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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樹

2024-03-07 08:32:55戚佳佳
躬耕 2024年2期

戚佳佳

1

冬日,天亮得遲。蒙蒙亮的時候,陳紅已坐上開往鄰縣的班車了。陳紅感到頭暈乎乎的,余勁尤在,口也干得難受,昨晚的酒,這會好像還堆在食管里。出也出不來,咽也咽不下。

隔著口罩,陳紅舔了舔嘴唇,幸好戴了口罩,連唇膏也省得抹,蓋住了大半張法令紋蠢蠢欲動的臉。陳紅瞥了眼搭在座位上和自己平行的包,里面的小化妝包里躺著的口紅,是去羅馬看女兒時買的。為了這款適合自己的口紅,她在西班牙廣場的幾家專柜好一頓找,都沒找到。卻被柜臺后售貨小姐們的熱情勁兒,給弄得不知所措,以至于擺手搖頭時的動作顯得僵硬又滑稽,最后費了好大勁才買到的。回來的年后,因女兒的學業重自己工作忙,女兒不能回,她也不能去。每次陳紅在視頻里看見女兒,陳紅都會問,華子,咱回吧?華子說,我怎么回,我的課程怎么辦?陳紅被華子問得張口結舌,不知道怎么回才好?所有的問題都是必須面對的問題,而所有的問題都不是陳紅能回答得了的問題。強烈的挫敗感使陳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陷入憂郁、自責和無奈交織的心情里無法自拔。

每天,陳紅都要對華子的會話框說幾遍注意防護的話。華子嗯嗯著。有時臨出門前,特意發來視頻,讓陳紅檢閱。女兒沖著視頻中的陳紅左側一下臉,右側一下臉,問陳紅,這樣可行?陳紅扒拉著眼睛對著手機屏,感覺近來眼睛視力越來越差了,老視的程度越來越嚴重。她害怕自己看漏了,把手機舉到羅偉民的眼前,羅偉民正關注著手機上的新聞播報,瞟了一眼,說,可以。陳紅說,你再看看,你都沒仔細看,就說可以,手機是你命啊!羅偉民也不解釋,眼睛又落到手機上。陳紅氣得抽回手機。其實陳紅也知道可以,可她心里還是過不了那個坎兒。她覺得不能那么爽快地對女兒說可以,說了女兒就不會再精心防護,女兒本來就不在意這些。等陳紅再回頭看手機,屏已經黑了。

陳紅的心像是在火上烤,烤得焦了,化了,成碎屑了。她就調整一段時間,把碎屑團巴團巴,又成了心形,再烤,再焦,再化。如此反復,反反復復,陳紅有時會想,我怎么想起來把女兒送出去的?我這是給自己找事。女兒萬一有什么事?

洪是不能指望的。

華子原本是沖著她姑羅偉情去的,陳紅去過那邊才知道,羅偉情一家和華子壓根就不在一個區域。

陳紅的頭抵在座位靠背上,隨著大巴車的顛簸,昏昏沉沉地迷糊過去了。本來陳紅是不需要再出來工作的。可是一想到女兒在公交車上那蒼白的臉和抖動的手,就再也坐不住了。

以前羅偉民是大廚,和幾個人合伙弄了個酒店,沒干幾年撐不下去了,一個好好的酒店說關就關了。自此,羅偉民像是哪里出了故障,也不提出去找活的事,也不出去干活。陳紅是會計,本來市里也有幾家想聘她,可她權衡再三,到底還是沒能抵得住高薪的誘惑,選了這家縣里的企業上班。當然,什么都是相對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報酬越高,付出的就越多。

一周休息一天,來去得有三四個小時在路上,中午只給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在堆積得像小山包一般的賬簿前,陳紅常常連頭都沒時間抬。干活,干活,陳紅的日子除了這些無窮盡的活,還要和一幫新同事協調關系。

車外漸漸亮起來,陳紅望了望車窗外,在那些倏忽而過的樹影里,她又看到了那棵樹,酷似面包,是徐麗娜說的面包樹。想到徐麗娜,陳紅就覺得好恨,徐麗娜怎么可以這樣待她?

回來之后,陳紅再也聯系不上徐麗娜,陳紅曾去徐麗娜的家敲門,沒人應。陳紅問鄰居,人家只是搖頭。陳紅去張培德的門店找,卷閘門關得死死的,人跟蒸發了似的。陳紅又問門店的鄰居,人家連眼皮都懶得抬,木然地搖頭,嘟囔道,我們自己的事都顧不上,哪有心情去問別人家的事。

徐麗娜再次從陳紅的視線里消失。

2

陳紅是辦完退休手續后去的羅馬,七年了,她這是第一次來看女兒。去時,她見過那個叫洪的男孩,當時陳紅在心里想,大小伙子怎么叫個洪?可看到女兒喜歡,陳紅也不好說什么。

女兒學的是設計,當初高考沒考好,只夠大專的分數。陳紅和羅偉民商量,干脆讓女兒去意大利上大學。

開始,要把華子往外送,陳紅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萬一華子去了意大利,不想回來了怎么辦?樓下喬大爺的兒子在歐洲定居,老伴走后,他便天天拿著個小馬扎,雷打不動地坐在小區院門口的告示欄下。有人說話時說話,沒人說話時,把自己坐成了一截樹樁。

陳紅想想心里就打哆嗦。他們兩口子就女兒這一根獨苗,不插在他們身邊,他們還有啥盼頭。這些話憋在陳紅的心里沒說,她想聽聽羅偉民的想法。當陳紅知道了羅偉民也是這么想的,陳紅反而不這么想了。羅偉民說得更露骨,我們要是把她送出去,她不回來,我們老了靠誰,那我們不白養了她?陳紅聽羅偉民這么說,心里冒火,陳紅最不愛聽的那些喪志話居然出自一個男人的口,更何況這個男人還是自己的男人,華子可能跟你過一輩子?她大了,愛在哪活就在哪活,隨她。陳紅瞪眼對羅偉民說,人與人就是不一樣,你看看你那格局,再看看人家張培德。張培德是誰?羅偉民問。徐麗娜老公。羅偉民噢了一聲,像一棵被剁了根莖的白菜,腦袋耷拉下去。

陳紅嘴上說得解氣,心里卻咯噔咯噔的。其實最終讓她下定決心的,是徐麗娜和她一口一口的他們家葉子。學習怎樣怎樣的好,不用參加高考,已經提前被外國學校錄取,馬上就要去外國上大學了。陳紅聽得心里直泛酸水,她就不能看徐麗娜一臉眉飛色舞的樣子,這是喜鵲要變鳳凰。陳紅想,既然葉子能出去,我就能把華子送出去,而且是葉子去哪,我就把華子送哪,葉子什么時候走,華子也要什么時候走,我的華子不能輸給葉子。

那段時間,陳紅的心惶惶的。高考結束時,女兒面對自己估出的分數,氣鼓鼓的,見誰都不理,跟誰欠了她的債一樣,把自己關在屋里。陳紅和羅偉民也不計較,計較也計較不過來。自己的獨苗,不但不能動怒,還得想辦法給她舒氣。他們愿意當女兒的出氣筒,他們不當誰當?他們有機會當出氣筒,也是他們的福氣。

原來在小區里每天喜歡轉圈夜跑的光膀子男人,今年看不見跑了。一問,說他上高中的女兒跳樓了,沒留遺言,沒有征兆, 陳紅聽了心怦怦地跳。

為搏女兒一笑,他們最終拍板,跟女兒說了去意大利上學的事,女兒聽了興奮得連眼神都變了,呼吸急促地盯著她的嘴。陳紅也才知道,原來女兒心里一直在盼望著這件事。怪不得每次說要跟羅偉情視頻通話,她總是表現得特別積極,話比他們倆的話還多。原來她存了這個心思。

女兒那略顯稚氣的臉漸漸像是開在春天里的薔薇,笑意盈盈。見了女兒笑,陳紅也高興,她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話剛說完,女兒抱住了陳紅,在房間里轉。陳紅冷不丁地立住不動,來了句,你可不能學你姑,你奶還有你爸你叔……陳紅話沒說完,自己先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眼圈紅紅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華子平靜了些,摟陳紅的手,緊了緊,下顎抵在陳紅的肩上,嗲聲說,媽,放心啦。

