆眻蟾婷鞔_提出：推進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構建高質量的經濟空間平臺，打造大中小城市協調發展的城鎮體系，已成為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重要途徑（習近平，2022）。從國家政策層面看，新型城鎮化并非是一種發展概念，而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發展途徑、實踐內容和政策目標。“新型”主要體現在驅動城鎮化的核心是人在生產、生活和生態上的價值提升和方式轉變。

在此背景下，新型城鎮化實踐在全國各地展開。其中，以浙江省提出的“特色小鎮”最具代表性（武前波 等，2018）。特色小鎮是集成地方專業化、土地集約化與職住協同化的新型發展平臺（Garretsen et al., 2013）。其本質是：通過地方政府政策引導和扶持，在土地和空間集約利用條件下，打造集聚生產、生活和生態功能融合的社會經濟空間。特色小鎮強調借助地方特有歷史條件和資源本底，發展專業化經濟，營造地方感和經濟嵌入性，以此形成以人為本的城鎮化機制（Miao and Phelps,2019; Hu et al., 2021）?！疤厣℃偂边@一概念是時任浙江省省長李強在視察工作時提出的，僅8個月后便從地方實踐政策上升為國家正式政策（衛龍寶等，2016；Hu et al.，2021）。地方政策的短期升級使得特色小鎮建設在政界和學界均引起了爭論。首先，有學者認為地方政府會借助政策契機，繼續推動土地金融化，揭起新一輪的“房地產熱”（周魯耀 等，2017；李凌嵐 等，2018；Miao and Phelps,2019; Hu et al., 2022）。其次，會使產業專業化基礎好的地方獲得更多機會，基礎較差地區則難獲政策支持，從而加劇區域不平等性（Beer and Clower,2019）。再次，特色小鎮強調空間排他性的地方專業化經濟，但上級政府卻設置了政策扶持門檻和標準（如投資額完成率、旅游和居住生活配套等）（武前波 等，2021）。這使得政策本身存在既強調“地方特色”又突出“國家標準”的矛盾（Hu et al.,2021）。最后，中央將浙江經驗作為推廣樣板，易出現政策簡單復制的現象。

在近幾年的政策實施期間，上述問題均有體現（劉國斌 等，2017）。為此，中央相關部門連續出臺了有關特色小鎮的規范性新政。如2017年，國家發改委聯合國土資源、環保和住建部共同指出特色小鎮應結合地方需求和能力，在借鑒浙江經驗的基礎上進行自我探索（國家發改委 等，2017）。2018年，中央弱化了“自上而下”標準化監管，允許各省制定符合自身需求的特色小鎮實施細則（國家發改委，2018）。2021年，國家發改委聯合中央10個部門指出：地方政府應遵循“少而精”要求，培育地方特色產業，限制地產、康養、文旅類小鎮發展，并明確設置了建設特色小鎮的地方經濟門檻和數量上限（國家發改委，2021）。這一系列政策舉措表明特色小鎮建設的地理邏輯和強調面向“基于地方”的務實規劃方向，對小鎮建設提出更為細致的科學訴求和實踐邏輯（楊茜茜 等，2019）。結合以上背景，本文試圖厘清特色小鎮的政策本質和地方實踐的關系。以浙江省134個省級特色小鎮為研究對象，通過2017—2022年多次實地訪談和問卷調查，剖析浙江省特色小鎮的主要類型及其特征；并從產業集群、產業園區和演化經濟地理學等概念視角，闡述特色小鎮的政策本質，提出一種基于類別的政策干預方法，以期為新型城鎮化政策實施的優化和調整提供新視角。

