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

不久前我終于還是網購了一臺膠囊咖啡機——在膠囊咖啡機剛剛問世的時候,我對這種快捷省時的新產品既好奇又排斥。好奇它的快捷,但又總認為這樣的快捷是一種墮落。對一個每天早起手磨咖啡的人來說,喝膠囊咖啡就跟喝速溶咖啡一樣,是缺乏品質的行為。
膠囊咖啡機萃取的咖啡,通常擁有細膩的咖色泡沫,厚薄也恰到好處。這是我喜歡的,也是我的手沖咖啡似乎永遠無法達到的高度。人果然是有惰性的。有了膠囊咖啡機之后,我很久不再做手沖咖啡了。某個早晨,當我又一次按鍵,秒速沖出一杯卡布奇諾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從膠囊咖啡機出現在家中之后,某種習以為常的早晨氛圍被改變了。
以前的每個早晨,我起床準備早餐的頭件大事,就是手磨咖啡。每次將咖啡豆磨成粉末,再慢慢制作出一杯手沖咖啡時,從廚房到客廳,早已彌漫了咖啡的氣息。
如此,一天便從咖啡的清香中開始。
膠囊咖啡雖然快捷,口味標準純正,但與手沖咖啡相比,香味少了許多。尤其少了在手磨咖啡的過程中,那種緩緩彌漫開來、慢慢蜿蜒至鼻尖的、令精神為之一振、頓時人間清醒的咖啡香氣。
看來,喝咖啡,不只在于“喝”,也在于“聞”。“喝”與“聞”并享,形成品咖啡的過程。這是一種緩緩而又恒定的節奏。而手沖一杯咖啡并慢慢品味的過程,也是完成自我確認——確認早晨的自己,是否與窗外的白晝同頻,確認在周而復始的日子中,可否以一杯口感香醇的咖啡為信號,褪下疲憊,振作精神再出發。
難怪,明治時期在日本誕生的第一家咖啡館,會叫“可否茶館”呢!“可否”二字,便是一個等待完成確認的詞——咖啡的味道可否?今日狀態可否?“可否”的發音,與“咖啡”相近。創辦人叫鄭永慶,一聽就是典型的中國人的名字。出生在長崎的鄭永慶,據傳是鄭成功后裔,一家幾代人都精通漢文,到鄭永慶這一代,又留學耶魯大學,日文、漢文之外,英文、法文也十分了得。鄭永慶在留學期間對歐美的咖啡文化耳濡目染,因此才有了之后全日本第一家最正式的咖啡館“可否茶館”。
得益于“可否茶館”的啟發,昭和初期著名的劇作家獅子文六,曾于1962年11月至1963年5月間,在《讀賣新聞》撰寫連載小說《可否道》。小說中狂熱的咖啡研究家菅貫一,創辦了一個咖啡愛好者的組織,名字就叫“日本可否會”。
狂熱的咖啡研究家菅貫一不僅召集“可否會”僅有的5名成員定期聚會品嘗咖啡,還夢想成立日本最早的“可否道”,也即“咖啡道”。其理由是:古代日本人學習中國,從中國引進了茶,之后將茶發揚光大,形成了茶道。現代日本人學習西方,從西方引進了咖啡,當然也有理由將咖啡發揚光大,形成咖啡道(可否道)。
獅子文六的《可否道》,后來在1963年改名為《咖啡與戀愛》,之所以被改名,是因為咖啡與戀愛,才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大致情節是這樣的:“可否會”的5名咖啡愛好者成員當中,有一位女演員萌子。人到中年的萌子長相平平,始終只能在電視劇里出演配角,但能用一雙巧手沖出全日本最好喝的咖啡。而最懂得品味萌子的手沖咖啡的,是年輕的舞臺美術家勉君。
“才喝了一口萌子的手沖咖啡,勉君便喜不自禁得差點跳起來,感嘆說:‘這么可口的咖啡,走遍全東京也喝不到啊!’打那之后,勉君便每天都如期而至敲響萌子家的門,后來便干脆住下了。”
一杯好喝的咖啡,令萌子收獲一段意想不到的愛情。
勉君成為萌子的手沖咖啡鑒品家,成為唯一能在每天早晨喝到萌子手沖咖啡的人。
萌子熱愛手沖咖啡,而挑剔的勉君則只喝萌子的手沖咖啡。盡管勉君比萌子年輕8歲,但咖啡的香味牽引他們走到一起。皮膚白皙、鼻梁高挺、宛如年收十萬石的殿下大人一般品性高雅——勉君除了沒有經濟自立能力,其他方面都是一位好青年。
萌子的手沖咖啡,帶著母愛般的關懷,日復一日滋養著勉君挑剔的味蕾。勉君這么可愛,萌子愿意養著他,每天給他手沖咖啡。
直到有一天早上,勉君又喝下一口萌子的手沖咖啡之后,皺著眉頭一口吐了出來:“這么難喝的咖啡!”
勉君愛上了剛剛出道的年輕女演員安娜。他決心好好栽培安娜,并決心從咖啡開始,對自己的人生來一場“生活革命”。
在留給萌子一封獨立宣言的信件之后,勉君與安娜私奔另筑愛巢,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年輕美麗的安娜不會手沖咖啡,只會泡速溶咖啡。
勉君愛安娜,決心努力適應速溶咖啡的味道。可一心想要成為大明星的安娜,發現沒有生活能力的勉君,不僅對自己毫無幫助,反而還成為自己上升道路上的累贅。安娜沒有心情給這樣的男人泡咖啡,哪怕只是一杯速溶咖啡。
安娜離開了勉君,一去不返。連速溶咖啡也喝不上的勉君,重新敲開了萌子的家門:“不好意思,能喝杯咖啡嗎?”
萌子為勉君做了最后一杯手沖咖啡,并看著勉君迫不及待喝完。
“太好喝了!真香啊!”
“整個東京,不,整個世界,恐怕沒有比你的手沖咖啡更好喝的咖啡了!你能不能讓我再一次每天都能喝到你的手沖咖啡呢?”再次喝到萌子的咖啡,勉君熱淚盈眶。
“我們結婚,重新一起生活吧!”喝完咖啡的勉君,懇求萌子道。
“閉嘴!滾!”烈火般憤怒的萌子,將勉君攆出了家門。
“男人這種東西,真是貪得無厭,自私自利,為了想喝我的手沖咖啡,居然提出結婚,誰會吃這一套!”
萌子從此對手沖咖啡充滿厭惡感,決心今生寧愿喝速溶咖啡,都不再做手沖咖啡。
《咖啡與戀愛》是一部輕喜劇小說,出生于橫濱的獅子文六譏諷俏皮的文體,頗有夏目漱石之風。看完這部小說,會發現:咖啡這種東西,像極了現代人的愛情。一杯精心手沖的咖啡,飄逸的芬芳僅僅只持續片刻。而被萃取過的咖啡粉末,也是無法萃取第二次的。
所以,速溶咖啡或膠囊咖啡的出現,或許是必要的,起碼一鍵萃取的快捷,可以令現代人的愛情感覺不再被辜負。但一切快捷的事物,幾乎不給人自我確認的機會。快速而迷茫,就像好喝而少了香氣的咖啡膠囊。這樣的缺失難免令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