在送女兒進安檢口前,她悄悄地拉過女兒。張培德和羅偉民都沒去,都說忙,徐麗娜見陳紅拉過華子,她也拉過葉子,嘀嘀咕咕著。陳紅跟女兒說,華子,你要出去見大世面了,我們就你一個孩子,你可要好好的,我跟你爸在這邊等你。華子攬住陳紅的肩,不覺間,女兒已高過自己有半個頭,自己反倒像個孩子。華子說,老媽,我懂,你和我爸好好的,就行。

可是,女兒這一走,就再不提回國的事。她漸漸地從經濟上脫離了他們,除了每年他們給她劃過去的學費,其他的費用女兒一分也不要。女兒說她自己可以掙,她白天上學,晚上上班。陳紅說,你是在你姑姑的飯店干活嗎?華子說,不一定,哪里合適,去哪。陳紅聽得心里咕咚咕咚的,千叮嚀,萬囑咐,注意安全,安全最重要。華子說,是是是,好好好。陳紅感覺華子整個人都忙忙的,忙得都顧不上陳紅在這一頭的嘟嘟囔囔。手機開著,通話里也聽出有雜音,卻總是感覺那頭是空的,沒人在。陳紅有時會有意停頓下來,想聽聽那邊是什么反應。她在這邊憋著,憋了一會,陳紅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機里是她之前聽到的雜音。在長久的雜音繚繞后,陳紅放棄了,默默地掛斷了通話。

陳紅想起了洪。

去羅馬的時候,陳紅見到了叫洪的男孩,也就是女兒口中的男友。

女兒和洪是在他們打工的中餐館認識的。洪開始是在餐館里跑堂,老板是洪父親的同學,沒有孩子,兩口子挺喜歡洪,讓洪叫他們干爹干媽,除了讓洪跑堂,更多的時候是讓洪送外賣。在羅馬送外賣,是肥差,掙的小費比工資還多。洪勤快,嘴甜,洪學的專業是管理。

可是,陳紅并不看好。

3

陳紅剛去羅馬的幾天,外出必須和女兒一起才行。臺伯河是羅馬新舊城區的分界線,女兒用了一天時間,陪她游覽了城區幾個景點,又花了幾天時間,陪她出城看看。

在此期間,華子會有意無意地說到葉子,說到徐麗娜,但都被陳紅陰沉的臉,給擋了回去。

陳紅知道,這么拖著女兒,不是辦法。女兒有女兒的事要做,陳紅在羅馬的一切費用都是女兒負擔的,她不能拖女兒的后腿。

陳紅能稍微認出和記住幾個地鐵站名之后,試著脫離女兒。那天,她在口袋里揣著女兒塞的歐元,跟著一個來羅馬多年的香港女孩阿微外出,陳紅居然有了非常熟悉的感覺,走路也甩起來了。但陳紅還是得意得早了,她們是出了羅馬城的。要回去的時候,阿微臨時有事留下,阿微把陳紅送到站臺,時間只在幾分鐘之間,一輛車停下來,阿微還沒反應過來,陳紅已經上了車。車門合上,車子啟動,阿微看著,走了幾步,又加快了步子追了上來,最后跟著車跑起來。她張著嘴,使勁向陳紅擺手,搖頭,喊叫,車子轟隆隆的,隔著門玻璃,陳紅什么也聽不見,也不知道阿微想干什么。直到火車滑出去好遠,看不見阿微,陳紅一個人靜下來,想想總覺得哪里不對,拿出車票與身旁的人對票時,才發現車次錯了。陳紅看著滿車廂金發碧眼,嘰里呱啦的老外,傻眼了。

陳紅再次向人群看去,終于看到了一個坐在拐角座位上的亞裔男孩,她抱著一絲希望走過去。但是男孩一開口,陳紅最后的一點希望被擊得稀巴爛。手機還剩一格電,接下來的每一個時間點對于陳紅,都將是驚心動魄的。一個人在異國他鄉,人地生疏,語言不通,處于兩重境地:看天是天,看地是地;看天又不是天,看地也不是地。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瞎子,聾子,兩眼一抹黑,兩條腿像灌了鉛。

那個晚上,她都不記得女兒和乘務員是怎么溝通的。到處都是朦朦朧朧的,昏黃的燈光,心里像是被油煎,整個人又困又累又乏,腦子迷迷糊糊的,呆子一樣。等到坐上了回程的火車,她才稍微清醒了些,在即將到達要下的站臺時,透過霧氣濛濛的車窗,陳紅知道外面下雨了。羅馬是一個愛下雨的城市,昏黃的燈光泅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像一攤漚爛的柿子。陳紅想起小區院子里的那些落在地上的柿子,眼圈紅了。

空寂的站臺上,坐著女兒,蜷曲著身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列車時那孤獨的身影擊得陳紅的心止不住地抖動起來,包藏著疼惜的暖意和悄然升騰的恨意似電流漾遍了全身。

陳紅下了火車,打了個寒噤,十一月在國內已是深秋,而在羅馬,天還不是太冷。陳紅穿了件連衣裙,此刻,卻感覺絲絲涼意向自己襲來。陳紅顫巍巍地幾乎是撲倒在女兒的身上,顫聲問:怎么就你一個,洪呢?

女兒伸手摟住了陳紅,摟得陳紅的身體熱乎乎的。好一會,才松開手,淡淡地說:他有自己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

陳紅的手從女兒的身上滑下,被女兒抱過的身體,慢慢地冷下去。

陳紅有個強烈的預感,洪可能只是女兒生命中的一道洪流,而不會成為女兒生命中的港灣。

陳紅洗漱完畢,關了嗚嗚叫喚的吹風機,聽華子在外面喊,媽,你出來一下。

陳紅進了客廳,華子端著咖啡坐在沙發上,媽,先喝杯咖啡,我想和你談談。華子說時,表情嚴肅。陳紅的心一驚,心想難道下午的事還沒完?陳紅說,我又惹禍了?華子笑了,說,老媽,哪有!陳紅端起了另一杯咖啡,坐一邊,眼睛看著華子。華子說,從今天這件事情來看,我覺得我們有必要梳理一下,你在羅馬剩下的日子該怎么過?陳紅說,什么怎么過,我又不是小孩子。華子說,我覺得你不適宜一個人出去。陳紅說,今天只是個意外。華子頓了下,咬了下嘴唇,我覺得這樣不行,你這樣跑,我會很擔心的。你知道嗎,今天我有多擔心?我一聽說你坐錯車了,急得要發瘋,什么事都做不了。如果總是這樣,我將什么事都沒法去做,你每走一步我都在擔心。陳紅說,那只是一個意外,我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么大的困擾。那要不,我哪也不去了,就跟著你,你上哪我上哪,你干什么我干什么,還能多得一份薪水。陳紅把自己說笑了。華子沒笑,繃著臉說,那怎么行,我干活是因為我要生活,我要掙錢,你來是為了看世界,不是為了待在那個店,更不是為了干活。陳紅說,我的世界就是你,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干活心里也是快樂的。華子說,你快樂我不快樂,你這樣不是在幫我,只會給我增加負擔。有你在,我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當我端著盤子在店堂里跑來跑去,總覺得背上有一雙眼睛在跟著我,我有一種被束縛的感覺。我不習慣這樣,你本來可以活得更好,更有風范。你是嫌棄我?陳紅的心咯噔一下。哪有,老媽,你想哪去了?華子放下咖啡,伸手來摟陳紅。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不回去。陳紅也把杯子放下,她早沒了喝咖啡的心思。華子說,老媽,跟你談,是為了解決你一個人的問題,我問過姑姑,她那邊抽不開身,畢竟他們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我是想找個人領著你,我也放心些。

華子說著,突然停止,笑著看陳紅。

不要跟我說她,我不愿意。

媽,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你不要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對徐阿姨有誤會,聽聽徐阿姨怎么說,你再說。

你……

徐阿姨人挺好的。

那是我壞了?