1 特色小鎮的背景邏輯與分析框架

1.1 特色小鎮提出的政策背景

2014 年，時任浙江省省長李強在視察工作時，首次提出“特色小鎮”概念，并在2015年政府工作報告中，將“創建特色小鎮”列為浙江省高質量發展重要議程，其內涵為：1）特色小鎮是促進人才、技術和資本集聚的創業創新中心；2）是傳統產業升級和新興產業培育的專業化平臺，強調對產業“微笑曲線”兩頭（技術創新和品牌建設）的提升；3）是生產、生活和生態功能聚合的小尺度空間，但能撬動形成人口城鎮化的內生動力（浙江省人民政府，2015）?？梢?，特色小鎮強調地方產業特色、內生動力形成與制度平臺優勢，還突出土地集約性和綠色發展理念。需要指出的是，特色小鎮政策根植于浙江社會經濟長期積淀而來的特殊語境中。一方面，浙江城鎮化的特色是基于產業集群的“塊狀經濟”。自改革開放以來，在農村工業化、市場化和全球化浪潮下，浙江立足自身“八山一水一分田”和河道密網交錯的地理特征，依靠臨近上海的區位優勢，充分激發了浙江民眾的經商能動性，逐步形成“一鎮一業”專業化分工發展體系（朱華友等，2008）。另一方面，浙江具有特殊的城鄉人口遷移機制。在當時有限交通可達性和市場規模條件下，逐步形成“農村地區生產、就近市鎮交易”的空間發展模式。該模式催生出眾多鄉村產業集群和集鎮專業化市場，形成內生型的、本地工業化驅動的人口城鎮化動力（徐維祥 等，2015）。本質上，浙江的特色小鎮并非全新事物，其恰恰脫胎于富有浙江特色的塊狀經濟現實，是政府探索推動新型城鎮化抓手的理性政策實踐。

在浙江的政策文件中，特色小鎮不是建制鎮，也不是產業園區（浙江省人民政府，2015）。然而，當其上升為國家政策時，其原本的地方性內涵定義被曲解，以適應政策出臺主體的自身需求。比如，住建部認為特色小鎮是建制鎮，而發改委則認為其非建制鎮、非園區（Miao and Phelps, 2019; Hu et al., 2021）。這使得各地對上級政策出現理解偏差，中央不得不對以往政策進行糾偏（馬斌，2016；王振坡 等，2017）。2018年，國家發改委指出特色小鎮是浙江發展的產物，其他地方的政策實施應結合本地實際（國家發改委，2018）。2021 年，國家發改委聯合更多部門，分別從發展地位、空間布局、質量效益、管理方式和底線約束5個方面定義了特色小鎮內涵和實施導則（國家發改委，2021）?？梢姡厣℃偟牡胤綄嵺`存在諸多實際問題，急需進一步辨析其落地建設的真實特征。

1.2 從產業集群/園區到特色小鎮：一個解釋性分析框架

結合政策解釋，構建特色小鎮的核心在于構建地方化和專業化結合的主導產業發展平臺，并需尊重地方產業歷史和社會根植性（謝宏 等，2018）。一些學者從集聚經濟、地方化經濟、產業集群和平臺經濟等理論出發，凝練了特色小鎮的3 個內涵：1）反映政府對集聚經濟和地域勞動分工的認可，承認專業化的產業集群對人口城鎮化和地方經濟增長的歷史作用。2）其核心任務是升級以傳統產業集群，賦能產業鏈和價值鏈升級，提升小城鎮的城鎮化水平；同時，發展新興產業，服務產業多元化和創新創業戰略，提升大城市的城鎮化內生能力。3）是為了構建生產、生活和生態融合發展的精明發展載體。在此基礎上，本文認為：產業集群和開發區理論、演化經濟地理學下的區域產業路徑發展視角對理解特色小鎮有高度關聯性，并構建了一個理解特色小鎮發展本質的分析框架（圖1）（王兆峰等，2020）。

圖1 理解特色小鎮本質的演化分析框架Fig.1 An evolutionary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the nature of Specialty Town development

