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護8500萬殘障朋友的美麗

夏榕

張曉麗11歲時因脊柱側彎，致使下肢癱瘓，只能靠輪椅輔助活動。病痛的折磨、身體的困境，沒能阻止她對于美的向往。為了讓殘障人士穿著舒適得體，張曉麗開始制作無障礙服裝，希望這個先天不被命運眷顧的群體，重拾體面和尊嚴。她是怎樣轉動命運的齒輪呢？

1993年，張曉麗出生在四川省阿壩州的羌族普通農家。年幼時，她的后背長出一個豌豆大的疙瘩，因信息閉塞，交通不便，經過一段時間的偏方和正骨治療，都沒有見到效果。父母忙著耕種，張曉麗看病的事漸漸被擱置了。

11歲時，張曉麗的脊柱重度側彎，導致她下肢癱瘓，被迫坐上了輪椅。后來，張曉麗的脊柱側彎至180度，就像一個三角折角，脊椎壓迫心肺，呼吸困難，她每每回想起來，都后怕“晚上睡過去興許就醒不過來了”。

2015年末，張曉麗去了成都第三人民醫院，經過兩年多的住院治療，醫生糾正了她側彎的脊柱，但她依然要借助輪椅才能活動。

張曉麗很少因為病痛而哭泣。第一次哭，是因為在頭盆牽引手術前剃光了頭發，但這不是難過的眼淚，而是被病痛折磨多年之后，“想著自己有救了，高興地流淚了。”

為了把張曉麗后背脊柱180度的凸起拉直，醫生要在她的頭部打10顆鋼釘，腰上打4根鋼針，用4根鐵柱子撐起來牽引。張曉麗在手術室等候時，護士問她：“別人做手術都很緊張，很害怕，為什么你還挺開心的樣子。”張曉麗回答：“這個手術我等了20多年，終于等到這一天，只有興奮和期待。”

張曉麗第二次哭，是在最后一次矯形固定手術時，從早上7點到晚上7點多才下手術臺，迷迷糊糊中，她聽到醫生說手術順利完成。那一刻，張曉麗的眼淚奔涌而出，一直哭到監護室。護士以為她太痛了，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熬了這么多年，經歷了這么多痛苦，終于能平躺在床上，那種踏實、妥帖的幸福感無法用言語形容。

完全結束治療后，張曉麗的身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后背180度的后凸再也看不出來了。入院時，時年23歲的她個子小得讓人心疼，身高1.20米，體重只有27公斤。第三次手術后，護士高興地告訴她：“曉麗，恭喜你術后長高了30厘米，現在你的有身高1.50米了，體重也長到了36公斤。”

那一刻，張曉麗仿若重生，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想象著很快自己也能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挺直腰背，穿著漂亮的衣服走在人群中，再也不會有人特別關注她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康復后，張曉麗留在成都生活，當她歡天喜地買回幾件新衣服，滿懷期待地挨件試穿，卻沒有一件合身、能大方穿出街的。明明是按照自己的尺寸買的呀，卻各種不合適，要么腰過細，穿脫不便，要么大臂太窄，轉輪椅時抻不開，前面遮擋剛剛好的裙子，后半部分過長，堆疊在臀部，十分難受。

“這個世界還是沒有我能穿的衣服。”挨過打鋼釘的疼痛，經歷了矯形手術的生死博弈，張曉麗都不曾流眼淚，這一次她“破防”了。之前住院時，病友們聊得最多的就是穿衣自由，苦于身體走形，又買不到合適的衣服，大家都不樂意出門。但他們都有個心愿，等病醫好了，買一堆漂亮衣服，拍美美的寫真集。這是他們在醫院里一分一秒熬下來的希望，如今張曉麗卻一件漂亮的衣服都穿不上，一切美好化成泡影。

張曉麗嘗試依靠自己謀生，從事過主播、客服等工作，她和治療中的病友、工作中的殘疾朋友一溝通，大家都有著相同的煩惱——買不到合適的衣服。“看著超好看，穿上身就是兩回事兒。”

