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徽州

唐紅生

徽州總讓人魂牽夢縈，初冬時節(jié)又去了。車窗外，粉墻黛瓦馬頭墻，或在山肚，或在林中，或在溪邊，隨意搭配，入眼皆成畫。

塔川賞葉

清晨，一過宏村，人車絡(luò)繹不絕。塔川離宏村僅2公里，雖沒有宏村名氣大，可這個時節(jié)去的人真多。

到了塔川，日頭漸漸升高，晨霧已散去，陽光通透溫柔，山巒環(huán)抱下的村莊已從靜謐中醒來，在樹叢中若隱若現(xiàn)。

沿石階而入，村口竹林搖曳，古木參天，幾棵數(shù)百年的楓香、香樟、榧樹，斑駁而不失豐盈，滄桑而不失偉岸。一條清溪閃著晶瑩的亮，水車吱呀轉(zhuǎn)動，和著流水彈奏出悅耳清音。山野的空氣異常清鮮，甜美的感覺漫上心頭，讓人仿佛一下子置身于悠然秘境。

舉目四望，塔川恰如其名。古村背依黃山余脈黃堆山，二十來戶人家，白墻黑瓦，層層疊疊，錯落有致，如一座巨型之“塔”矗立在山谷間；小溪穿村潺潺流過，靈動秀美，此乃“川”。似塔有川，合起來即為“塔川”。一川繞塔，塔映一川，簡約古樸，加之色彩斑斕的樹，構(gòu)成了一幅絢爛至極的油畫。

烏桕，以烏鴉喜食其籽而得名。在塔川，烏桕遍布房前屋后、田間地頭、阡陌小道，或三五成群，或孤獨一株，或筆直挺立，或彎曲如虬。“巾子峰頭烏桕樹，微霜未落已先紅。”在風(fēng)霜浸染下，葉由綠變成嫩黃、棕黃，再由黃變成朱紅、大紅，猶如調(diào)色盤，不斷調(diào)出暖色組合。

陽光盡情灑下，樹葉深深淺淺、明明暗暗，夾雜的柿樹、板栗樹、銀杏樹，也披上了一層橙色，從淺到深，從黃到紅，相互簇擁著、比拼著，肆意地渲染著，呈現(xiàn)出“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不由得想起“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詩句。烏桕與山巒、屋舍、竹林、田野、草垛隨意混搭，無不直抵我心扉，驚艷無比。忽兒，我又凝神屏氣，寧靜如初，細細品之。

一株粗大的烏桕樹下，枝椏交錯，渾身通紅，似熊熊火焰。這是生命蓬勃的激情，這是酣暢淋漓的釋放。片片葉子像山村漢子喝了碗陳年老酒，漲紅了臉；又如村姑低眉羞紅的嬌容。一陣風(fēng)拂過，葉簌簌飄落，輕盈曼妙的舞姿，像節(jié)節(jié)音符，譜一曲華彩樂章。烏桕靜靜地走過春夏，承受秋霜寒風(fēng)，把自己洇染成如此艷麗。我折服了，蹲下身子仰視葉的墜落，傾聽它的吟唱。

烏桕葉姹紫嫣紅，美不勝收，其籽也別有看頭。烏桕的蒴果成熟后，外殼爆裂，露出白色的籽。眼前這棵烏桕，葉已稀疏，密密匝匝的籽，就如同夜空中一顆顆閃爍的星星，又似一朵朵小花綻放枝頭，正如詩中所描繪：“偶看桕樹梢頭白，疑是江梅小著花”。

面對“烏桕赤于楓，園林二月中”的贊譽，這季節(jié)的紅楓當仁不讓地聚在一起，那連片氣勢好似給大地披上了鮮紅的彩綢。游人三三兩兩，撫枝弄葉，拍照留影。紅楓叢中忽地露出馬頭墻、魚鱗瓦、木格窗，幾位著漢服的姑娘擺出各種姿勢，如此佳人美景，不經(jīng)意間闖進了鏡頭。

目光落在農(nóng)家院內(nèi)高高的柿樹上，葉所剩無幾，綴在枝椏間紅紅的柿子分外誘人。暖陽把樹的影子映在粉墻上，成了一幅水墨畫。一女子正在寫生，一會兒看看柿樹，一會兒看看樹影，那紅得脫俗的柿和沾滿煙火氣的墻，已落在紙上，濃濃的皖風(fēng)徽韻在筆端緩緩流淌。

