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達鴨


劇版《繁花》的改編是一次盛舉:從文本來源看,《繁花》原著被視為近年來影響廣泛的通俗小說之一,從獎項、學界到市場都受到矚目。
從王家衛的創作、角度觀察,這不僅是他頭一次導演電視劇,也是《一代宗師》之后暌違10年的重逢。從接受層面,該劇為大篇幅使用上海方言對白的影視劇率先打開了口子。
劇中,上海阿寶的成功過于宏觀,其中又存在太多抽象的方法和途徑,捉摸不定,難于追隨復制,于是觀眾的眼光移向了成功周圍的事——“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當觀眾發覺電視劇和《繁花》原來的敘事大相徑庭,于是欣然接受了這個版本,并且熱切地想了解新版本中的風塵是怎么一個風塵,人物們又有怎樣一個性情,想了解不同性情的人各自擁有什么樣的人生。
三位女性,三種表達。
若將劇中三位女性和乘著開放時機上升、實現階級躍遷的劇作主題聯系起來,玲子則代表保險的資產,汪小姐代表成功的合法性,而李李則代表機遇和信息。
阿寶成為寶總,總是流連在和平飯店和黃河路,難得回到進賢路。在玲子那里吃一碗泡飯,朱家角的醬瓜、崇明的定勝糕,都要靠玲子張羅回來。
串珠般的人物鋪排里,玲子是最貼近阿寶的那個人。兩個人相逢于微時,相幫相扶著走到如今,相打相罵著過日子。
阿寶在外面千算萬算,回到夜東京餐廳,卻把錢流水價地貼補給玲子。玲子對阿寶有百般的溫情眷戀,又有些要求和念頭說不出口,怕一講明白就要遭到拒絕,就要劃清界限,只好一再重申兩個人只是合伙做生意,不敢捅破窗戶紙。
玲子心里種種的不滿足、不安全、不踏實,唯有通過從阿寶身上變本加厲刮錢才能填補。對刮錢過程中種種欠考慮可能給阿寶造成的損失,玲子并不以為意,她算的是感情賬,不是經濟賬,是“我們兩個這樣的交情,你跟我這樣說話?”是“我是為你擋過刀的女人!”
阿寶在夜東京上折耗得越多,玲子越驗證了自己地位非同一般,從而有底氣端出女主人的姿態,替他料理面子上的事務。面對給阿寶外貿事業上帶來巨大助益的汪小姐,玲子并不覺得遜人一籌,倒是主動送上珍珠耳環答謝;面對一下子集中了全上海所有注意力的新飯館老板李李,玲子也不相形見絀,反而還要從經營角度送出兩句忠告。
讓演員馬伊琍出演玲子無疑是個順理成章的選擇。這次導演王家衛使用上海本地演員,就是自如地使用上海料子做上海衣裳——從《我的前半生》開始,馬伊琍拾起了她的上海風格。起初只是在字頭句尾帶上方言中標志性的用字和嘆詞,到《愛情神話》,她能夠更自如地演繹出本地氣質。李小姐的內斂、沉靜,到《繁花》中變成了連珠炮似的逼問、八面玲瓏的應酬、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小動作,一陣風地從店堂中穿梭而過,兼顧各桌,揚眉吐氣間盡是得意。但角色內核始終是:精致卻有計算,擅長以守為攻,恰當地矜持,確切地試探,看準時機進取。
汪小姐是阿寶外貿事業簿子上的第一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外貿公司,她的成長史和阿寶的發跡史是同步開始書寫的——阿寶作為港商代表,守在外貿公司門前等候一個機會,汪小姐作為新手科員在辦公室里做著最邊緣的工作。
汪小姐受了阿寶的小恩惠,將他引薦給金科長,幫他做成了第一筆外貿生意。阿寶做“三羊牌”針織衫的大單,要汪小姐幫忙聯系生產商,也要她幫忙申請“上海名牌”。
紅大衣、長卷發、歡笑和快語,是阿寶生意“正名”最重要的關節,也濃縮了上升年代蓬勃的熱力和希望。
比起其他人物安穩的上升路徑,汪小姐在珍珠耳環事件后的浮沉起落,有更濃重的現實主義色彩:公職人員被別人陷害收受賄賂,下放工廠,何嘗不是爺叔隱藏的提籃橋故事的一個注腳?脫開阿寶的庇佑和關懷,放下大學生、吃國家飯的身段,白手起家,從頭開始,又何嘗不是男性故事主線之外的女性聲音?
剛得知唐嫣將在《繁花》中出演重要角色,輿論場上有不同的聲音。唐嫣能否詮釋稍具復雜性格、有一定造化經歷的人物,觀眾很擔憂。
在電視劇上映之后,唐嫣意外出彩的表現卻成了宣傳討論的熱點——她因為過往角色的同質化、不接地氣,經常被遺忘其上海身份。前半段汪小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既和她過往甜美天真的印象銜接,又因為方言加持,和既有印象稍稍脫開距離,顯得格外鮮辣、活潑、亮麗;人物失落之后的沉淀、醞釀,又和演員本人尋求轉型的愿望和努力相合,故而產生了令人眼前一亮的驚喜效果。
辛芷蕾幾乎在所有過往出演的影視作品中都身負間離氣質,不論是出道電影《長江圖》中始終在求索修行的安陸,還是后來《如懿傳》中的外來妃嬪、《繡春刀》里離群索居的丁白纓,哪怕是《慶余年》全局反套路的編劇方法之下,辛芷蕾也和其他角色保持著距離感。
辛芷蕾在表演上的“野心”和李李征服黃河路、闖蕩上海灘的“野心”實現了共振。李李身段柔媚,卻有俠氣,辛芷蕾學了幾年舞蹈,將柔媚的身段變成了一種“肌肉記憶”。
作為闖入黃河路的外來經營者,李李面上做的是飯館,實際懷著聯通八方生意的雄心,因而顯得高深莫測。某種程度上,她也是三位女性人物中最難說服人的那個:既要見萬種風情,又要見凌厲決斷。人物登場能不能立住,全倚賴選角的功力。
劇版《繁花》是群戲,也是獨角戲。原著里的滬生、小毛都被擦除了,只剩下一個阿寶,活動的主要空間也從里弄、新村縮窄到一條黃河路。
阿寶的背后與其說是舞臺,不如說是景片,畫滿霓虹和野望,其他人物便從霓虹深處伸來或匡助、幫扶、成全,或阻礙、攔截、阻撓的手。但這塊景片為什么不使人感到厭倦和單調呢?
玲子、汪小姐、李李三位女性角色,在劇中分別擔負了不同的定位,承載著不同的上海表達。這種拍法,是當今時代才有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