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清

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放學了,我們就像一群海燕,“噗嚕噗嚕”,忙忙飛向遼闊的海灘,急慌慌地找“食”吃。
我們跟著出海漁民,熟練掌握了潮汐的規律。大海就是一個聚寶盆,漲潮時“寶物”漸漸堆到岸邊,包括網衣子、網綆、網浮子、魚漂、玻璃球、桅桿,以及無窮無盡的尼龍繩頭、鐵片、鋼釘、塑料桶等。將這些東西撿回去,可拿到供銷社賣,社里日日敞開大門收購。
這是大海對我們這些靠海吃海的海濱孩子的無償饋贈,取之不盡,唾手可得,我們感覺很好玩,很充實,心甘情愿在沙灘上做一個無拘無束的野孩子。
拾荒的孩子很多,幾歲、十幾歲的都有。盡管我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七長八短,參差不齊,看似很破,像叫花子似的,但個個精神抖擻,好斗且好勝,像永遠斗不敗的公雞。
大海退潮時是另一番景象,沙灘豁然開朗,退出老遠,海水就像拽著我們的雙腿,拼命往深海拖一樣。腳下沙沙地響,像有什么東西在腳底輕輕按摩,頗感舒服。我們自小被海風洗亮的雙眼,能看到很遠的地方。但是大海烏黑如墨,既兇狠又剽悍還狂躁,像黑臉包公,特別是日落后,這種感覺尤甚。但不管怎樣,自小在海邊長大的我們都十分勇敢,天不怕地不怕。
拾荒的孩子中,有一個年齡較大的,皮膚很黑,喜泳,孤僻,我們都叫他“小黑孩”。他孤身一人,偏安一隅。我們去過他的“房子”,“房子”很老,是由一條倒扣在沙灘上的木帆船改造的,逼仄且局促。他每年秋季都會被老師抓去上學,但待不了一整天就跑回來,領著我們拾荒,是個小頭頭呢。他喜歡當頭頭。
第二天再上學時,老師一定見不到他。他不愿說話,我們僅從大人們口里知道他已沒了父母,唯一的爺爺,陪了他僅7年,也去世了。
每次拾荒時,奶奶一定囑咐我多拿點兒吃食給他。他縮縮手,很羞赧,其實早垂涎三尺了。奶奶一般給他帶的東西是包子,大都是地瓜面的,極少有白面的。我問奶奶:“您怎么總給他帶包子?”奶奶說:“這東西,他肯定不會做。”奶奶的話真準,我見他只會烀玉米餅子,并且總是烀得很煳很焦,如黑鍋底模樣。后來,我才看到他在那艘倒扣著的小船里,架著一口小鍋,鍋灶很淺,時常冒煙,把他熏成“黑猩猩”。
他從船里鉆出來,猛吸幾口海風,再進去燒火。他燒的柴火都是拾荒時撿的,有散落的船板、帆布、樹皮、樹枝等,他在沙灘上將它們一一曬干,堆在“房子”的旁邊。但是一發大潮,這些柴火就又濕了,很不容易點著。我央求父親:“爸,你去給他修修灶吧,小黑孩讓煙嗆得厲害,越來越黑了。”聽罷,父親二話沒說,拿著瓦刀、錘子就去了。奶奶在后邊連聲囑咐,又拿了幾根蔥給父親。奶奶說:“孩子不吃一點兒綠的不行。”小黑孩第一次吃父親帶來的蔥,生生辣出了眼淚。小黑孩對我說:“好吃是好吃,但太辣了,我就著蔥,一頓能吃一個大餅子呢。”他渾身都黑,但牙很白,一說話,就露出兩顆白燦燦的小虎牙,奶奶說那是讓海水洗的。
小黑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斷斷續續上著學。每每上學時,他總把拾荒得來的“收成”放在教室門口,一放學就沖到供銷社賣掉。他將賣東西得來的錢有的用來買火油,有的用來買蘇打。這兩樣東西都是憑購物證供應的,供銷社的叔叔對他格外開恩,他是全村唯一不用憑購物證,就可買到這些緊俏商品的孩子。他頗為懂事,極其節儉,我很少見他點燈,一般日落后就睡了,睡在星星點亮的大自然里,睡在海潮呢喃的搖籃里。他在陋室里自得其樂,自給自足。天亮了,他醒了;日落后,他睡了。
那一天,村里來了放電影的,要放映《閃閃的紅星》。
奶奶想邀請小黑孩來家里吃頓飯,并對我說:“我今晚包點兒豆角包子給他吃。”奶奶很快將包子包好了,站在胡同口等我們,但一直沒等到,皆因我們一同先去了電影場,搶了幾塊大石頭當座位,占好地盤,這才回家。奶奶看著小黑孩吃包子,他吃得滿頭是汗,最后竟然吃出了眼淚。奶奶說:“孩子,慢點兒,別噎著。”
奶奶看到他的手很黑,就遞給他一塊胰子。他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眼里放著光,遲疑了一下,但不會用。我就開始教他。那時買胰子也要憑證供應,我家胰子較多,還能給鄰居分一些。從前我總認為小黑孩渾身都黑,但今天看他把臉和手都洗了一遍,像換了個人,原來他也和我一樣,是一個很白凈的小男孩。他私下里告訴我,他從不洗臉,更不會用胰子這玩意兒。咳,胰子是個好東西!