媽……

陳紅沉默了,說到這個人,陳紅覺得心里疼疼的,難受。

4

徐麗娜和陳紅是小學同學,都喜歡書畫,除了在學校的毛筆字課上學了皮毛,還報了少年宮畫畫班。徐麗娜的父母是船民,船上營生不景氣后,響應政府號召,上了岸,住進棚戶區。她和她姐都上了學,她經常跟陳紅說起她更小一點時候的那些趣事,她和徐麗琴腰上拴著繩子,繩子扯起來成三角,一頭拴著姐姐,一頭拴著她,另一頭被固定在船幫上。困了時,她們以天當被,以船當床。有人說她們苦,她們自己卻覺得不苦。那時候,天是那樣藍,空氣里飄浮著氤氳的水汽。她和姐姐在船上玩耍,也曾掉進河里,有時姐姐掉進去,她在這頭用繩子拽姐姐;有時是她掉進水,姐姐用繩子拽她。有時,她們同時掉河里,在水里撲騰,大呼小叫地假裝喊救命。水波一蕩一蕩,蕩進了她們的嘴里。那時的水,清凌凌,甜絲絲。她們從小就會水,她們喜歡水。徐麗娜說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陳紅,直到陳紅笑,她才笑。陳紅心想說,怪不得徐麗娜的皮膚這么好,絲滑,水滑。

中學時兩人考上了不同的學校,由于課業負擔越來越繁重,畫畫的愛好似乎被扼殺在萌芽期了。為此,陳紅跟爸爸大吵過,陳紅說要畫畫,不上學,也要畫畫。爸爸說,除非我死。為了斷了陳紅的念想,她爸把家里所有與畫畫有關的書籍原料,全扔進了垃圾桶。這讓陳紅在很長時間里跟爸爸都是橫眉冷對,像仇人。隨著父母搬家,自己的升學,她和徐麗娜也失去了聯系。

多年后,她們的孩子,華子和葉子在同一年考上了同一所省重點示范高中,陳紅和徐麗娜在學校門前一邊等接孩子,一邊聊八卦時,認出了彼此。陳紅才得知,徐麗娜的母親和姐姐不在了,前后沒兩年。陳紅脫口問,你姐那么年輕,你媽也不老,怎么就走了?徐麗娜沒接話,舌頭滑向了她老公,她說他叫張培德,是開建材店的,是個悶葫蘆,就落一個對她好。陳紅見徐麗娜不說,也不便再問。

可是沒有不透風的墻。后來,陳紅聽人說,也才知道。徐麗娜沒說,也不怪她不說,擱誰都不會說。當初徐麗娜喜歡的是徐麗琴的男朋友,為了贏過姐姐,徐麗娜不惜施美人計,灌醉了徐麗琴的男朋友,搶先把自己的身體獻了出去,不久聲稱自己懷孕了,逼徐麗琴退出。徐麗琴氣不過,臥軌自殺。徐麗琴走不久,她們的母親也跟著去了,遺言是從今往后不讓徐麗娜踏近她和徐麗琴的墓穴。

徐麗娜后來并沒有嫁給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和她們一樣,都是船民的后代,姓羅。陳紅為此還問羅偉民,可聽過那個姓羅的畜生。羅偉民先是一愣,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樣子,沖沖地說,怎么想起問這個,我怎么會知道。

徐麗娜在家附近找了個工作,說是張培德找的關系,有大把時間可供打發。為了玩,偶爾便寫寫,畫畫,也算是喚醒了兒時的夢想。進了這個會,再進那個會,出來進去都擁著一幫人,活得蠻滋潤。徐麗娜一番自我介紹下來,把陳紅的心撩撥得熱氣騰騰,陳紅也略略說了自己的狀況,無非是在廠里當個會計,與數字打交道,男人是大廚,人就是那么個人,不值當提。

徐麗娜說,大廚好,大廚燒菜好吃,你有口福。陳紅笑笑,她想說,木匠家里沒板凳坐,裁縫家里沒衣服穿。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自此后,徐麗娜經常邀陳紅去她家玩,徐麗娜沒說來陳紅家,陳紅也沒邀,畢竟徐麗娜家房子寬敞,裝修得富麗堂皇。徐麗娜說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字畫,還把自己的字畫帶來給陳紅看,也送陳紅兩幅裱好的畫。陳紅看著徐麗娜的字畫,心里有了底氣,心想,這字畫太輕太浮,筆法、布局、色彩,都顯凌亂,陳紅信心大增,她覺得徐麗娜能行,她也能行。開始她沒跟徐麗娜說,覺得沒到時候,她不是一個先說后做的人。她拾起筆,埋頭寫字作畫,臨帖臨摹,下了一番功夫,能完成一整幅畫,慢慢喚醒了那些藏在深處的記憶,越畫越有感覺,越畫越停不下來。一次,她在徐麗娜的朋友圈看到一則征集女子書畫作品參展的消息,便從自己的字畫里挑出兩幅,按地址寄了過去,當她幾乎已經忘了這件事的時候,意外地收到了入展通知。這下瞞不住了,也無需再瞞。就這么風吹草,草吹風的,把她給吹了出去。

作品參展之后,徐麗娜找上門來,說是要拉她加入她們幾個書畫愛好者自發成立的女子書畫協會,陳紅也不便推辭,想著又能跟兒時的伙伴在一起玩,心里高興得撲撲跳。陳紅的作品接連參加了省市展,在女子書畫協會好似一顆冉冉升起的星星。適逢女子書畫協會換屆,陳紅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秘書長的位子。她覺得這樣不好,自己才入協會兩年,沒資格,也壓不住那些元老級的人物,她幾次向協會主席李大姐請辭,都被搪了回來。李主席笑瞇瞇地對陳紅說,不要有顧慮,好好干,我看好你。人家這么說,陳紅反而不好再推托。

可是一股向著她撲面而來的風,卻悄悄地蓄積著。

陳紅甚至覺得徐麗娜變了。

5

徐麗娜見了陳紅,還是笑,卻不像以前參加活動、飯局,總喜歡叫上陳紅,跟別人說陳紅是她發小,各位有啥好事的時候,要想著她。而現在陳紅很難再見到徐麗娜,這讓陳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偶爾在協會見到徐麗娜,她想沖上去,像以前那樣,拍著對方的胳膊,拉著對方的手,彼此身體貼著,擠擠挨挨地說說笑笑。可是現在她覺得她們之間好像有一個屏障悄悄地豎起來了,徐麗娜見她也笑,笑得淡而淺,像水面上泛出的淺淺的波紋,話更不大說。陳紅知道,她們之間可能完了。但她不想弄明白,她更喜歡一個人在書畫的世界中自我陶醉,心無旁騖地伴著一得閣發出的墨香發呆。有人跟陳紅說,徐麗娜有一個群,也叫女子書畫群,群主是徐麗娜,協會里的二三十個理事和兩個副秘書長,主席和副主席都在里面,就陳紅不在里面。陳紅的心搖擺了一下,短暫的起伏之后,又迅速地逃離。心想不就一個群,還能翻天?要翻給她們翻去,一個干活不給錢的虛職,誰愛要誰拿去。

有天晚上陳紅正在書房的臺板上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手機咚咚的幾聲響,她打開手機,點開微信,是上次跟她說徐麗娜建群的那個人的微信,昵稱是樹大招風。這次,樹大招風發過來幾張截屏,還配了句:實在看不下去了。陳紅一一點開,拉大,原來是幾個人在說陳紅。

她憑什么當秘書長?

嫩菜幫,沒資格當?

真正讓陳紅生氣的是徐麗娜,她說,陳紅憑什么當秘書長,就是人死光了,也輪不到陳紅當。是她把陳紅拉進了協會,她一直在幫陳紅進步,現在倒好,人不見經傳的,一個招呼沒打,爬到她這個恩人頭上了。

徐麗娜還補充說,這些話她應該當面說,但覺得跟陳紅這種人犯不上。送陳紅一個秘書長又怎樣?她一個衣食無憂的人,還在乎這?她是為大伙爭,鳴不平。

陳紅一張張看著,拿手機的手有點抖,她閉上眼睛,其實她本不想看到這些東西,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干嗎呢?她不明白這個樹大招風,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把這個人給刪了,一了百了,手指幾次按在這個人的頭像上,又放了下來。

不就是為了這個秘書長嗎?她想,得給李大姐打電話,告訴她這個秘書長她不干了,誰愛干誰干,她不伺候了。

陳紅翻微信找李大姐,先翻到的卻是徐麗娜,點開徐麗娜的頭像,會話框里是她們最近的聊天記錄。陳紅當選秘書長之后,徐麗娜發來的祝賀,大大的一束花的表情包,鮮艷欲滴,閃著亮光,外加擁抱擁抱。陳紅看著綠色的小人乍開的雙臂,覺得惡心。再朝上翻,多數是徐麗娜約她的信息,以及她們之間冗長的對話,有語音連線,有文字推進,還有語音會話,你一條來,我一條去,一條接一條,一條連一條,有時候,一次居然有幾十條。長條小框子,像一根根小樹棍子,交錯地排列著。不翻不知道,除去這個月的,換手機后的這半年,她們之間幾乎每一天都聯系,有說不盡的話。陳紅看得眼睛澀澀的,模糊了,那些小樹棍子變成了一條條小蟲子,在手機屏幕上爬,爬到她的手上,胳膊上,脖子上。陳紅感到涼颼颼的一股風由下而上,經過脖子,下巴,翻過嘴唇,往她的嘴里鉆。