1）產業集群和專業化市場是特色小鎮的歷史基礎。改革開放以來，家庭聯產承包制和市場經濟興起推動了農村工業化發展，在有限交通可達性下，形成了以建制鎮為中心的城鎮化機制（陳明星等，2022）。如具有“第三意大利”產業區特征的“溫州模式”就是地方制度優勢和市場驅動下的產物。這種以鄉鎮為紐帶的產業集群和專業化市場模式，奠定了浙江“塊狀經濟”格局（陳前虎 等，2012）。又如，珠三角地區因臨近香港，在改革開放初期吸引了大量港資，地方政府和企業家積極承接國際產業分工和轉移，形成以“三來一補”為功能的企業合作貿易模式（李燕 等，2013）。這種模式釋放了鄉鎮經濟的體制活力，吸引了大量勞動力，促成了以出口加工為主的地域產業分工，出現了大量專業鎮。類似的專業化小鎮也存在于福建、山東、江蘇等沿海省份（林耿 等，2020）。小鎮專業化經濟是中國改革開放后在全球化、市場化和工業化浪潮中的階段性產物（朱紀廣 等，2022）。

2）特色小鎮是政府主導下的平臺經濟特征。如開發區和產業園區是20 世紀90 年代快速工業化背景下各級政府吸引企業集聚的經濟增長平臺（蔡善柱 等，2019）。因其能幫助城市快速完成各項經濟指標，便出現了“開發區熱、園區熱、新城熱”等現象（張越 等，2015）。盡管有些園區具有產業（或功能）專業化導向（如生物醫藥園區、創意園區、出口加工區、高新區和自貿區等），但企業集聚扎堆并非基于產業鏈、技術關聯、勞動力成本等要素，而是政府優惠政策下的結果（Wu， 2015）。所以，園區型特色小鎮的主要特征是具有強政府干預性，其特色也主要體現在政策特殊性上。在這樣的小鎮中，其產業通常面向人才、技術和資本密集型新產業，用于服務地方政府特定的產業發展目標（衛龍寶 等，2016；陳桂秋 等，2017）。

3）從演化經濟地理視角出發，區域產業路徑選擇具有多元性，存在路徑擴展，路徑更新，路徑升級、路徑引入和路徑多元化等（賀燦飛，2018；Hassink et al., 2019; Hu and Yang, 2019）。一方面，特色小鎮強調對傳統產業集群的升級，涉及增加新動力（如數字化）和新功能（如生態、旅游和生活功能），可用路徑更新/升級和路徑拓展來理解；另一方面，特色小鎮有園區特征，立足政府優惠政策來推動新興產業發展。這點符合區域路徑發展概念的主要思想。前者在于推動以小鎮集群或專業化市場為抓手的市場驅動型城鎮化，后者則突出以城市園區為核心的政府引導型城鎮化（見圖1）。

可見，時空屬性、產業特征和發展目標是理解特色小鎮的核心變量，能初步識別特色小鎮的類型特征。具體地：1）時空屬性。特色小鎮依賴一定歷史基礎，多從產業集群、園區等平臺上構建而來。特色小鎮有一定區位性，受經濟發展水平、交通可達性和社會文化特點等要素影響；2）產業特征。包括專業化來源、發展歷史、類別屬性、發展主體類型和社會嵌入程度等；3）發展目標。特色小鎮均有相對明確的產業導向和發展目標，可側面反映地方政府對其專業化類別的選擇動機。