看了《閃閃的紅星》,我們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小黑孩學會用胰子了,也真正學會烀餅子了,烀的餅子不再那么黑了。跟著我奶奶學烀餅子時,他把柴草分成幾類,先用硬柴,再用軟草,逐漸熄火,烀出的餅子就不再煳了,黃澄澄的,很是好看。
《紅孩子》《雞毛信》《小兵張嘎》《小號手》是我們這些海濱拾荒野孩子們最好的精神快餐,比吃頓鲅魚餃子都恣。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等到一場電影,比過大年都開心。
這一天,天朗氣清。我和小黑孩照例順著海岸巡海,發現一物忽然閃了一下,被浪推得咕嚕咕嚕直滾,撇在了沙灘上,海浪甩手而去。我們趕緊跑過去,看到是一個鬧鐘,但指針已不動了,停在了12點。
我們把鬧鐘撿回家,小黑孩嚷嚷著要去供銷社賣。我說:“讓我爸瞧一下,看看還能不能用吧。”父親手巧,將那鬧鐘拆開,對著我家的鬧鐘,又一一組裝起來,在擦了油和上了弦之后,鬧鐘啟動了,從12點開始了新的步伐,居然響了起來。從此,小黑孩在暗夜里有了鈴聲的陪伴,再不孤單了。
父親時常去“房子”里給鬧鐘上上弦,小黑孩上學再沒遲到過。他把“三好學生”的獎狀貼到“墻壁”上,與鬧鐘并列掛在一起,平分秋色。
守好鄰,學好鄰,小黑孩與我成了童年最親密的伙伴。他長得比我壯實,個子很高,那艘破船已裝不下他了,他斷然駛離了“港灣”。我也出村念書了,拾荒的時光漸漸像小黑孩灶中的那縷青煙,散在海闊天空里,轉眼不見了。一場春夢了無痕。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和妻子正在縣城家中吃午飯,突然有人敲門,是小黑孩。他又高又壯,身后還跟著一位羞羞答答的漂亮女子,說是老船長的女兒。老船長已給他置了新船,他邀我們去船上喝酒。說話時,漂亮女子就把兩條大鲅魚遞到妻子的手里。那時我剛結婚,新婚宴爾,看到我少年時的朋友也組建了新家,覺著心里像貯滿了蜜一樣,不停地向外溢呢。我從未看到小黑孩笑得如此燦爛。我們殊途同歸,不謀而合,我們都坐在一艘新船上,一同揚帆起航了。
“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绔少偉男。”整日浸泡在海水中的少年們,都從苦澀的海水里重生了。從拾荒到拓荒,篳路藍縷,白手起家,我們都是不向命運低頭的黃海弄潮兒,都感喟大海是我們人生的啟蒙老師。
如期赴約,我和妻子剛踏上小黑孩的新船,恰好12點,忽地傳來清脆的鈴聲,一錯愕,猛抬頭,又見到它—那個命途多舛卻依然青春勃發、掛在船壁上不知疲倦的小鬧鐘,我的眼淚如黃海大潮一樣滔滔不絕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