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馭慣性

肖振華

在倫敦下榻處用優步招來了一輛車，我習慣性地繞到右前門，拉開車門，座位上竟然有人，那人拍拍前面的方向盤，幽默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You can give it a try？”（您來試試？）我連連搖頭，啞然失笑，三番五次，在這里總是習慣性地將方向搞反。

境外自由行，最方便的莫過于租輛車，但在英國境內，我退卻了。與我們國家相反，英國的車輛駕駛為右舵，要靠左行駛，對長期習慣左舵靠右行駛的我，不敢貿然嘗試，唯恐稍不留意，把錯了方向盤，不可思議地將車開到對方車道上。

慣性是一種頑強的巨大的力量。科學家認為，人們的慣性思維是由大腦中一個叫作“基底核”的東西操控的，它只能處理一些基本的程式化活動。開車的人都有這樣的感受，剛上路的時候思想高度集中，注意力全在開車這件事上，掛擋、起步、變道、轉彎等都要琢磨半天，而等你成了老司機，開車會變成一種習慣、一種本能，同時可以聊天、聽音樂、考慮事情，這些依靠基底核的智商足夠勝任。但在遭遇完全異于以前的路況時，一不小心，下意識會將你引入歧途。

在英國選擇不開車，其實也是我的一種怠惰因循的習慣。我的一些朋友在右舵車國家的馬路上，照樣左右逢源，得心應手，這也說明，用認真、用堅持是可以糾偏習慣的。慣性也能被逼著更改。我曾引用過“慣于長夜青燈坐”的詩句，作為自己生活的寫照，但為了清早送孫子去學校，保證足夠的睡眠，每晚十點前就得上床，“枕上悠揚夢半醒”。有時改變一個不良習慣，還得用另一個習慣去遏制。比如分餐制，抵御病從口入行之有效，據我觀察，即便在每人面前放著兩種顏色的筷子，很多人吃著吃著會“公私不分”。于是我坐上桌的一個習慣動作是，讓服務員在每個菜碟湯盆上，放上公筷和公勺，大大降低了錯筷的概率。

據說習慣的疊加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能夠幫我們養成好習慣的方法。如果你打算養成冥想的習慣，不只是把意圖說出來，你每天早上在喝咖啡的習慣之前，還要加上一個新的習慣：冥想一分鐘，這就是把兩個習慣疊加起來了，你會發現兩者很快地、不知不覺地融為一體，按部就班。

有時慣性還是一種桎梏。有一次孫子來考我：有一個字，人人見了都會念錯，這是什么字？我知道這是腦筋急轉彎，但我還是囿于習慣，從腦海里搜尋容易認錯的字，半天不得其解。其實換個角度，從字的讀音方面思考，這個字就是“錯”。后來孫子再問我，汽車在右轉彎時，哪只輪胎不轉？老司機突破車輛運行的束縛，很快給出了答案：備用胎。

思維模式的定式，容易造成思想僵化，扣槃捫燭。數十年前，看到一則消息，說有家工廠給在外地的一名工人發放退休金，要求他手持日歷以照為證，以便確認。我簡單地認為，這是對職工的不尊重，以致寫文指摘：照片上聽不見呼吸、摸不到心跳。前些日子讀《張愛玲傳》，竟然看到了相似的一幕，讀后深感自愧。她在自己的最后一本書《對照記》跋文中，放上了一幀照片，73歲的她，藍底白花毛衣，手拿了一張當天的報紙放在肩前，人已憔悴，風骨依存。作家寫道：“寫這本書，在老照相簿里鉆研太久，出來透口氣。跟大家一起看同一條新聞，有‘天涯共此時’的即刻感。手持報紙倒像綁匪寄給肉票人家的照片，證明他當天還活著。其實這倒也不是擬于不倫，有詩為證。詩曰：人老了大都是時間的俘虜，被圈禁禁足，它待我還好——當然隨時可以撕票。一笑?！?/p>

“即刻感”“時間的俘虜”是她的通透和俏皮。她雖然病痛不斷，心態照樣達觀，思想仍然活躍。人生不過是無數習慣的總和。我們要做的是，保持踩踏油門的習慣，把控你手中的方向盤，讓思想在更廣闊的疆域中天馬行空，縱橫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