2 區域概況與方法

浙江是特色小鎮建設的發源地，分別于2015—2019年批復5批特色小鎮名單，其中有22個省級命名小鎮、110個省級創建小鎮、62個省級培育小鎮，省級小鎮總數達到194個。特別是2017年起，特色小鎮建設逐見成效。據省發改委統計，2017—2019年分別年實現總產出6 930、8 742 和11 600 億元，入住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分別525、884和1 475家，已初步成為浙江新型城鎮化的有力抓手?；诖耍疚奶貏e關注于2017—2019年構建的浙江省級特色小鎮，通過網絡問卷、實地訪談和文本資料分析3種方式，對共計134 個小鎮進行跟蹤研究。首先，經2019年9月浙江省發改委組織協調，筆者對當年各特色小鎮負責人發放網絡問卷表，內容涵蓋小鎮發展歷史、產業特征和發展目標（表1）。為方便統計，問卷以標準化選擇題呈現，共發放134份，回收125份，有效率達93.3%。其次，對8個特色小鎮（圖2）進行田野調查。選取同小鎮建設發展利益相關人為訪談對象，包括官員、企業家、員工和居民等。通過小鎮發展歷史、現有產業特征、生產、生活、生態情況以及政策平臺等方面的深度調研，共獲37 人次訪談數據（其中小鎮負責人10 名，入駐企業家8 名，政府相關人員7 名，小鎮就業員工6名、小鎮居民6名）。最后，對小鎮所在政府政策材料、報刊和統計數據進行文本分析，以佐證一手數據的可靠性。

表1 基于浙江省2019年134個特色小鎮負責人的問卷調查結果Table 1 Results of questionnaire survey on the persons in charge of Zhejiang's 134 Specialty towns in 2019

圖2 浙江134個省級特色小鎮分布分類（截至2019年）Fig.2 Locations of Zhejiang provincial-level specialty towns until 2019

結果顯示：1）浙江特色小鎮主要分布于城鎮郊區和建制鎮；2）絕大多數小鎮在本地原有專業化平臺上構建而來。其中，50.4%的小鎮設立在產業園區或新城內，24.8%立足于產業集群及專業化市場，22.4%位于景區和歷史文化名鎮內；3）小鎮產業分4種類型：生產性服務業、制造業、以自然資源或非物質文化遺產為核心基礎的旅游業。其中，生產性服務業和制造業是主流，占總數的74.4%；4） 地方政府是特色小鎮的核心主體，71.2%的小鎮產業與本地產業密切關聯；5）接近半數小鎮遵從浙江“塊狀經濟”事實，側重于對傳統產業集群的升級。超過1/3 的小鎮謀求發展信息技術、文化、高端制造業、金融等新興產業。為更好地理解特色小鎮本質，比較總結了浙江省特色小鎮不同類型的實踐特征，并大致劃分3類具有高度共性的特色小鎮類型（圖2）。

2.1 政府主導的新興產業型特色小鎮

案例一：以城市產業新城為平臺的杭州夢想小鎮

夢想小鎮設立在杭州余杭區未來科技城內。作為中組部、國資委確定的全國四大未來科技城之一，杭州未來科技城強調人才驅動的科技創新和產城融合。早年阿里巴巴總部的入駐，確立該地以信息技術為主的產業發展方向，為夢想小鎮奠定產業基礎。該地的專業化并非是企業自發集聚而成的，而是未來科技城和特色小鎮雙重政策疊加的結果。調研顯示：小鎮企業多為小微創業企業，難以成為阿里的上下游企業；其入駐動機是政策驅動，包括一站式企業注冊、人才補貼、低租金稅收、現代辦公環境和相關金融服務等。被訪的夢想小鎮管委會政府人員表示：夢想小鎮是創業創新生態系統構建的一個政策加速器，意在加快互聯網行業集聚，服務未來科技城的城市發展理念。

該類小鎮有2點共性：首先，常位于國家、省市的產業新城（園區）平臺內，側重知識或技術密集型產業（圖3）；其次，服務國家“雙創”戰略。該類小鎮存在2方面不足：1）企業和人才集聚由政策驅動，當政策條件出現波動時，企業根植性弱；2）因其區位特征，為土地金融化提供了機會，易致生產生活成本增加，不利于城鎮化進程（Miao and Phelps, 2019）。

圖3 未來科技城內的余杭夢想小鎮（a）和國家高新區內的嘉興光伏小鎮（b）Fig 3 Dream Town in future tech city (a) and GIS Town in National High-Tech Industrial Park (b)