村前，用稻草堆扎而成的幾座“糧倉”，上面掛滿了串串紅辣椒，貼著大大的“谷”字，尤為喜慶。望著周圍的南瓜、山芋造型，懸掛著一串串金黃的玉米，想必又是一個豐收年。

秋風(fēng)寒霜在塔川留下了濃墨重彩，更把甜柿、山核桃催熟。一路上，不時地見到賣土特產(chǎn)的村民，五顏六色的果蔬映襯著他們燦爛的笑容，絲毫不遜于枝葉。樹葉的盛宴終將消散，而生活的笑臉必定永恒。

陽產(chǎn)土樓

來到山腳下，換乘小型面包車上山。峰回路轉(zhuǎn)，貼壁開鑿的盤山公路蜿蜒崎嶇。司機的車技十分嫻熟，在窄窄的山道上速度不減，不免使人提心吊膽。5公里的路程，總算有驚無險駛過。

太陽偏西，陽光正艷，把山巒、樹木涂抹一層暖色。站在高處眺望，湛藍的天空下，村莊依山而建，數(shù)百棟黃土墻、小黑瓦建筑，其間夾著少量磚樓，一座座，一排排，層層疊疊，錯落有致，蔚為壯觀。裸露的黃土盡情地沐浴冬陽，散發(fā)出泥土芬芳和純真原味。我忽然覺得，陽產(chǎn)這村名，莫非是陽光產(chǎn)物之意？經(jīng)打聽才知，“陽”為面對陽光，“產(chǎn)”在當?shù)胤窖灾幸鉃槎盖停识妹Ｎ抑徊聦σ话搿?/p>

土樓有別于徽派風(fēng)格，原始古樸，一看便知有故事。村民告訴我，陽產(chǎn)為鄭氏聚居地，鄭姓在宋時由歙北遷至定潭。明末清初，再由定潭遷到這里。從此落地生根，高筑土樓，壘石而居，繁衍生息，興盛時達1200余人，至今已有300多年歷史。

穿行于石階、巷道、屋檐，我靜靜地品味。摸一摸土墻，手指竟無一絲塵土沾染。以青石為地基，泥土與碎石混合而成的墻面，怎能建得如此之高？我疑惑不解。煙熏火燎的一段土墻，是歲月流淌的痕跡，仿佛正向我講述往昔。原來，泥土和碎石中又加入糯米粥，均勻拌和，用木板包夾后夯實，慢慢晾干。待夯土層結(jié)實后，再加層進行夯實。如此一遍又一遍，一層又一層，土墻逐漸增高。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單單是工藝，還有先民們竟舍得花如此本錢。這厚實的土墻不懼山中風(fēng)雨，護佑著村民，溫暖著光陰，也承載著家的情懷。“夢里徽州今猶在，更見當年一土樓。”土樓真乃徽州建筑的瑰寶啊！

陽臺、屋前、土墻，一串串紅紅辣椒、一串串金黃玉米隨意而掛，柿子、菊花、粉絲、山芋粉……放在大大小小的竹匾中，五顏六色，紅紅火火，綻放著各自笑靨，一股股濃郁的“曬秋”場景鮮艷奪目。有幾只冬瓜，抑或南瓜仍掛在藤上，也被我誤以為“曬秋”。幾座“糧倉”貼著大紅紙，上面寫著“豐”字，四周放著碩大的南瓜，洋溢著豐收的喜慶。有趣的是，一只花狗懶洋洋地躺著，全然不顧人來人往，那份平靜淡然，似乎是古村塑造的稟性。它不像是看家護院，倒像是來點綴景致的，惹得眾人紛紛在此留影。

閑閑地走在村中，墻頭上發(fā)黃的狗尾巴草，迎風(fēng)自在搖擺，一如村里生活清靜閑適。一老人坐在門前，門上褪色的春聯(lián)，繚繞著溫馨的煙火氣息。一縷陽光投在老人臉上，他手捧茶壺，聽著徽劇，搖頭晃腦，不時地跟著哼上幾句，那神態(tài)早就融入劇中，完全不受任何打擾。

山村的生活也忙忙碌碌，一些村民開辦了農(nóng)家樂、民宿。如火一般的紅楓映著土墻，我欣賞著走進這家院落，想添加開水，可水瓶空空。女主人熱情地招呼我再等等，說水已經(jīng)響了。閑聊幾句得知，她家的餐飲生意不錯，日子越來越紅火，路過的游客加開水全部免費，因而供應(yīng)不上。言語中，滿是樸實之情。