陳紅一張口,“哇哇”幾下,什么都沒吐出來,她用手捂住胸口,嘴張著,眼淚流出來了。

羅偉民不知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驚悸地瞪大眼,慌張地說,你怎么啦?陳紅看看羅偉民,悲涼地搖搖頭。手一松,“啪”的一聲,手機落在地上,那些爬動的蟲子陡然間消失了。

羅偉民說,你就不該招惹她。

陳紅大病了一場。

這些陳紅跟女兒說過,華子聽了,只是笑。陳紅想,也許在女兒心里,那只是大人們在玩的過家家。可是,女兒不會明白,如果是一個不相干的人,是不會真正傷害到她的,而越是自己曾在乎的,倚重的人,越是能真的傷害到自己。

陳紅覺得自己受的是內傷。內傷長年累月地在陰暗的地方,滋長出一攤霉菌,也許終其一生,也難愈合。

如今,先陳紅兩個月退休的徐麗娜也才去了羅馬,像是專門為了等她,她明明可以早去的,這樣等陳紅去了,她也差不多回來了。可是她沒有。她為什么沒有?陳紅的心里飄過一陣莫名的忐忑。她不想遇見她不想見到的人。

6

和華子談過之后,華子把徐麗娜的微信名片推給了陳紅。華子說,媽,你自己決定。

要是徐阿姨來找你?

陳紅沒言語。

早上,屋里靜悄悄的,陽光透過面包樹照了進來,花斑一般鋪在地上。華子一早出去了,說今天有課,陳紅看著華子急匆匆出去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這樣的時光真好,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再苦再累,也值得。

陳紅慵懶地蜷在沙發上,扒拉了會手機,即使來了異國他鄉,也不能置身事外,只要還有一口氣,總是要回去的,那些身后的事,其實也是眼前的事。她得關注群,關注朋友圈,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朋友,她得能看出他們的一些現狀。這些寶貴的時光,便在指縫間悄悄流逝了。

突然,有輕叩門的聲音。陳紅的心一緊,難道是?

陳紅猶豫時,敲門聲停止,陳紅望著門,心里翻江倒海。

這幾年,陳紅與徐麗娜,非必要絕不見面。除非協會有集體活動,徐麗娜曾試圖找陳紅說話,都被陳紅冷冰冰的臉給擋了回去。陳紅想自己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她不想再為誰波動了。如果晚上有應酬,她要拐彎抹角地打聽一下都有誰。其實她不問,大家心里也明白,請吃飯的時候盡量把兩人錯開,有陳紅沒徐麗娜,有徐麗娜,沒陳紅。這幾乎成了協會內部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陳紅的手機咚的一聲響了一下,陳紅被嚇了一跳。是華子的信息:媽,是徐阿姨。

叩門聲再次響起。

陳紅吆了聲,就來。叩門聲停止,陳紅換下睡裙,在穿內衣時,陳紅特意走到穿衣鏡前欣賞了下自己的胸,四十多歲女人的胸,有那么點松弛,有那么點嬌媚。陳紅的胸不大,很秀氣,像兩朵小花。陳紅很為這兩朵花懊惱,她嫌它們太小,特別是在徐麗娜跟前。徐麗娜那一對鼓囊囊的,像面包一般的胸,讓她心里有滴血的感覺。這個人來了,陳紅掐了一下自己的胸,才穿內衣,套了件碎花連衣裙。又站在穿衣鏡前捋了捋頭發,由下向上地搓了搓臉,走到門后時停下來,換下了拖鞋,穿上黑色的皮涼鞋。這鞋子是來羅馬后,華子給她買的。軟皮料,腳套進去,立馬身輕如燕,像是要飛起來。要是真飛起來,就飛到面包樹上,等著遇見椋鳥,加入它們的隊伍,和它們一起飛翔在羅馬這座古城的上空,那該有多好。陳紅想著,做了個深呼吸,抓住門把,向下壓,門鎖開了,陳紅猛地拉開門。

門外站著身材修長的徐麗娜,看上去像杯里的水般平靜,嘴唇微翹,眉眼含的笑意,應該是專門為等著陳紅的。徐麗娜身上裹著的改良旗袍,從下擺的邊縫露出來的看有兩層,外層是精品真絲面料,很優雅的藍底紫花色系。這種顏色的搭配,正是陳紅喜歡,卻又不敢挑戰的。陳紅的膚色屬中性,白不白,黑不黑,只能靠衣服的顏色去襯。可是這衣服穿在徐麗娜身上,配上各個部位恰到好處的飾品掛件,竟讓徐麗娜變得光彩照人,風韻無限。晃得陳紅的頭發暈,眼更花了。有那么幾十秒,她木愣愣地看著,不知所措。這個自己一直在躲避的發小,她怎么可以又這么長驅直入地闖進了自己的生活。她的胸,果然還是那么圓,那么挺,像兩個剛出爐的大面包,那么美!陳紅的心亂得像一堆稻草,她想她到底是沒能避開她。

徐麗娜踏步走了進來,順手帶上門。徐麗娜的目光在陳紅的胸部停住,慘淡一笑,陳紅的心向下沉,人沒動,臉拉了下去。徐麗娜沒等陳紅招呼,徑直向沙發走去,一屁股陷在沙發上。陳紅像是被誰提了眼線,睜著大眼跟著徐麗娜的背影轉,一直轉到了沙發上的徐麗娜身上。

小紅,我的變化不會那么大吧?

徐麗娜的這句話把陳紅喚醒過來,她沒回答,走到廚房,從冰箱里給徐麗娜拿了一罐橙汁,放在徐麗娜面前的茶幾上。

你還記得我的最愛。徐麗娜的眼里涌出亮光來,你不怪我了?

都過去了。

有些事情,是過不去的。

陳紅沒接話,在茶幾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也不看徐麗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茶幾上的橙汁,心揪成一團。

那是她們兩年后的第一次談話,徐麗娜告訴陳紅,陳紅當上協會秘書長,是她助推的結果。她知道自己沒那個可能,主席想拉出一個自己的小圈子,她知道徐麗娜有運作能力,怕左右不了她。要是讓徐麗娜當了秘書長,她這個主席就不能隨心所欲,她需要一個聽話的,只干活不說話的秘書長。主席盯住徐麗娜,卻沒想到徐麗娜找人推的是陳紅,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徐麗娜當初之所以要在群里那樣說,就是想搞清楚當時協會里到底有誰會搗鬼,會搞陳紅。她是放了個誘餌。私底下,她已經聽到了有股風正向陳紅刮來,她要在暗處,對付那些人。徐麗娜的聲音很輕,說話也慢,有氣無力的樣子。陳紅不插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徐麗娜,她覺得這個曾經的發小,是這樣陌生。

你不信?

陳紅淡然一笑,我信不信,重要嗎?