案例二：以城郊產業園為基礎的嘉興光伏小鎮

嘉興光伏小鎮位于國家級高新區——即嘉興秀洲光伏高新技術產業園內。2010年，浙江省為發展“綠色經濟”部署了省級產業園區——秀洲光伏產業園，并于2015年升級為國家級高新區。這為該地創建特色小鎮提供了有力基礎。光伏小鎮的創建并非是企業或市場行為，而是產業園區平臺下的特定產物。受訪企業普遍指出，入駐小鎮的原因之一是當地有較好的光伏設備生產基礎；更重要的是光伏相關企業能享受多級政府（含國家、浙江省、嘉興市、秀洲區、高新區和特色小鎮五級）

的特殊優惠疊加政策。

該類小鎮有3點共性：1）以政府主導的城郊產業園平臺為主；2）小鎮專業化形成依賴平臺既有產業基礎，但更多是特殊政策優勢下的結果；3）小鎮經濟即是園區經濟，坐落于當地既有產業園區內，因遠離城市中心，缺乏既有的城市基礎設施和生活文旅功能（見圖3）。構建該類小鎮往往需投入更多成本，如增加城市公共設施和配套服務，因受到園區目標的影響，其早期發展可能面臨產城融合和人口流入不足等問題。

2.2 企業集群主導的專業化市場型特色小鎮

案例三：以小鎮專業化市場為平臺的紹興襪藝小鎮

襪藝小鎮位于世界最大襪子生產基地——紹興諸暨大唐鎮。小鎮以專業化市場為依托，其產業圍繞當地襪業的產品設計、包裝營銷和質量檢測服務等。據企業訪談，大唐鎮具有襪業領域全國最為成熟的產業集群和專業化市場，企業和企業家具有強社會根植性。當地政府人員指出，專業化市場在浙江建制鎮普遍存在，創建特色小鎮的目的在于升級傳統產業集群和專業化市場（圖4），通過賦能人才、技術和品牌能力，以提升產業價值鏈地位，并發揮建制鎮對人口城鎮化的作用。

圖4 位于中國大唐襪業城（專業化市場）的襪藝小鎮（a）和小鎮內景（b）Fig 4 Socks Art Town in China Datang Sock City (specialized market) (a)and a glimpse of the Town (b)

該類小鎮的產業具有自下而上性，嵌入在成熟本地產業集群和專業市場中，具有天然的經濟環境和社會資本優勢。同時，該類小鎮的構建反映地方政府的理性行為，其目標是推動本地現有核心產業的路徑升級和更新。通過對專業化市場的功能增加（如增加設計、會展、旅游和文化等功能），以此提升集群綜合競爭力。然而，因依賴于以建制鎮為尺度的有限經濟規模和社會網絡，使得外地創業者和就業人員存在較高社會融入成本。此外，因該類小鎮由鎮級政府管理，小鎮被長期歷史積淀而來的產品交易、市場文化及其物理空間所占據，同時在人才、投資和城市基建配套上缺乏足夠吸引力（見圖4）。

2.3 基于地方特有資源的旅游型特色小鎮

案例四：以溫泉資源為特色的金華溫泉小鎮

溫泉小鎮位于金華市武義縣溫泉旅游度假區內。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就形成了以溫泉旅游、康養度假和會議接待為主導的產業體系，是中國唯一一個由自然資源部命名的“中國溫泉之城”。近年來，隨著溫泉旅游產品趨于同質化和飽和化，武義縣經濟出現負面影響。2015年，武義政府提出創建溫泉小鎮，旨在提升溫泉產業的品牌效應，以此吸引新的外部投資。據相關企業訪談，盡管自小鎮創建以來吸引了11家酒店、度假村、博物館等企業投資，但小鎮因地處自然山區且遠離城區，普遍存在投資回報期限長和產品特色性單一等的問題。近年來，由于投資建設進度逐步放緩，使得旅游產品多樣性欠缺，旅游收益十分有限，使得小鎮出現了難以達到省級特色小鎮的創建標準。據《2018年浙江省特色小鎮評估報告》顯示：所有旅游類小鎮的投資額和經濟收益均未達標，溫泉小鎮面臨摘牌的風險（浙江省人民政府，2018；浙江省發展改革委員會，2018）。

