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小時候看著別人放羊滿山跑,有點兒羨慕,因為自己家沒羊可放。我們那兒的羊是山羊,不薅羊毛,等它長大就賣了。集市上有羊肉賣,也有牛肉賣,但買不起。大人們說,羊肉膻,牛肉頑(不好咬),想吃豬肉沒有錢。不說肉,那時有點兒米面就不錯了。有位婦女嘆息說:“沒面呀。要是有面,借點兒米,煮一鍋米兒面吃。”這是當時的好吃食,米下鍋煮成稀粥,下點兒面條,調點兒油鹽就好了。后來看《孺子歌圖》中有一首老北京兒歌:“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后出頭兒。你爹你媽給你買了燒羊肉,你不吃,不給你留,在哪兒呢,磚頭后頭兒。”實在有趣,不過我對燒羊肉還是沒有概念。
我很少吃羊肉,也分不出味道好壞。不過,我在書里經常看見羊肉,想著大約是種好味道吧。
楊凝式是五代時期的大書法家,他在《韭花帖》中寫道:“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羞。”意思是秋風初來是韭菜花最好吃的時候,況且你又準備了嫩羊肉,真是好吃極了。
《世說新語》里有個人叫羅友,在荊州當官。有天大將軍恒溫為朋友餞行,羅友早早去了,吃完了就要走。恒溫問他:“剛才你好像要來商量什么事,怎么吃完就要走了呢?”他說:“我聽說白羊肉很美味,長這么大還沒吃過,所以冒昧地請求前來,其實沒有什么事要商量。現在我已經吃飽了,不需要再待著了。”他走得心滿意足,恒溫愣了愣也笑了。
吃著了羊肉的高興,沒吃著的難過。蒲松齡的好友王八垓要宰一只羊,寫信請他去吃。蒲松齡沒去成,便寫了一首《戲作烹羊歌》:“生平百事能知足,中歲多病思粱肉。高齋偶然列珍肴,三十五指攢紛綸。匕箸摩戛刺雙眼,顧盼遂如風卷云。故人烹羊期初七,開函忻忻動顏色。突然天陰雪崩騰,路滑雨濕行不得。”蒼天啊,你不長眼,害得我吃不成羊肉。
還有更難過的。《左傳·宣公二年》中講述了一件事情:“將戰,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與。及戰,曰:‘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與入鄭師,故敗。”主帥不給車夫吃羊肉,車夫駕車拉著主帥“羊入虎口”,幾口羊肉左右了戰局,真是鮮見。
唐詩里也有描寫羊肉的,杜甫的“禮過宰肥羊,愁當置清醥”,韋應物的“肥羊甘醴心悶悶,飲此瑩然何所思”。賀朝的更是特別:“玉盤初鲙鯉,金鼎正烹羊。”這才叫“鮮”啊。
武則天時禁止屠宰,右拾遺張德家中添子,一家人都非常高興,偷著宰了羊,請同僚吃羊肉包子。一個叫杜肅的在吃飽喝足后,偷偷揣了包子回家。他向武則天上奏,說張德違反禁令。武則天問張德關于羊肉的事情,張德一聽嚇得半死,趕忙跪下求饒。武則天說:“禁屠也分場合,喜喪之事總得有點兒肉才是待客之道。不過你宴請賓客要好好篩選,假心假意的人不要再請了。”

到了宋代,東坡被貶到惠州,惠州的菜市場每天只宰一只羊,沒他的份兒,他只好吃羊骨頭。他給弟弟寫信說:“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這樣的描述有點兒像吃燒烤。
他吃不到羊肉,同僚韓宗儒卻能靠他吃到羊肉。韓宗儒拿東坡的字去姚麟許的將軍府,姚將軍給了他十斤羊肉。于是,他隔三岔五去換。東坡不知道,直到聽黃庭堅說了此事。有一天,韓給東坡寫幾封信著人送去,東坡不回一字。來人十分著急,東坡笑著說:“今日齋戒,沒有羊肉可吃。”
從前看見羊,偶爾也能親近它們。書里看見羊肉,斷不會垂涎,反倒總會想起《詩經》里的一句:“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鳥投林,牛羊回圈,它們都有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