算了,你很快會明白的……這輩子我有幸遇見你,知足了。我崇拜你,一直都是,從上學到后來你當了秘書長,我都崇拜你,你什么都比我強,到底是長在城市的姑娘,而我只不過是一個游民。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個游民。一個漁民出身的人,始終擺脫不了游民的感覺,如影隨形。城市、陸地,是你們的城市,不是我的。這么多年,我依然懷念船上的生活,剛剛上岸的時候,我是那么自卑,和身邊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你對我好,有時我想,要是能和你一直在一起有多好。你后來還是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你,找不到和你一樣的朋友。再次遇見你,我真的好開心。我想,這次,我一定要牢牢抓住你,跟你做一輩子的朋友。我適應不了岸上生活的時候,張培德說我,船上有什么好的?船上那么危險,像無根的浮萍。也許他是對的,他拼命掙錢,全都是為了我和葉子,希望我有落地歸根的踏實。可他不懂我,住在陸地上的人,是不會懂得船上人的。徐麗娜表情凝重,她停了一下,又像想起什么,話鋒一轉,轉到羅偉民的身上,她說,不像你們家羅偉民,倒是很能適應,女人終究比不了男人。

那又怎樣?陳紅看著走到了陽臺,站住,看了眼朝外看的徐麗娜,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眼前的這個人,以她一貫的風格,還是不要拖泥帶水的好,過去的就讓她過去,為什么華子非要把她們又拉到一起。

直到十點,徐麗娜才停下來,臉色微微有點倦怠,陳紅以為她是想歇歇,誰知徐麗娜卻提議出去轉轉,陳紅點頭。在站起來時,徐麗娜瞟了一眼窗外,旋即臉上露出燦爛的笑,興奮地說,面包樹,我最喜歡的面包樹,說時走到陽臺,眼里充滿了喜色。

陳紅走過來,順著徐麗娜的眼神望過去,她來了好幾天,并沒注意到什么面包樹。果然,在一片明艷的陽光下,站著一棵像面包一樣的樹,油膩膩,亮晶晶。偶爾有鳥兒在樹上盤旋。

她們后來坐地鐵,去看臺伯河。走在臺伯河河畔,一路,每遇見古代的雕塑、壁畫、噴泉和那些廢墟上的遺跡,兩人就會不自覺地停下來,默默地凝視著。陽光灑下來,有些時候,陳紅看著徐麗娜,感覺像是幻覺。

誰說人生不是一個幻覺。

7

陳紅剛來這個廠時,80后的大丫頭片帶著90后的小丫頭片,會在陳紅的背后搗鬼。陳紅從她們躲躲閃閃的談話中,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其中的因由,說她那么賣命是理所當然的,老板是花了大價錢聘的她,可是她憑什么要拉著她們一起賣命。

陳紅是財務主管,開始不好意思說,覺得自己畢竟是剛來的,首要的事情不是進度,而是要協調好和她們的關系。看著她們有精無神,眼皮耷拉,對她說話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陳紅心頭的火慢慢蓄積。陳紅不知道自己能容忍多長時間。她總在想,明天或許姑娘們就天清月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直到某一日沸點到來的時候,80后的大丫頭片小喬把分攤在她手中的財務報表再次抱到了陳紅的面前,雖沒說話,卻一副頤指氣使,理所當然的樣子。陳紅心頭的火苗抑制不住了,一下子被撩撥出來,不等小喬轉身,陳紅以冷冷的,卻帶著凜然的口氣道,拿回去。小喬以為自己聽錯了,朝陳紅聳聳肩,沒吱聲,只以臉上的表情告訴陳紅,她不明白陳紅的意思。陳紅本來還想壓一壓的火頭壓不住了,忽地站起來,以從未有過的口吻怒吼道,各人自己的活各人自己做。小喬一聽,瞪大了眼睛望著陳紅,說以前都是這樣,做不完的拿給你,怎么現在又不行了?陳紅說,現在離月底扎賬還有五天時間,我給你三天,你必須做出來。小喬說,哼,給我三十天,我也完不成。說完氣咻咻地轉身走出門去。

陳紅也不示弱,陳紅想,這次我無論如何要治住她,如果這次我松了,她和她們就會跟彈簧一樣彈出來,那我就別想摁下去,那我就活該累死,氣死。這次陳紅要殺雞儆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也無須再退,要不然這些爛尾活會把她身體里的動力消耗完,壓榨完。陳紅不再說話,抱起攤在她桌前的那摞報表,快步沖進隔壁的大辦公室,把報表嘩地丟在小喬的桌子上。一字一頓地說,你聽著,如果三天內你完不成,就給我滾蛋。小喬也不示弱,忽地站起來,與陳紅幾乎是臉對臉,鼻子對鼻子。陳紅能感覺到小喬鼻子里呼呼噴出的熱氣,正撒播在她的臉上,那熱氣里可能還夾雜了數以萬計的菌群。陳紅想不起在哪看過的,說人不是個體的生物,人的身體是一個龐大的菌類族群組成的,人每天帶著數以億計的細菌們,也可以說是微生物們一起在這個世上奔跑,游蕩。

陳紅想到那些屬于小喬的菌群將有可能進入自己的身體,想吐,又不能吐,只能不動聲色地向一旁靠了靠,錯開了小喬呼出的熱氣。同時也有意識地收緊了自己的呼氣,她不想讓自己的熱氣噴到另一個人臉上。那里面有屬于她的菌群,她不想讓自己的菌群融入別人的腹腔,那樣她會覺得尷尬。

小喬抵在陳紅的面前,頂著陳紅的身體,有種想迸發的沖動在揶揄著她,她可能還不知道如何更好地應對眼前的事。小喬說,你以為你是誰,不過就是一個老人,來我們公司蹭飯,分一杯羹的。吃了退休金,又搶別人碗里的肉,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讓我走。要走也是你走,我可是正式簽了合同的。

那又怎么樣?你以為你有的我就沒有?今天我明白地告訴你們,我是公司特聘請來的,不是誰隨隨便便吆來的。再說,即使我什么都沒有,只要我在這個崗位上,我要你滾,你就得滾。不信,你試試看。

陳紅說得字字規正,不帶方言。但是,另一方面,經小喬這么一說,陳紅的心倒是冷靜下來了。陳紅想,哈,終于說出來了啊,原來你們是這么想我的,以為我是來混飯的。陳紅說,來,你跟我來,你們也一起來。幾個丫頭片子都齊齊地看著陳紅,她們不知道陳紅要干嗎?她們的眼神里露出了怯意,對于陳紅接下來的動作,她們沒有把握,她們害怕被刺激了的陳紅會有過激行為,會成為被她傷害的那個人。

她們跟著陳紅,慢吞吞地挪著步子,眼珠四溜,身體僵硬,相跟著,相依著,像是要過火線的架勢。幾個人在陳紅辦公室門前停下來,不知深淺地窺測著陳紅的后背。陳紅心里發笑,臉上卻保持著一本正經,此刻,哪怕是一場戲,她也要竭力配合著把戲演完。

為了華子,她必須堅持。

8

徐麗娜陪陳紅玩了幾天,本來,兩人已經說好,要結伴回國,也有個照應,可讓陳紅沒想到,徐麗娜會提前十天,不辭而別。直到進了機場,才給陳紅發來了信息。陳紅有種被愚弄了的感覺,她還等著和徐麗娜去斗牛場看看,這回倒好,徐麗娜放了自己的鴿子。陳紅當即給徐麗娜打去電話,劈頭就問,你怎么一個人走了,我們不是說好一起走的?徐麗娜吭吭哧哧了一會,才說,我得走了,你跟我不同,你好好玩,該看的我都看到了,該說的、我也說了,知足了……徐麗娜話沒說完,嗓子哽住了。陳紅沒好氣地說,你有病吧!說好的,說變卦就變卦,讓人家怎么信你?聽陳紅這么說,徐麗娜竟在電話那頭哇啦哇啦自顧自地放聲大哭,顧不上陳紅,把電話也給掛了。

陳紅那個氣,恨不能把手機扔了,等陳紅冷靜下來,她在想徐麗娜此次之行的真正用意。難道她只是想說那句話,那些話……

那天,她和女兒,徐麗娜和葉子,四個人的目的地是意大利北部背山面海,建在利古里亞海邊陡峭山坡上的五漁村,那是一個高山、陸地和大海的交匯之處。

等到了地方,天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陳紅伸手去接,涼絲絲的雨滴在手心上,無色無味,跟家里的雨沒有兩樣。陳紅說,切,我還以為是紅雨,或者和這些房子一樣,五顏六色。幾個人咯咯笑起來。

雨下得迷迷瞪瞪,密密麻麻,把五座美麗的漁村覆蓋在其間。那些開著花的園子,色彩斑斕的房子,在雨中沉寂。只有雨不厭其煩地啪啪拍擊著石板路,徐麗娜的布鞋被水洇得沒了模樣,原本的花紅葉綠,變成了墨色,每走一步都噗滋噗滋冒水。幾個人相跟著進了一家雜貨鋪,買了四件能把自己包裹進去的雨衣。這樣再鉆進雨中,就不用那么狼狽地用包舉手遮頭了。

華子和葉子走在前面,陳紅和徐麗娜走在后面。徐麗娜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看著兩個孩子的眼神,像一只母獸,她毫無征兆地說了一句看似無心的話,過后,在徐麗娜又一次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之后,那些話像煮沸的水,在陳紅的心里咕嘟咕嘟翻騰。徐麗娜說:“看到他們,仿佛又回到了我們小時候,如果可能,希望可以延續。”陳紅沒接話,徐麗娜又說:“真是天生的一對,小紅,要是我不在了,你能讓倆孩子走到一起嗎?”