可見，該類特色小鎮主要依賴于地方特有的旅游資源，這種資源可以是諸如武義這樣的自然資源，也可以是地方特有的文化資源。該類小鎮試圖通過特色小鎮政策加持，以提升配套設施，豐富旅游附加產品和價值（如文化，音樂和體育），尋找當地發展的新機遇、新資產和新路徑。但該類小鎮存在3方面的發展不確定性：1）容易受旅游市場和外部危機的影響；2）可能面臨更多的金融投資風險；3）因區位存在一定缺陷，難形成有規模的人口城鎮化機制。

3 基于分類的特色小鎮政策干預建議

綜上，作為一種全國性政策實踐，特色小鎮有一定的規范性和共性。同時，不同地方的歷史基礎、產業屬性和發展目的使得特色小鎮的發展路徑、方式和結果具有差異性。表2對特色小鎮進行歸類，并提供了差別化政策干預方法。

表2 特色小鎮類型特征和分類政策方法Table 2 Types of Specialty Towns and towards a typological policy approach

3.1 園區型小鎮的政策方向

政府主導型小鎮包括產業新城和園區2類，側重培育新興產業集聚空間。該類小鎮肩負發展城市新形態、新功能和新增長點的責任。但園區經濟是該類小鎮的本底：其專業化是政策規劃而來，企業集聚也得益于優惠政策。該類小鎮的產業可能從無到有，其企業和人才通常需外部引入，社會嵌入性需時間培養。此外，以土地為中心的開發模式仍會持續，小鎮被用作抬高地價的重要基礎，有土地金融化和經濟過熱的風險?？偟膩碚f，該類小鎮是培育城市新興產業的重要平臺。未來政策需引導小鎮嵌入本地既有產業結構，支持企業融入本地社會-經濟網絡，加強外部知識吸收和本地技術衍生能力，形成地方性和開放性兼容的企業發展內生動力。

3.2 專業化市場型小鎮的政策方向

該類小鎮的核心目標是解決因低技術型、勞動密集型和出口導向型造成的集群鎖定問題。強調通過制度設計、技術創新和品牌構建來推動產業鏈升級，進而推動面向服務型的制造業升級。為此，未來政策不僅需支持本地企業參與新技術研發、品牌推廣和標準化建設，還應引入和借助外部人才、技術和資本，或是進行跨區域的合作模式設計（如反向科創飛地模式），提升產品價值及其產業鏈質量體系。此外，該類小鎮依賴于本地傳統集群，其發展得益于小尺度的、稠密的本地生產網絡、社會資本和市場渠道，而對外部高端人才有一定排他性。此外，未來政策應幫助地方企業擺脫“代工為主的制造業小鎮”的定位，激勵企業差異化創新，促成面向自主品牌和產品品質的創新鏈形成，通過機制創新將價值鏈的話語權掌握在小鎮企業手中；將本地技能培養和外部人才共享相結合；不應根據企業規模、納稅額或投資額等來判定政策扶持入圍與否，而應將指標放在諸如勞動力吸引、本地技能轉型、企業技術攻關和制度文化創新上。

3.3 旅游/文化型小鎮的政策方向

該類小鎮是發展旅游經濟的抓手。創建該類小鎮涉及景區建設、固定資產投入和產品多元化/升級。為此，未來政策設計不應以投資完成量為主要考核指標，防止以景區面積拓展、或產品多元化升級為目的的小鎮創建，規避以投資或改善基建的方式來驅動小鎮發展。小鎮建設主體需首先明確地方特有資源的排他性，將本地社會風俗、原真文化元素和實體經濟等納入旅游業，以此提升地方品牌。此外，該類小鎮通常有強資源臨近效應，可能因遠離城市難以引入大量勞動力。因此，未來政策需更多面向連接周邊鄉村，將小鎮作為鄉村振興和富民政策的重要途徑，重點吸附小鎮周邊鄉村勞動力，通過開設旅游培訓機構，拓展旅游業相關業態和服務內容，以推動城鄉融合發展。

