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一張大嘴帶著一群鳥在海面徘徊。
海面闊大。離得越遠,越顯闊大,又藍又浩渺,和天空連成一個夾角。洶涌的波濤在這夾角里也似死水微瀾。鳥是灰色的燕鷗,毫無章法地上下翻飛,如盛夏之蚊,緊緊圍繞著那張嘴。嘴屬于水面下的鯨,它像蚌殼一樣張開,片刻后閉合,噴出一股水。如是者三。雖不得見,卻可以想象,水面下鯨的軀體扭來扭去,甚至偶爾直立起來。
這是一條布氏鯨,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碩大的身形支撐起它的自信,整個海面都是它的領地。它上下左右來回穿梭,皮膚被海水摩擦得愈加光滑。所到之處,魚蝦奔逃,這一逃就亂了陣腳,你撞我,我撞你,彼此擋住去路,正好落入鯨的陷阱。而鯨還在不慌不忙地轉圈,把更多的魚趕進來。感覺夠吃一口了,它才張開大嘴,將其吸入腹內。同一時刻,燕鷗們紛紛下落,力爭從鯨口中分一杯羹。
岸上的人和坐在漁船上試圖靠近鯨的人,都在驚呼這場圍獵盛宴。
這是我從視頻中看到的畫面。3年前6月的大鵬灣內,出現了一條鯨。大鵬灣位于深圳的大鵬半島與香港九龍半島之間,屬淺海區域。深圳地形呈長條狀,東西臨海,南面除了和香港交界的地方,其余地方也臨海。這條鯨讓我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生活在海邊。每天開車行進在或寬敞或狹窄的道路上,于一扇扇玻璃門或大鐵門之間穿梭,面對著辦公桌或者手機,收取從四面八方如飛箭一般射來的信息,從未感覺到這里與曾經生活過的內陸城市有何區別。周末到海濱公園散心,面對腳下嶙峋的石頭和不斷撲來的海浪,心亦不動。那只是和公園里的湖泊一樣的風景,供我觀看和拍照,卻并非我的生活。我和我周圍的人,似乎都沒有什么海洋生活。
周末,我也偶爾在大梅沙、較場尾和官湖村的沙灘上躺平,亦曾在距岸十幾米的地方“游泳”,這些地方都屬大鵬灣沿岸,都是實實在在的海。現在,鯨就在我曾經漫游的這片海域暢游,撫摸過我身體的那滴水而今正在撫摸它的皮膚。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不斷從各個平臺上獲取布氏鯨的消息。媒體稱其為“小布”,這是我極少愿意接受的昵稱。有消息說,人少、礁石多的沙魚涌村是陸地觀看鯨的寶地,我趕緊到網上搜索這個從沒聽說過的村莊。有消息說,布氏鯨每天大概要吃180公斤的魚,我就想象了一下該是多么大一堆。有消息說,當地政府成立了專門的聯動工作組,劃定了臨時管控區,禁止游艇、休閑旅游船、摩托艇等進入,集裝箱船、油船、必要的工程船等途經臨時管控區時,必須在規定的航道內以低于安全航速的速度通過,并加強瞭望,避讓鯨。這讓我欣慰。消息中說,科研團隊會靠近鯨,用長桿往它的后背上貼一個信標,兩小時后,信標會自動脫落,浮到海面上。團隊由此獲得相關信息,如鯨的游行速度和力度、行動軌跡、本身發出的聲音,以及它能接收到的各種聲音的頻段,然后根據這些信息判斷周圍環境對鯨的影響等。我在想,那個信標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有消息說,布氏鯨找來了一個同伴,是一條海豚,二者在水中跳躍、翻轉,特別歡樂自在。我想,兩個家伙算是合作伙伴,一起圍獵魚群總比單打獨斗收獲多。
在時斷時續的消息中,身雖未至,我卻仿佛就坐在海邊的躺椅上,手中端著一個插著吸管的椰子,一邊吸,一邊抬頭打量著那條鯨。它在不遠的海面探出頭來,吹一口氣驅趕燕鷗,然后左右搖擺著向我打了個招呼。鯨讓我離海更近了。走在人行道上,旁邊車輪滾滾,如同波浪拍擊。迎面吹來的無論南風北風,都是海風,帶著一點兒咸味。這熙熙攘攘的都市,這波瀾壯闊的大海,我像海中一條魚,對每一條擦身而過的魚都搖一搖魚鰭。那是我開心的笑。
其實我更關心另一件事:這條鯨為什么來這兒,它又要到哪里去?萬物皆有始終,16年前,曾有一頭布氏鯨在大鵬灣畔的香港沙頭角海域擱淺,后被送走。現在出現的這條鯨也不可能永遠駐留此處,它將以什么樣的方式離開大鵬灣,揮別那些欣喜的注視?就像翻一本懸疑小說,看完第一頁,不由自主地猜測結尾,但我不會馬上翻到最后一頁,還是要一頁一頁地讀,直到在水到渠成的結尾中長舒一口氣。
管它是不是我想要的呢。
這次亦然。我不著急,還暗暗期待它能多待一些日子。
對于鯨的去向,被采訪的專家都謹慎地給出了預測。布氏鯨的到來或是為追逐魚群,這間接證明大鵬灣的環境得到了改善,魚群種類豐富,數量亦多。但布氏鯨是一種群居動物,一般兩到三條甚至更多為一個部落,這條七八米長的年輕鯨有可能是和大部隊走散了,如果此地魚群不夠充饑,或者它要去尋找自己的親人,隨時離開也屬于正常情況。在我聽來,這似乎隱隱是個悲劇。群居者一定有群居者的邏輯,被這個邏輯拋出軌道的鯨,深夜浮在漫無邊際的海水中做一個夢,是否會想起它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那些形影不離的燕鷗只會搶奪它的食物,不會給它一點兒安慰。
一個多月后,忽然傳來消息:小布不幸離世。視頻中,那條鯨已被漁網裹住吊上了船。有人懷疑是不是那條鯨,官方通過比對給出了明確的答案,就是它。那么健康的鯨居然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象過關于它的很多種離開方式。比如,它越長越大,淺海已無法盛放它的軀體,它在眾聲歡呼中游入深海,自此一別兩寬,各自安好;或者一夜之間神秘消失,來去俱無蹤,只有不會說話的月亮知其去向;或者是某一天兄弟姐妹們終于發現了它,集體將其接走,岸上人雖依依不舍,卻也為它高興……這一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便像肥皂泡一般“啪啪啪”挨個兒破碎了。有人分析說小布可能是餓死的,也有人說它可能是被經過的漁船擦碰而受傷,我則固執地斷定它是孤獨而死的。這世界上,還有比孤獨更傷害心臟的嗎?即使它有一顆碩大的心臟。
小布被科研機構拉走,最后應該是要做成標本的吧?在我的理解中,一鯨落,萬物生,它的尸體若沉入海底,會給眾多生物和微生物帶來營養,令其一代又一代繁衍百年。它如何把成千上萬的魚蝦吞下去,就會如何以另一種方式還給那些魚蝦的子孫。如此,它就回歸了大海。
而它最終被撈起,掛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如今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它白白的骨頭每天被目光和燈光照亮,似刷了一層看不見的漆。這條鯨改變了我和這個城市的關系,我要幫助它。將來某一天,若有機會去參觀它的骨架,我會帶一個瓶子,裝上半瓶海水,將它的靈魂收納進來,帶到海邊,打開瓶蓋,輕輕揮灑,水落入海,它也將重新回到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