陳紅沒回,陳紅想別以為你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我就會順著你的意思說話,我們家華子怎么能和你們家葉子成一對?笑話,雨淅淅瀝瀝,陳紅故意裝出更關注雨的樣子,一次一次伸手去接雨。其實,自從她倆決裂后,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在華子耳邊吹風,說盡了徐麗娜的壞話,也從不問有關葉子的事,偶爾華子說到葉子,陳紅也以別的話蓋過去。如今再看見葉子,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到了飯點,他們選擇就近用餐。在街邊遮陽篷下,圍坐在桌邊,面對著大盆的海鮮,伴著越來越大的雨聲,四個人吃得索然無味,似乎這偌大的雨已稀釋了海鮮的味道,每個人的嗓子和思維都異常冷清和靜謐。沒有人說話,只有雨滴不解風情地啪啪砸著頭頂上的遮陽篷。

游玩成了泡影,走路都成問題,幾個人帶來的瑰麗的憧憬,被雨沖得稀碎。等她們好不容易來到火車站,上了火車,衣服還是濕了。陳紅看見一溜空的座位,心里有點興奮,雨披捏在手里,屁股剛要挨座位,被華子從后面扯了一下,華子直朝陳紅使眼色,陳紅陡然明白,華子是害怕她潮濕的衣服把座位弄潮了,就像害怕她在公眾場合大聲說笑。

華子的身體貼著陳紅,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一切就像在夢中。想著來時的折騰,從家坐兩三個小時的高鐵到上海,由上海虹橋機場飛往俄羅斯,轉達羅馬,二十個小時的飛機,其間的焦灼,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終于能和女兒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陳紅想著,差點把自己的眼淚想出來。她閉了下眼睛,把即將沸騰的情緒壓下去。陳紅想,此時的時光應該是最好的時光,七年,其間,華子跟羅偉情回過一次家。而她,卻因為上班的牽扯,總也不能來看華子。她曾無數次地在心里呼喚著女兒的名字。

就在陳紅還處在悲悲喜喜之中時,來了一個穿制服的人,應該是索要票據,華子從包里翻出票據,遞了過去。讓陳紅匪夷所思的是,穿制服的挨個看票據時,臉上的表情竟變得越來越興奮,等到看完,不加掩飾的喜悅,像是遭遇了橫財,嗷嗷叫著,揮舞著手,根本不聽華子解釋。桀然地轉臉拿來一個POS機,讓華子刷。看著華子和那人據理力爭,爭得滿臉赤紅,甚至有幾分卑微的乞求的表情,陳紅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沒頭的蒼蠅。徐麗娜和葉子交替著充當翻譯,原來華子在買票時忘了簽上姓名和日期,算逃票,穿制服的人要以票價的十倍來罰款。華子竭力訴說著,臉由紅變白,變得蒼白,攥著四張票的手一個勁地抖。來時的票是葉子買的,回時,葉子再伸手,被華子攔住了。這些錢,可都是華子的血汗錢。每天她要坐25站的地鐵,轉10站的公交,再端著盤子在店里跑。

陳紅看著華子為了這點錢,都有點卑躬屈膝的樣子,心像被刀子剜了,她自己什么罪都能受,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能看女兒受罪,她什么時候讓華子受過這氣!她恨不能上去抽那個穿制服的幾耳光。陳紅看著穿制服的從華子的手里奪過錢,又被華子拽回來,華子在試圖跟他解釋。可是穿制服的不聽,再次從華子的手里奪過錢。陳紅看見華子絕望的眼神,再也壓不住火氣,陳紅沖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個穿制服的衣領,盡管他們的高度相差有兩個頭。陳紅感覺自己像一口即將爆裂的鍋,她對著穿制服的怒目而視,憑借著身體里的那股怒氣死死地抓住了穿制服的衣領。嚎叫道,還我們的錢。那一刻,陳紅感覺所有人都向她看過來,她看見徐麗娜手伸進包里,摸出一張卡。那張卡像一道強烈的光,刺得陳紅的眼睛疼。

陳紅有點眩暈的感覺,恍惚間她覺得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旋轉,越來越快地旋轉,像刮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龍卷風。而她被風卷著,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陳紅看到自己的左手緊緊地薅住穿制服的衣領,右手已經舉起來了,向穿制服的人的臉扇過去。隨著一片驚懼的嗷嗷聲,陳紅感覺到一種多日不曾有過的快感在她的血液里僨張。

陳紅的手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住了,女兒恨恨地放開她的右手,又摳開了她的左手,女兒沖陳紅叫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野蠻粗暴,我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你考慮過后果嗎?這一巴掌下去,你會被遣返回國的。陳紅嘴硬地說,憑什么。女兒說,就憑你妨礙公務,影響執法,人家就可以告你,在你的簽證還沒到期時,提前讓你離開。也就是遣返。女兒重重地補了一句,像在陳紅的心上補了一刀。陳紅不服氣地嘟囔著,回就回,誰怕誰。而與此同時,徐麗娜在和穿制服的說著什么,穿制服的臉上露出了笑,徐麗娜的臉上終帶著笑,刷了POS機。陳紅看著那兩張笑臉,覺得惡心,她覺得他們的笑,是諂媚,和不懷好意的,是在女兒的面前炫耀,給她難堪。女兒沒吱聲,徐麗娜過來拉陳紅,陳紅越想越氣,掙脫了那只拽她的手,頭腦不做主地沖華子說,我看是你怕了,怕影響你在這邊的前途吧?你不就是不想回去嘛?

華子眼瞪得溜圓,臉像一塊布斜扯著,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陳紅的心跳得怦怦的,臉燒著了一般,眼睛茫然四顧,不敢看華子,也不知道該落在何處?她不看徐麗娜,她知道徐麗娜在看她。

陳紅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和柔弱,連女兒也沒法保護,還要女兒為自己操心。陳紅想到了羅偉民,如果羅偉民在,她會自動往后退。陳紅的心咚咚地跳,咕咕的疼。她感到羞愧,感到無地自容,感到臉連著耳根都起火了。她明明已經心懷愧疚,臉上的肌肉卻依然緊繃著,她看著她的華子,高挑白皙,文靜秀氣,陳紅越看越愛看,越看越想看。華子卻把臉扭了過去,給了她一個后腦勺。陳紅知道這都怪自己,華子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卻被錢難為到亂了方寸。陳紅心里的悲涼無處散播。她想,別人的父母是父母,自己這個媽是怎么當的?

陳紅漠然地看向窗外,雨一直下。

回到住處,陳紅聽見女兒給羅偉民打電話說,爸,你是不知道我媽撒潑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市井潑婦,我活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見。我的確在乎錢,但也不能因為錢,失了風度,讓別人小瞧了咱們。

陳紅的心涼涼的,五味雜陳。

陳紅在那個飄著雨滴的夜里,在羅馬這座不夜城,在女兒出租屋的床上,第一次失眠了。窗外的雨窸窣地撫弄著屋頂,草地,以及那些單薄的葉片,陳紅能感覺到它們瑟瑟發抖的樣子。女兒租的房子在一樓,陳紅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前,雨夜里的面包樹,像被氣充的面包一樣鼓鼓的,顯得那么臃腫。它哪里好看了?騙子。

世界是如此安靜,卻又如此動蕩。

9

在羅馬待的一個月時間,只見過羅偉情一次,還是在她將要回國的時候,羅偉情一個人來了,陳紅是在華子和洪打工的餐館接待的她。

羅偉情的變化很微妙,是藏在表象之內的。一般人可能看不出來,卻很難逃過陳紅的眼睛。

幾年前,羅偉情帶著兩個孩子在羅馬陪讀,孩子大了后,用不上羅偉情操心,可羅偉情說自己習慣了那邊的生活,她讓張強把這邊的飯店和房子處理掉,也過去,到時候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張強說,我哪也不去,我就會中國話,讓我到外國去,是想憋死我,你們要回來回來,不回來就散伙。

散伙就散伙。羅偉情和倆孩子住在意大利的南部城市。

羅偉情是空手來的,一身牛仔,倒也不顯得老氣,挎包還是幾年前回國時的那個白色包。人悶悶的,不像以前那么愛說了,陳紅如果不提兩個孩子,羅偉情便也不提。陳紅提一句,羅偉情回一句,也無意把話題展開。陳紅便想,也許羅偉情不想讓自己知道得太多,那么自己如果再窮追不舍地問,無異有想窺測別人隱私的嫌疑。算了,我過得也不見得比她好,既然她不想說,那就不說。