4 結論

特色小鎮是專業化經濟、平臺經濟和新城鎮化運動的產物，本身并非是新生事物，而是在浙江原有產業地域特色和新型城鎮化實踐中的新發展形態，是新的政府引導、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平臺的空間經濟新載體（Hu et al., 2021）。從更廣的功能定位、發展目標和歷史基礎看，特色小鎮不僅是新型城鎮化體系中的特色活力點，更是促進鄉村-小城鎮-縣域-大中城市協調發展和城鄉融合的重要紐帶，其強調土地高效利用、平臺經濟抓手和綠色低碳“三生融合”發展的理念，本身就是當前社會經濟轉型和鄉村振興的主要內容，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本文從產業集群、園區經濟和演化經濟地理視角對特色小鎮本質進行研究。通過對浙江省案例的分析得出：創建特色小鎮需充分尊重地方原有的先決條件，如歷史平臺、產業屬性和發展目標等，并致力于產生具有地方內生動力的城鎮化機制。在此基礎上，歸納了特色小鎮的3種類型：以政府主導的園區型特色小鎮，基于小鎮集群的專業化市場型特色小鎮、以本地特殊自然（或特殊文化遺產）資源為基礎的旅游型特色小鎮。同時，提出了基于小鎮類別的差異化政策干預方向：1）園區型小鎮側重發展新產業，應以企業嵌入、內生聚集和相關多樣化為導向，避免土地金融化；2）對專業化市場型小鎮而言，推動本土產業集群的路徑升級、更新和拓展。將新知識引入產業集群，鼓勵社會組織參與企業升級；3）對于自然或文化資源類小鎮而言，政策干預應強調地方資源特殊性，評估其在發展旅游經濟方面的潛力，建立有利于當地農民再就業的職業培訓機制。

從國家層面看，特色小鎮政策反映中央政府對集聚經濟、專業化和地方性經濟的認可，承認其對提升城鎮化質量和促進鄉鎮融合發展的重要歷史作用，也明確了人才創新創業驅動、具有空間排他性的地方專業化和小尺度增長平臺對推動人口城鎮化的核心功效。但從地方實踐看，特色小鎮通常會理性地落腳于既有地政府規劃的增長平臺上，脫離不開對傳統集聚平臺的基礎支撐作用，但也不乏從無到有的新型園區建設。本研究展示更為深層次的問題，即因早期對多頭部門理解偏差和以浙江為模版的政策指引，使得不少特色小鎮急于落地，容易進入“政策復制、政策失真”的怪圈，其中容易忽視地方真實的社會經濟條件和產業專業特色。這是國家政策在地方實施的普遍問題，特別是當這種政策有自下而上性和入圍標準化時，地方實踐偏差和問題似乎難以避免。為此，在未來地方實踐過程中，一方面，應避免短期且不基于地方事實的政策復制和實施，或當政策移動時，需要設立引導機制，協調中央和地方政策共識，允許彈性實施空間和柔性評價體系；另一方面，應避免設置“一刀切的”政策入圍標準，尊重基于地方的產業路徑選擇權和行動目標，承認特色小鎮在產業、形態、功能和目的上的多樣性，注重本地鄉鎮聯系的基礎和通道，根據地方實際情況，設計建設特色小鎮的激勵體系和目標方向；科學細致地尊重和利用“基于地方特有的”稟賦條件、矛盾問題和發展訴求，設計“具有方向引導性且具有地方性的”的分類政策和實施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