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在春天跳舞

居何

也許情深意重時誰都沒有料到，得來不易的玩偶，會在一年后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拋售。

一

十一月，銀杏樹青黃參半。西風起時，空氣里融了栗子紅薯烤熟后的甜香。

魏冉裹著灰色圍巾，凌厲空氣透過粗疏編織的縫隙直往她的脖子里扎。行經(jīng)一叢枯萎的月季時她停下腳步，而遲晝恰在此時發(fā)來消息：“東西已經(jīng)放在你宿舍樓下了。”

魏冉關(guān)掉手機屏幕，把圍巾取下，胡亂塞進斜挎包里。包的容量并不大，圍巾上孤零零的小熊氈布只好委委屈屈地露在外面。風一吹，愈發(fā)顯得愁云慘霧。魏冉遲疑片刻，嘆口氣，到底還是又將圍巾抽出疊好，再小心翼翼地放進包里。

樓下放著一只暗黃色的紙箱。宿管阿姨說慣吳儂軟語，操著尾音綿長的普通話，告訴魏冉是一名個頭高高的男孩子送來的。魏冉撐著瘦削的肩背把紙箱搬到五樓的宿舍，打開后首先看見棕色的小熊旁邊躺著一封淡藍色的信箋。

她認出那筆跡出自十八歲的魏冉。

二

念高中時，魏冉自認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她不敢在課堂上舉手，恐懼在超過三個人的場合里發(fā)言，走在路上總是低頭，用盡全身力氣避免和別人產(chǎn)生視線上的接觸。

可是膽小鬼也會從軟肋里生出勇氣。于魏冉而言，軟肋是遲晝，勇氣也是遲晝。

她記不得自己是在哪個瞬間喜歡上遲晝。也許是在元旦晚會上聽到他唱自己最喜歡的歌，也許是在她答不出課堂提問時聽見他小聲的提示，也許更早，早在她提著厚重的行李走進陌生的校門時，高高瘦瘦的男孩主動向她伸出手：“同學，我?guī)湍懔嘁稽c吧！”

那是深秋十月，碧空高遠，桂子生香。男孩的笑容如煌煌秋陽，干凈明亮。

魏冉是轉(zhuǎn)學生，跟隨恢復單身的母親來到這座海濱小城。初來乍到，她聽不懂這里的方言，吃不慣這里的食物，午餐時間總是一個人留在教室里啃面包。而遲晝恰在她轉(zhuǎn)來不久后，因打球傷了腿腳，不便走路，因此每天都有家人送來熱騰騰的便當。

暖融融的陽光穿透窗格，桂花樹影在地上婆娑。遲晝坐在魏冉后桌，把食盒一層層打開。于是辣子雞、萵筍絲、辣椒炒肉的香味瞬時彌漫整間教室。

魏冉突然覺得嘴里的面包味同嚼蠟。

遲晝體貼地遞來一雙筷子：“一起吃吧！”

魏冉不知該怎么接受這份突如其來的好意，干脆兩三口把手里的面包整個吞咽下去，澀著喉嚨說：“我已經(jīng)吃飽了。”

“嘗嘗嘛，我媽也是四川人，她做的菜，你肯定愛吃。”

鮮紅的辣椒和焦脆的花生逐漸動搖魏冉的決心。盛情難卻，她猶猶豫豫地接過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飯盒里最小的雞丁，終于在味蕾久違地接觸家鄉(xiāng)菜肴后發(fā)出由衷贊嘆：“真香！”

遲晝的腿傷養(yǎng)了兩個月才漸漸康復，魏冉也就跟著他蹭足六十一天的川菜。等到遲晝卸掉石膏，魏冉已經(jīng)能將冉媽媽的拿手菜如數(shù)家珍。

為了報答這一飯之恩，魏冉織了一塊小小的杯墊送給遲晝，花樣是他最喜歡的哆啦A夢。淺米色打底，柔軟的織物中央是一張海藍色圓乎乎的臉，因為笑容過于燦爛，眼睛瞇成兩條彎彎的曲線。

遲晝大為驚喜：“謝謝！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藍胖子！”

魏冉只是笑，沒有告訴遲晝，當一個人開始在意另一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捕捉他的一切信息，妥帖收藏。

她知道遲晝喜歡吃辣椒，討厭吃洋蔥；也知道遲晝習慣在周五放學后一個人去操場打球；甚至知道遲晝第一只貓咪的名字。

偶然聽遲晝說起一部恐怖電影，膽小如她，想方設法，到底硬著頭皮靜音看完了全片。

她將隱秘的心事鎖進日記本，行行頁頁，描畫的都是遲晝的名字。

三

分手后的第二個月，魏冉漸漸不再流淚。她按時吃飯、洗漱、睡覺，努力把日子過成一只正常運轉(zhuǎn)的鐘表。

因為臨近圣誕，校園里開始出現(xiàn)顏色鮮亮的裝飾品。圣誕老人拖著一把蓬松的白胡子，在各類門窗上笑得慈眉善目。魏冉參加了社團組織的義賣，在主干道鐵綠的山茶樹旁支起小攤，把遲晝退來的那一紙箱子東西全數(shù)鋪開，一一明碼標價。