吃飯的時候,點的是壽司,里面的食材多與羅馬這座臨海的城市有關,是八爪魚和蝦,外加兩杯咖啡。其實陳紅想喝的是熱茶,而羅馬偏偏沒有熱茶,除了冷水、牛奶、甜飲,就是咖啡。兩個人不再試圖說什么,飯桌上便顯得生分。飯吃得不咸不淡,沒了滋味。

吃完飯,陳紅起身買單,而一直喊著要請陳紅的羅偉情,站在陳紅身后,嘴上說,我說我來,你非要你來,跟我客氣干嗎?陳紅的心真的動了一下,心想,還真是,我客氣干嗎?她覺得,羅偉情已經不是從前的羅偉情,那個在國內叱咤風云,大而化之的飯店老板娘,她的小姑子再也回不來了。

飯畢,羅偉情說自己還有事,得趕忙走了,要陳紅回國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陳紅目送著羅偉情急急走遠的背影,總覺得她似乎忘了說什么。

回來的飛機上,伴著飛機的轟鳴,陳紅感覺整個人迷迷瞪瞪,腦子里翻江倒海,一會想到這個,一會想到那個。想起徐麗娜時,她就暗暗地問自己,這次回去她要不要去見徐麗娜?

偶爾又會想,要是羅偉民問她,羅偉情可給他帶回什么了,自己該怎么說?讓陳紅感到意外的是,羅偉民什么都沒問。陳紅出去一個月,而且是去了那么遠的地方,他卻跟她是走了一回娘家。陳紅的娘家,和陳紅屬于一個街道辦。

陳紅到現在想想都覺得好笑,不管羅偉情現在混得怎樣,羅偉民還是維護她,維護羅偉情,也就是維護羅偉民自己。他是不想讓已重新建立了家庭的張強窺測到羅偉情生活的現狀。

10

晚上下班,陳紅跟著同事們的車直接去了聚餐現場,越是怕什么,什么就來。女兒和洪到底掰了。她想跟女兒說什么,又覺得多余。說什么都多余。

她有種被沸水熬煮的感覺,心都要憋化了,想找誰說,就想起了徐麗娜。徐麗娜如同那些面包樹,從陳紅的視線里消失,卻無法從她的記憶里消失,陳紅那個氣,又不知道該向誰撒氣,她恨得牙根癢,感覺自己要爆炸,要瘋了。她常常覺得滿腦子都是徐麗娜,徐麗娜站在一棵面包樹下,徐麗娜被面包樹包圍,徐麗娜也變成了一棵面包樹。那么臃腫,油膩膩,亮晶晶。

陳紅伸手去薅,差點摔倒。

越是這種狀況下,陳紅越是得保持冷靜。每天面對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即使是一個小數點,搞不好,也是傾家蕩產的事,她可不能有負于老總對她的信任。陳紅顧不得自己,更顧不得自己的愛好了,什么毛筆字啊,畫畫啊,都丟在了一邊。在崗時,陳紅盡量保持著高亢的情緒和對工作的熱情,絕不允許自己有半點懈怠。下班后,陳紅就趕緊往班車站臺趕,上了班車,她好看微信,看可有她等待的信息,看女兒有沒有留言,看能不能和女兒說說話。

路上,她給華子留了言,她想了想,又給徐麗娜留了言。現在陳紅不回去吃飯,用不著給羅偉民留言。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有半年時間。自從半年前,羅偉民去了朋友的公司食堂幫忙之后,羅偉民幾乎每個晚上都有應酬,當應酬形成習慣,他就不再給陳紅留言,陳紅覺得這樣也省心,反正陳紅也不會閑著,這倒也省去了順帶說和誰吃飯的麻煩。過去的同事,現在的同事,書友,畫友,以及協會里大大小小的事務應酬,只要白天有活動,不管陳紅參不參加,晚上的飯局,陳紅是必須到場的。陳紅心里明白,自己現在已經沒新作品,如果再不露露臉,別人誰還記得你。酒桌上,陳紅會喝酒,已經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在男人們的邏輯里,女人要么不喝酒,只要喝,就不是一杯兩杯的事。有時候喝過酒,還會借著酒勁在一旁舞弄舞弄手腳,清唱一兩句黃梅小調,或者泗州戲。眼睛迷糊著,瞇瞇地看著每個人,瘋狂地樂,放肆地笑。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陳紅想,白天我累死了,晚上我再不樂樂,我會瘋掉。

陳紅喝,羅偉民也喝,應酬完,回到家,臉都是紅紅的,在燈光下,都一樣顯得氣色不錯,有紅有白。原來他們也可以把生活過得如此精彩,誰都沒被虧待。兩人嘴里都含著酒氣,非必要時,不說話,免得說出去的話,像噴,含著酒氣。兩個人利用手機的功能毫不費力地錯開了各自洗漱的時間,而后進各自的房里,順手帶上門。

兩人房間差不多大,陳紅的房間多了一個陽臺,陽臺上面是晾衣架,下面是幾盆花,經常換。陳紅根本沒時間管理,一盆花跟著陳紅,就是一次性的,花謝時,花也就死了,花盆還在。開始陳紅還把花盆摞在陽臺的拐角,結果花盆越摞越多,拐角都摞不下了。后來,陳紅干脆等到花一死,連花盆一起扔了,圖個省心。

今晚是各部門幾個小頭目的聚餐,較之于以往的宣泄方式顯得更瘋狂,聚餐結束后,陳紅發覺自己的嗓子啞了,光張嘴巴,音出不來。有人把視頻發進他們的小群里,陳紅點開,居然是幾個人摟摟抱抱著又唱又跳,醉眼迷離,神色迷離的樣子。陳紅被臊得臉發燙,酒也醒了大半,心撲通撲通地跳,有一種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衣服的感覺,陳紅趕忙對那人說,撤,撤,趕快撤。那人卻發出個翻白眼的表情包,說撤不回來了。

陳紅沒想到,消息傳得那么快,陳紅剛進家門,穿著睡衣的羅偉民為她點開了視頻。指著視頻,舌頭打溜著說,現在混得不賴啊,我真的要對你刮目相看,半老徐娘的人,還能在一幫小鮮肉中如此風騷,這腰扭得,這臉貼得,這抱得,這豆腐不吃白不吃,吃了也是白吃。陳紅說,滾。你就積點口德,不過是酒精的作用而已,他們不比我們女兒大幾歲。羅偉民說,不要用酒精給自己的放浪找借口,年齡更不是問題,別當別人是傻瓜,誰又不是沒喝過酒。陳紅覺得心里很窩火,懶得再和他攪這根屎棍子,吼道,多大的事,至于嘛?別蹬鼻子上臉。我累了。陳紅進房間拿了睡衣,轉身進衛生間。陳紅沒想到,羅偉民竟然跟了過來,站在門外,舌頭打溜,說你好好洗,我等著你。陳紅聽得直打寒噤。“砰”地關上門。

陳紅感覺渾身散了架,無力地靠在門上,好一會,才站到淋浴器下,脫光了衣服,對著噴頭,胡亂地沖著,澡洗得凌亂,身體的每一根汗毛都豎起來。

陳紅想到了華子,扭臉看了看洗臉池上放著的手機,手機沉悶著,沒動靜。

華子怎么到現在也不回復?華子難道遇到了什么事?

陳紅感覺透不過氣來,這一天,她整個人都沒緩過來。她想跟華子說今天樓下的喬大爺,死在家里一兩天,才發現,要不是冬天,大概該臭了。華子小時候,喬大爺還抱過她。

陳紅想起這些,心里就發堵,想跟女兒說,又怕女兒感傷。她就這么憋著,猶豫著,連羅偉民跟前都沒說。

11

陳紅出了衛生間時,發覺自己房間的門開著,燈光從女兒用過的那盞臺燈上透出來。臺燈已經舊了,罩子是紅色的,罩子上有個尖頂,隱蔽在罩子下的燈管也換了好幾回。每次讓羅偉民換燈管的時候,他就會說,扔了,都舊成什么樣了。陳紅說,你不懂,這可是華子用過的臺燈,這臺燈里有華子的氣息。一感覺到了華子的氣息,陳紅的心里充滿了勇氣,她趿拉著拖鞋進了自己的房間。

羅偉民躺在陳紅的床上,盯著陳紅看,眼神迷離,陳紅一激靈,脫口道。你怎么在這?

