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拜訪聶魯達的故居,需要走過一條長長的山路,路途崎嶇陡峭,隨著高度的爬升,眼前的風景如立體賀卡展開一般,變得錯落有致。關于當地的絕大多數中文攻略里都沒有提及這個地點,想想也是,在這個滿是海鳥和涂鴉的港口山城,隨處都是風景。
我專程為此而來,從阿塔卡馬沙漠一路南下,經圣地亞哥輾轉瓦爾帕萊索,只為來到這里。聶魯達是我大學時最喜歡的詩人之一,我想要來親眼看一看,看看究竟是怎樣的日月精華、人文風物,滋養出這樣浪漫而熾熱的精魂。
天氣預報上明明是大太陽,早上卻下起了迷蒙的雨,我卻覺得一切都剛剛好,不僅因為這樣的天氣適合想念一個熟悉又遙遠的名字,也因為從中規中矩和一板一眼里,很難生長出凜冽的自由。
一邊走,一邊在腦海里搜腸刮肚地背著聶魯達的詩。
誰在南方群星里
以煙的字母寫下你的名字?
在你存在之前
讓我憶起你往日的樣子
…………
還有,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
寫,譬如說,“夜綴滿繁星,
那些星,燦藍,在遠處顫抖”
…………
這是一條頗為危險的山路,網上說很多人在這里被砸了車,毛賊也專挑外國人下手。我努力不讓自己沉浸在情緒里,卻又不愿從詩中抽離,于是努力保持專注,數著眼前的臺階。
一步、兩步,晨霧潤澤著我的雙眼,驅趕了我的疲倦;三步、四步,微風拂動花的發梢,逗得群鳥在枝間淺笑……
聶魯達也一定很偏愛這座面朝大海的山間五層小樓吧。在《前往塞巴斯蒂安娜》中,他先說“這是一個關于水泥、鐵、玻璃的寓言,比小麥更有價值,就像黃金一樣”,后來又寫“房子不斷生長,會說話,自己站立,骨架上裹著衣服,就像從海邊涌來的泉水,像水仙女一樣游泳,親吻瓦爾帕萊索的沙灘,現在我們可以停止思考了”。對慣于在浪漫里飛升、在瑰麗里遨游、在現實中求索和在痛苦中沉溺的詩人來說,能在俗世中辟得一方小小的天地,讓靈魂暫時棲息,直到睡意繾綣,才主動放棄了思考,那這里一定很珍貴吧。我無心探尋這里究竟是聶魯達和第幾任妻子居所的八卦,我只固執地認為,詩人們或許活得太“高”了,他們一生都居無定所。
在智利,人們紀念聶魯達。越靠近故居,墻上關于聶魯達的元素越多,筆記本、文化衫、冰箱貼……高高低低,滿是這個胖老頭的形象。我在故居的院子里發現了一方印著聶魯達側臉的靠椅,剛在它前面站定,旁邊的大叔就示意我走過去,他來給我拍照。而且光坐著還不行,他示意我“摟著,摟著”。難怪聶魯達寫出那樣直率果敢的詩—斯人已逝,飽滿澎湃的血仍在此地人們的血脈里涌動著。
“你的眼睛深處燃燒著千萬霞光。”“我要從大山上給你采來歡樂的花,那喇叭藤花,那褐色的榛子,那裝滿了親吻的野藤花籃。”“我要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櫻桃樹上做的事。”“將身軀如磁鐵般粘到我的身上。到我的口中和我的血管中。傾訴吧,借我之言,以我之血。”

沿著窄窄的門廊往上走,眼前豁然開朗。聶魯達的家里,全是通透的大窗!有窗半開,海港城市特有的潮濕空氣涌了進來,高大的藍花楹掩映窗口,隨風制造美麗的眩暈。有窗鎖閉,卻把畫框貪婪地嵌在了天上,鳥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優美的弧線,振翅,上升,奮力飛翔。還有無數小小的、圓圓的船的舷窗—偏愛大海的聶魯達把這座房子當成他的大玩具,在這里精心裝點著一個又一個兒時的夢。
1959年,在圣地亞哥住煩了的聶魯達搬到此處,想要安靜地生活和寫作。當時他對負責房屋選址的人提的要求是:既不太高又不太低,看不到鄰居也聽不到鄰居的聲音,有個性又不失舒適,有很多的風,但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遠離一切但又交通便利,獨立又生活方便,而且還要非常便宜。真夠苛刻的!然而他也的確一點一滴親手打造出他所要的一切。房屋面積并不大,只進來幾個游客就不得不擦肩,而我卻留在窗前不想走,想象著聶魯達在很多個這樣清脆的早晨醒來,眺望遠處的風景。
起初瓦爾帕萊索給我的感覺并不好:街頭總是油膩膩的,像永遠洗不凈的鍋底;防波堤上散亂著各種空的瓶瓶罐罐,無論是邁出的腳步還是相機的取景框,永遠都找不到一塊整潔的地面;天一黑,人們就匆匆忙忙地收起擺賣的商品,除了燈火喧囂的酒吧,還在營業的,就只有隔著一層厚鐵門、露出小窗的煙酒商店……你當然不能要求在所有地方都能落筆成詩,但相比于其他港口城市,這里也顯得格外粗糙,甚至連海都是臟臟的,一個浪涌上來,打起黃色的泡沫……本來我迫不及待要離開,現在卻忽然不再急著走,透過聶魯達故居的窗戶,此刻的我忽然擁有了發現美的距離。海和船褪成一抹抹淡淡的藍,彩色的房子高高低低,順著山坡綿延成不息的風景……

我希望那些疲憊的人們
能夠在曾經溢滿我的領地的
純潔愛情的蔭庇下休息
曾經一度覺得過于矯揉造作的詩,不期而然又與我重逢了,以另一種充滿啟示的方式。
原來一切都沒有變,只是我不曾擁有詩人的窗口!誰說船的舷窗就不能用在磚墻上?詩人的窗口是開在天上的,是開在海里的,更是開在廣闊無際的心胸中的。
在頒發諾貝爾文學獎的晚宴上,同樣來自拉丁美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提起了聶魯達,他說:“詩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可以烹熟食物,點燃愛火,任人幻想。”真好啊,過了愛做夢的年紀,詩人依然固執地為我們開著窗;透過窗,我們看到金色的童真和清澈的季節。
聶魯達的故居里擺滿了稀奇古怪的藏品,除了那些他自己設計的,其他一律都是不知他從哪兒淘來的:帆船模型、船首雕像、各類海螺、壇壇罐罐、各種掛畫和小擺件,他甚至用了整整一面墻的小石子鋪成一幅航海地圖……無數大小玩意兒占滿了本就不寬闊的空間。但望著望著,你會漸漸在內心深處浮出一抹暖意。聶魯達曾在接受采訪時說:“不玩玩具的孩子不是孩子,不玩玩具的大人就永遠失去了活在他心中的孩子。”顯然,他真的把這座房子當成自己的大玩具了!或許恰恰是這些珍貴的童真,成就了詩中那些驚人的聯想和鮮活的描述。而這些令他有所沉溺、有所羈絆的小小愛好和小小趣味,又何嘗不是詩人在人間開的又一扇窗呢?
我忽然想起來的路上,在墻上看到的一句話:Toda la luz del mundo,cabe dentro de un ojo. 它的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光,都容納在一只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