棕色小熊的身價是20元。不斷有行經(jīng)攤子的女生把它拿起又放下。正當魏冉垂頭猶豫要不要再降點價時，聽到了一聲叮咚脆響：“支付寶到賬20元。”

她在生硬的風里抬起頭，攤上的熊已然消失。視線向遠處延伸，只看見遲晝離去的背影。

枯葉簌簌而下，沉默地掛在那條于他脖頸處纏繞的灰色圍巾上。

圍巾是遲晝織的，前前后后，一共花費三年時間。它被作為周年禮物送出，魏冉看見后笑得直不起腰：“這針腳……簡直比漁網(wǎng)還粗。”

遲晝的耳尖可疑地紅起來，立刻作勢要搶回。魏冉卻一扭身，徑自把它圍在了脖子上，眉眼彎彎：“不過，倒是挺暖和的。”

遲晝曾說，投桃報李，魏冉既然親自織了杯墊送他，他總也要織個物件回她。

魏冉不知道他是如何頂著室友的嘲笑，從忙碌的學業(yè)中擠出空余時間，正襟危坐，從頭學起，笨拙地用兩根毛線棒纏繞交織出一片綿長的心意。

她只知道，分手后遲晝退回了她送出的一切。于是賭氣似的，她同樣將他付出的所有原物奉還，其中包括這條貼著小熊氈布的圍巾。

愛意滿盈時，魏冉在冬天也牢牢捉住遲晝的胳膊，拖著他繞教學樓散步。他們透過道旁楝樹的枝椏，看穹空懸掛的月輪，當下只覺得寒風溫柔，霜雪浪漫。

那時遲晝摸一摸她頭上厚實的帽子，忽然靈光乍現(xiàn)，脫口而出：“你像一只棕熊。”

魏冉只知道別的男生會形容女友像小兔子、小貓、小豬……還是頭一次聽到“棕熊”這個難登大雅之堂的譬喻，當下氣得跳腳。遲晝卻笑著將她裹進懷里，下巴支在她發(fā)頂，再添加一個定語：“春天的棕熊。”

他娓娓描述：“春天到了，花開了，草綠了，河水解凍，嘩啦啦地流著，送來整座森林里最鮮嫩的魚。你從冬眠里醒過來，打出一聲大大的哈欠。這時候，我就把最肥的幾尾魚抓來，喂到你嘴邊。然后我們手拉手，一起去柔軟的草地上跳舞……”

魏冉大概不吃這一套，依舊憤憤抗議：“熊太丑了……我才不要當熊！”

“女人心，海底針。”遲晝嘆口氣，松開她，從背包里翻出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棕熊玩偶來：“之前還心心念念Jellycat小熊，好不容易才排隊給你買到想要的尺寸，又不喜歡了？”

魏冉記得那時自己喜笑顏開，舉著小熊手舞足蹈。后來他們開始爭吵，日夜陪伴魏冉的小熊被她丟回給遲晝。

然而遲晝究竟還是將熊退了回來。

也許情深意重時誰都沒有料到，得來不易的玩偶，會在一年后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拋售。

四

寒假前夕，魏冉照例提前訂好回家的車票。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將遲晝從購票人列表里刪除。

她正對著兩張座位相連的車票發(fā)愁，遲晝恰在此時撥了電話來。

看到熟悉的來電號碼，魏冉情急之下差點將手機整個甩出去。好在電話鈴聲恒久耐心地響著，她才得以平復了心情按下接聽鍵。

遲晝在電話那頭輕聲問：“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嗎？我媽說，燒了你最愛吃的魚頭。”

那的確是魏冉最愛吃的菜。她一時找不到理由反駁，只好閉了嘴不說話。

于是遲晝也沉默。冷冽的風從窗隙里溜進來，細細的，像委屈的呢喃。

在彼此均勻的呼吸聲里，魏冉神思渺渺，飄轉(zhuǎn)到分手那天。鉛灰色的天，沉重的云，陳舊的落葉……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她竟然想不起具體的眉目。

她只知道，在和遲晝切割的這段時日里，自己像是失去了開心的能力。

大概是不習慣靜默，遲晝自作主張地開口，十分賣力地推銷：“雖然還沒有到春天，但的確是很好吃的魚。”

想起那個棕熊在春天跳舞的故事，魏冉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遲晝立刻順著笑意纏上來，一錘定音：“就這么說定了！等到春天，我們再去野外抓第一批解凍的魚。”

陪伴多年，魏冉可以想見此時遲晝定然眉飛色舞。她望見窗外風雪茫茫，卻不覺冷。

凜冬將散，新春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