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沐浴課

簡妮

初秋的早晨，我開車去植物園。

天色朦朧，路面是干燥的，車玻璃上掛著細細的水珠，從車窗伸出手，撫摸著海風帶來的細雨。

在植物園的停車場猶豫著穿不穿雨衣、帶不帶雨傘。第一次參加自然沐浴課，我心存太多疑問。

到了集合地點，領隊拉娜仿佛猜透了大家的心思。她抬頭望了望布滿烏云的天空，說：“不用擔心下雨，天上的雨水正好洗滌身心，可以讓你更好地融入自然環境。”

開課前聽了一番介紹。自然沐浴療法通過在自然環境里放慢腳步，與大自然互動，釋放人的感知能力并拓展想象力，是提高身心健康的一種實踐方式。它起源于日本，如今成為健身和改善生活質量的流行方式之一。

拉娜引導學員們在森林花園中漫步，觀察樹木，聆聽鳥鳴，呼吸新鮮空氣，重新與自然產生連接。

平時大家到植物園參觀往往都是走馬觀花，因為這里有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植物品種，有太多撲面而來的新奇景觀來不及細細探究。大家放慢腳步，在灌木叢里，在樹木與花朵前，眼觀鼻嗅，注意它們的顏色、香味、形狀……兩個小時過去了，隊伍還沒有走出一片小苗圃。

這時，灰色的天空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漸漸變大，顯露出一帶藍色。不知是雨還是霧的水汽，竟然消失不見了。

拉娜從提籃里拿出不同植物的葉子，讓大家挑選。有還掛著露珠的一片綠色小葉片，有寬大的芭蕉葉，也有落地的枯葉。她讓大家先描述手中葉子的形態，接著在叢林里尋找相似的葉子。

我挑選的是一片飽經風霜后干枯的青銅色的葉片。它自然的紋理如同山川河流，又像人類皮膚下的經絡。我想用它做一款插花，給它賦予人的感情和生命，讓它再活一次。

中午時分，拉娜發給每人一個棉布墊子，說：“隨意找到一處地方躺下，依貼大地放松全身。”

我在坡地的落葉上鋪開布墊平躺，伸展四肢，將身體擺成一個放松的“大”字，想象著身體和樹葉、土壤融為一體，頭腦里繁雜的思緒竟漸漸通暢起來。

我問自己，這些年為什么迷上了大自然。我似乎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生命是由神圣智慧設計的有著微妙聯系的海洋。人是自然孕育的物種，終會回歸自然，在土壤里無聲無息地消失。假如我們對永久棲身之地一無所知，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豈不遺憾？如何看待自然，就會如何看待自己。

我頭頂上這棵如巨傘般的大樹，樹冠如蓋，標牌上寫著：Cork Oak（軟木橡樹）。它全身覆蓋著多節深灰色的樹皮，它的獨特之處在于它的樹皮是做軟木器物的絕佳木材，樹皮被切割剝落之后，外皮會再次生長出來。這棵樹奇跡般的生命力給人一種穩定踏實的感覺。我透過樹葉向上凝視，絲絲縷縷的光線透過縫隙，如雨水從天空瀉下來。閉目躺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我感覺到了地球的支撐力。

我的身體變得輕盈，如同剝去了一層硬殼，大腦也空蕩蕩的，竟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時間仿佛停止了，塵世也離我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響起了悠遠的鈴聲，拉娜開始召喚大家。人們從林中三三兩兩冒出來。

我們這一行八九人，年齡參差不齊，皮膚顏色各異，初次見面只各自介紹了名字，便不再打聽來歷和背景。印象里，一位身著寬大的燈籠褲的姑娘，沉默地幫助拉娜分發棉布墊子。還有一位叫艾琳的中年婦女，她手上捧著筆記本，在細心觀察記錄著，常常落在隊尾。

再次在林木里穿行，隊伍已經散落。拉娜便讓大伙再次分頭去尋找自己想要仔細觀察的植物，等她敲鈴時集合。

人們頃刻四散奔去。起初我忙著拍下新奇的花卉發到微信群里分享，并沒有觀察過癮，此刻正想靜心探究花木的形和味，便開始專心尋覓奇異花卉。后來再翻手機里的照片時，隔著屏幕卻再難聞到自然花香。

自然沐浴課在果園里結束。眾人圍坐在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下，熟透的果子落了一地。拉娜說：“這種果子不可食用。”大家便靜靜地仰望著濃密樹葉間的累累果實，沒有了吃的欲望。“撲”的一聲，又一顆果子墜落在腳下。

聽著大家分享各自的體驗。有人說：“我的焦慮來自身體與大自然隔絕太久，從而沉迷在社交網絡里尋找慰藉，而虛假無聊的信息會使認知負擔更重，精神壓力更大。探索自然之美是一劑很好的緩和劑。”也有人說：“我們面對一棵樹、一朵花漫不經心太久了。這堂自然沐浴課嘗試讓人與自然產生互動，但僅有一次是不夠的。大自然不僅是眼中看到的風景，而且具有激發創作力和想象力的驚人能力。”

老子曰：“天人相通，精氣相貫。”人沒有了天地貫通的精氣，就會如無水的花、無根的樹。地球擁有46億年的生命，而人類建立文明的歷史僅有幾千年。活著是萬物生長的愿望，當生態環境遭到破壞，人類失去自然的滋養，免疫系統會受到損害，人的身體和情緒都會變得糟糕。

為了記錄這次在大自然沐浴的體驗，我用枯葉搭配黃菊和向日葵做了兩款插花。為了觀察枯葉之前的模樣，我隔天又去了植物園，緩慢地在樹林里游蕩，終于尋找到枯葉的來源—大果榕樹。我靜坐下來，細細觀察陽光下大果榕樹的葉片、樹皮、根莖的變化。以前它在我眼中只是一棵樹，如今卻像一位陌生又尊貴的朋友，有著別樣的智慧之美。

我遠不能從植物學的角度了解這棵樹，只是靜靜端詳著眼前的枝葉，呼吸著它悄然飄散的氣味，感受內心的安詳。

你看它的葉子，從青翠的嫩芽長成了墨綠色的大葉片，猶如小象的耳朵，怪不得它又叫象耳榕呢。再次抬頭看，高枝上有幾片金黃色的葉子，它們將漸漸變成紫銅色，然后落在地面上。

我輕輕撫摸著手中紋路縱橫交錯的枯葉，仿佛撫摸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