張曉麗便試著在網上搜索“適合輪椅一族穿的衣服”，看到“無障礙服裝”的概念——專為身體有缺陷或無法獨立行走的群體設計的服裝。這類服裝，目前只有國外幾個品牌在生產，因為需求量不大，一直不溫不火。 “實際上，大把人需要呀！”張曉麗忍不住感嘆，據她所知，我國像她一樣靠輪椅活動的人就有近2500萬。張曉麗腦海中靈光一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說不定我就能解決自己和身邊的殘疾朋友們穿衣難的問題！

張曉麗萌生了學習服裝設計的想法。她打聽到成都紡織高等專科學校有服裝設計與工藝專業，恰逢四川省高職擴招考試，張曉麗立即報名了。她辭去工作，專注學習，一心準備春季高職院服裝設計專業招考。

張曉麗小學四年級時就因病輟學，再拿起書本備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確定了目標，就有了奮斗的力量。自學，復習……學習資料堆積成山，時間又緊迫，張曉麗一個晚上只能睡4個小時，孜孜不倦地投入備考中。

然而，由于過度辛勞再加上嚴重骨質疏松，考前10天，張曉麗脊柱內的固定器斷聯，釘子戳破了皮膚，急需馬上手術。

準備了這么久，張曉麗不甘心前功盡棄。她通過官方微博，給校長寫了一封長信，希望自己仍有機會如期參加考試。收到信后，成都紡專報請省教育考試院，給張曉麗提供了可以使用輪椅的專門考場，并量身定制了適合她身體狀況的考核內容。

最終，張曉麗順利地完成了文化考試、技能測試和面試。“考試當天，手術縫線都沒拆，三四個小時一起考完，全身衣服都濕透了。”

考試結束了，張曉麗卻一直提著一顆心，不敢查看成績。后來還是同學打電話恭喜她，張曉麗才知道自己考上了。2022年春季，張曉麗如愿進入成都紡專學習。同班同學比張曉麗小好幾歲，但在生活上都很照顧她。

院長李曉巖個人送給張曉麗一臺用手操作的縫紉機，學院免費為她提供適合她的人臺，并根據她的實際情況，改裝了縫紉機，定制了專屬操作臺。

重返校園，張曉麗覺得和之前在學校的感受完全不同。她第一次上臺分享了自己的經歷，第一次做演講PPT，第一次和同學合作完成作業，每天晚上到實訓樓實操縫紉，生活變得新鮮、忙碌又充實。張曉麗很滿足，也很感動。

張曉麗全身心地投入到實踐操作中，為了趕制設計圖，她暑假都沒有回家，經常一連熬好幾個通宵。有一次，當她忙活到翌日凌晨4點多，心臟忽然間“突突”跳得厲害，腦門直冒冷汗。看著未完成的畫稿，張曉麗感到了害怕，趕緊躺下休息，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2022年6月，學校開展職業規劃大賽，才進校3個多月的張曉麗勇敢報名。她廢寢忘食地熬夜畫圖稿，寫文案，一遍遍修改，一遍遍推翻重來。最后，張曉麗以優異的成績獲得殘疾大學生賽道一等獎，并代表學校參加省級比賽。

在這次職業規劃大賽中，張曉麗認識了好友娜娜，她們還成了日后的合作伙伴。因脊柱側彎導致身體變形的娜娜，有很明顯的高低肩，一側肩胛骨隆起，冬天厚重的衣服無法貼合身型，冷風從縫隙直往里灌。身體殘疾的個中辛酸，張曉麗感同身受，她做的第一件無障礙服裝，就是給娜娜設計了一條連衣裙。為了貼合娜娜的高低肩，她在右肩加了荷葉邊，并在后面加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用于修飾她突起的肩胛骨，既保證了視覺平衡，也寓意著“破繭成蝶”。

這條裙子暗藏玄機，衣服掛在人臺上，一眼看過去，腰線處是斜的，感覺很奇怪，但穿在娜娜身上，高低肩本身的傾斜就自然拉直了，看起來十分貼合漂亮。“以前想都沒想過這么漂亮的裙子。”娜娜喜極而泣。