等你啊!

有事嗎?

什么叫有事?

有事明天說,現在我要睡覺。

是啊,就是睡覺,一塊睡。

羅偉民說著,向陳紅揮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陳紅站在門邊,說,搞什么鬼,我沒工夫和你玩。羅偉民忽地坐起來,咆哮道,陳紅,我忍你太久了,你以為自己還18歲?小鮮肉你陪著玩,我,你就不能陪著玩了。羅偉民說時,從床上跳下來,站到了陳紅面前,一把抱住了陳紅,把陳紅往床上拖。陳紅哪里想到羅偉民會來這一手,她用力掙扎著,卻怎么也擺脫不了羅偉民的手,陳紅又氣又急,放聲大叫,你干嘛,作死啊?

羅偉民把陳紅撂在床上,身體跟一塊木頭一樣向陳紅壓下去。陳紅感覺腦子嗡嗡的,就要失去意識了,腿動不了,手卻在瘋狂地亂抓一氣,就像鬼使神差般。也許是覺得手里能碰到的是最后的一根稻草,掙扎中,陳紅摸到了床頭柜上華子用過的臺燈,她奮力抓起臺燈,向羅偉民的頭上砸下去。

幾乎是同時,陳紅的手機微信通話邀請鈴聲響了,被砸了一下的羅偉民,像泄氣的皮球,頭歪著,后腦勺在往外滲血,臉貼著陳紅的胸,血順著羅偉民的脖子,滴在陳紅的胸前。微信通話邀請鈴聲還在執著地響著,陳紅感覺自己的心要被震碎了。陳紅抓起枕巾壓住羅偉民的后腦勺,幾次想抽身坐起來,都沒成,羅偉民眼閉著,像失去了知覺,陳紅知道,羅偉民只是不想看她,羅偉民恨死她了,臉上的肉一抽一抽的。

微信通話申請鈴聲戛然停止,羅偉民的手機微信通話申請鈴聲接著響起。

陳紅以祈求的口吻說,肯定是華子,華子要是見我們都不接電話,會胡思亂想的。陳紅無奈地斜眼看向自己的手機,語音申請停止了,余音卻仿佛還在。

羅偉民的嘴唇抽動了一下,身體開始松動。

陳紅抓到手機的第一件事就是撥打了120,羅偉民趴在床上,血從枕巾上往外洇。陳紅的身體禁不住顫抖著,驚恐地看著自己按住的枕巾和自己鮮紅的手。

華子果然打來了電話,陳紅看了看,說是華子。羅偉民沒動。陳紅接通了電話,搶先說自己今天聚餐累了,想早點休息。華子說我爸呢?我爸好嗎?陳紅的心猛地提了一下,她看了看身旁的羅偉民,羅偉民的后背劇烈地顫動了幾下,陳紅感覺心里好難受,她想華子這話是什么意思?華子知道了什么?陳紅說,好,都好,你爸先睡了。華子遲疑了一會,才說,葉子打算明年拿到畢業證后回國發展,他說他要陪他爸,他說他爸一個人怪可憐的,我會和他一起回去。陳紅一愣,突然吼道,他爸怎么會是一個人,徐麗娜呢,死了?陳紅的話一出口,倒把自己嚇了一跳。連羅偉民都拿眼瞪她。

華子說,是的,死了,如你所愿。

陳紅哭了,忙不迭地,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想這樣,華子,我不想這樣的。

12

陳紅說著已泣不成聲,她的心劇烈地抽搐著,心像是被刀剜了一下,她又想起了徐麗娜在五漁村說的話:“真是天生的一對,如果可能,真希望兩個孩子能走到一起。”這算是徐麗娜的遺言?這次徐麗娜是徹底地從陳紅的視線里消失了,她竟然沒和自己告別,她怎么可以不和自己告別,就走了,什么最好的朋友,都是騙人的。陳紅的心里好恨,她用力地咬住下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她幾乎是從牙齒里擠出來一句話,她怎么死的?

乳腺癌。

陳紅的眼前出現了兩個圓鼓鼓的面包,原來這一切都是假象,那里早已經是空洞了。手機從她的手中滑落,陳紅的手不住地抖著,她用力咬住下嘴唇,下嘴唇上那曾經流過血的地方再次被咬出了血。

陳紅看了看羅偉民,被羅偉民猙獰的眼神給嚇到了,羅偉民眼睛紅紅的,他哭了。陳紅知道豎著耳朵聽的羅偉民,都聽到了,她還是大叫道,你不是說我女兒不會回來,你白養她了?你不是說我自從回國后,魂就丟了?

沒有聲音回應陳紅,房間里死一般的靜,羅偉民輕微的呻吟已被他的眼淚淹沒。陳紅感覺自己的身體突然輕了起來,離開了地面,在屋子里飄。直到手機再次響起,120那刺穿長夜的嘯叫聲淹沒了陳紅的耳朵,陳紅才轟地倒在地上。

120還算迅疾,到了急診室,醫生說,太危險了,怎么弄的?陳紅的心被問得懸起來,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她躊躇的時候,羅偉民嘶啞著說,喝多了,摔成這樣。羅偉民的后腦勺被縫了四針,傷口不大,卻有小半個拇指深。縫合好,醫生又給羅偉民的頭上纏上紗布,打了一針破傷風針,羅偉民的頭變成了白頭,只露出臉。包扎好,留在醫院的門診大廳打吊瓶,輸液消炎,直到凌晨兩三點鐘才忙完。

羅偉民站起來時,陳紅站在他身后,伸手要扶羅偉民,被羅偉民的身體搪開了。羅偉民走出了大廳,下了臺階,順甬道向院門方向走去。陳紅緊跟幾步,追上羅偉民,伸手又要扶羅偉民,羅偉民朝一邊閃,撇開陳紅的手。陳紅只好走在羅偉民的身旁。她害怕他突然摔倒,她好去扶他,可羅偉民卻顯得很厭煩,嫌惡地扭著臉,把半個腦殼留給陳紅。陳紅也把半個腦殼對著羅偉民,眼睛往甬道兩邊的綠化帶上看,在院墻拐角,陳紅竟意外地看見了一棵樹,“面包樹?”陳紅失聲叫起來,一股香氣撲進她的鼻子里,香噴噴的面包樹,在微弱的光影里,發出油膩膩,亮晶晶的光。她的腳不由自主地踏進綠化帶,頂著一塊小牌子的小木樁絆了她一下,只聽“撲棱棱”兩只黑點飛出,她的心怦怦跳了幾下,她停住,定睛看時,面包樹變小了,而且越來越小,像是縮進了土里,面包樹完全消失了,眼前空蒙一片。陳紅定了會神,才猛然醒來,羅偉民已走出去一段距離,那是一個義無反顧的背影,陳紅看看月光下那片空白的地方,心莫名地傷感起來,燈光渾黃,米白色的月光顯得分外明亮,長空無垠,人間空出幾何!

陳紅撤回了路面。

醫院離陳紅家只有兩站路,出了院門,陳紅剛想叫個的士,羅偉民也不說話,只顧埋頭向前走,陳紅也只好跟著走。

凌晨三點,城市異常安靜,空氣里飄浮著人們熟睡后,呼出的氣息的味道。風冷颼颼的,往人的身體里扎。虛弱而又枯瘦的燈影里羅偉民在前,陳紅在后,兩人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沉默著,向前走。

陳紅萬沒想到,突然站住的羅偉民會說出那樣的話。

羅偉民沒有轉身,陳紅差點栽在他后背上,禁不住“啊”的一聲,還沒待她緩過神來,耳畔傳來帶著潮氣,像黑銅相撞時發出的回音:你一直想知道徐氏姐妹共同喜歡的那個人是誰吧?

……

麗娜回來后,約我見了一面。

他居然叫得這么親密,陳紅聽得張大了嘴。

她說這些年她過得太累,不是張培德對她不好,是張培德對她太好,她無福消受。她想和張培德好好過日子,卻沒法好好過日子,她的心像是被油煎著,從未平靜過。我說,還有我,只要你愿意。她說,不了,過去的,再也不會回來,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這輩子,她的罪孽夠深重了。

陳紅的眼淚刷地流出來。

是的,那個他姓羅,姓我的羅,姓我的羅的他是個畜生,姓我的羅的這個畜生,不是別人,是我。

陳紅感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倒在一片面包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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