合體來自不斷地修改、調整。“沒人做過，只能摸索，有不合適的地方，改到合適為止。”張曉麗除了設計，還要調整很多細節，因為每個人身型都不同，細微處的工藝也不一樣。

還有一條裙子，是張曉麗為和自己一樣長期坐輪椅的人士設計的。“長期推輪椅的人，手臂都比較粗壯，我采用了泡泡袖來修飾……”介紹自己的設計理念時，張曉麗娓娓道來，“裙子設計成前長后短，下肢不便無法整理裙擺，堆積在臀部既不舒服也不美觀，唯有在保證遮擋的前提下，盡量將裙子后擺改短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一些人因為脊椎的原因導致胸部變形，腰身過小的衣服都無法穿上，張曉麗特意在腰部設計了魔術貼，穿脫時放大腰圍，穿上后再自行調整腰圍。為了給裙子加分，張曉麗還融入了羌族傳統服裝的特色，在袖口繡上了藍青色的羊角花，表示希望和喜慶。素白的立領長裙、雅致大方的刺繡，張曉麗將自己的設計穿在身上，宛若影視劇中的羌族公主。

為沖刺省創業大賽，張曉麗組織了一支13人的創業團隊，并成立了“麗裳羽衣”工作室，“羽代表羽毛，象征天使，守護無障礙人士追求美的權利。”她還創立了品牌——“23°衣定”。23°是人體體感舒服的溫度，代表無障礙服裝基本的特質——舒適；衣定，則表明她想幫助殘友變美的決心。

張曉麗在網上開了店鋪，“麗裳羽衣”團隊陸續接到了訂單。一位30多歲依靠輪椅出行的男子希望能定制一條褲子。因為常年坐輪椅，客戶的腹部脂肪堆積，普通的褲子前襠會抵住，坐著極不舒服，他的臀圍也比普通人大很多。其實，張曉麗也有過同樣的困擾，特別能夠理解，于是她首選了包容性更好、透氣舒適的面料。

顧客行動不便，如何測量尺寸呢？張曉麗和團隊會詳細指導顧客測量，部分通過文字和圖示無法理解的顧客，征得其同意后，會通過視頻遠程協助測量。

每個人的需求千差萬別，無障礙服裝通常只能“一人一版”定制，但大部分殘障人士并不具有支付高昂定制費用的能力。張曉麗說，這是無障礙服裝的一大痛點。好在，目前該項目依托學校的創業平臺和校友企業，降低了場地費用，設計、制作又由學生合力操辦，省去了高昂的設計制作費。與此同時，張曉麗團隊還提供改衣服務，把舊衣服針對需求局部修改，很受大家歡迎，多維度滿足了更多殘友的需求。

張曉麗深知，想要滿足殘障人士的穿衣要求，需要建立一套面向這個群體的制衣型號標準，這需要采集大量的調研數據分析研究，是單一個體和企業難以完成的。前路漫漫，令她欣慰的是，隨著媒體關注，她的故事和無障礙服裝工作室已被更多人知道，殘障人士的穿衣需求已經“被看見”。“23°衣定”團隊與四川殘疾人無障礙環境建設促進會達成合作意向，并與多家服裝企業簽訂了合作協議，全面幫助無障礙服裝研發、推廣、銷售。

張曉麗了解到，除了8500萬殘障人員，我國2.6億60歲以上的老人中，有4400萬失能人士，他們也需要無障礙服裝。作為設計師也是試衣人，張曉麗知道自己要做的還有很多。

2023年8月，張曉麗和團隊獲得四川省大學生創業大賽一等獎，并將代表四川省參加國賽。12月3日，為迎接第32個“國際殘疾人日”，張曉麗團隊在成都紡織高等專科學校開展活動，為有需要的朋友提供無障礙服裝免費改造、量體和設計咨詢，希望每一位殘障人士都能穿上適合的服裝，展現自己獨有的氣質、美麗和自信。

路越走越寬，讓更多殘障朋友穿上“設計好、穿得上、買得起”的服裝，邁向更美好的生活，是張曉麗今后持之以恒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