五彩斑斕的樹下，泉水叮叮咚咚，婉轉(zhuǎn)動人。用石塊砌成圓形的水井是村民生活用水。掬一捧清澈的泉水，在指間篩落，溢出的是甘甜氣息。泉水從大山深處巖層中滲出，滋養(yǎng)這兒的草木、田園，流進尋常人家，也流進我的心田。

走出村口，已近黃昏。夕陽染紅了天空，用金色線條勾勒出山巒的輪廓。回望古村，村里人家沉浸在一片橙黃中。裊裊升起的炊煙，充盈著淡泊、淳樸、平和，這由內(nèi)而外的魅力，愈加迷人。歸巢的鳥兒一陣啼鳴，空靈悠揚，恰似人與自然合奏的和諧樂曲。

千年南屏

初冬的午后到了黟縣南屏。行走在阡陌，油菜苗靜靜地鋪滿田間，一片蔥綠。舉目遠望，淡藍色的南屏山起伏綿延，似天際間一道屏障。山腳下的南屏村，因背倚南屏山而得名。

武陵溪環(huán)繞村莊，橫跨在溪上的三孔石橋，倒映在清澈水面，如圓月一字排開，閃著晶瑩的亮。青石縫間，爬山虎四處蔓延，葉由綠泛紅，連同石板、石欄、石柱，一切滄桑古樸。

踏過石橋，來到徽州民居特有的水口，小橋流水，古木參天。高大的楓香、香樟、銀杏，樹上樹下滿是五彩斑斕的葉。幾片黃葉緩緩飄落，或落在地上，或落在小亭瓦楞上。千百年來，村里趕考的學(xué)子、經(jīng)商的游子打此經(jīng)過，在亭中依依惜別。長亭外，古道邊，自然想起《送別》那句：“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不免有點傷感。

村口，南陽街、成達街在此交匯，一眼望去，長條青石板在巷中延伸，兩邊一律是白墻灰瓦馬頭墻。汩汩溪水流經(jīng)，墻跟被染成了墨綠色。青苔布滿的老墻、剝落的墻體、煙熏的痕跡，充滿了煙火氣。

古村清靜，鮮有游人，在幽幽的巷中，靜得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嘚嘚的回聲總叩不開那扇緊閉木門。兩位游客各撐一把油紙傘，一大紅一淡藍，光陰似在傘間流轉(zhuǎn)。她們時而撫摸墻壁，時而坐在小板凳上，時而仰望高高的馬頭墻，走走停停，低眉回眸，若有所思，那神態(tài)如一闕宋詞，長長短短、平平仄仄，點綴在黑白間，濃了詩情畫意。

一家緊挨著一家，門楣、窗欞、柱基上的木雕、磚雕、石雕隨處可見，講究的構(gòu)件、精湛的技藝、吉祥的寓意，老舊的外表終掩不住豐厚的文化底蘊。人物、風(fēng)景、花鳥各具特色，花瓶造型較為普遍，寓意平安，淺顯樸實。轉(zhuǎn)彎處的立柱、墻角都削去了棱角，這“拐彎抹角”的退讓，正是求得一份安寧。小黃狗蹦蹦跳跳、搖著尾巴，擺出一副歡迎的姿態(tài)。木格門窗的玻璃上全是花瓶圖案，大門兩側(cè)鐫刻著“藏書萬卷可教子，買地十畝皆種松”楹聯(lián)，雅致中現(xiàn)崇文重教家風(fēng)，質(zhì)樸中見如松般人品，或許這正是主人平安之道。

村中72條巷子縱橫交錯，曲徑通幽。漫步在“步步高升巷”，暖陽透過馬頭墻落在一戶人家。老太太正靠在椅子上曬太陽，悠然自得。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從門前經(jīng)過，她都笑著打招呼，露出所剩無幾的牙，擠出深深淺淺的皺紋，滿面和善。盡頭處臺階一級比一級高，步步登高，人漸漸高升，村民的日子過得平常且美好。

據(jù)說村中有36眼井，三元井最有看頭。井欄是用整塊大理石鑿成，封閉式井蓋開了3個孔，3戶人家可同時取水，也能防止小孩落井，深深的繩痕，一看就有年頭。井名也有涵義，希望后代喝了井水能夠連中三元。四周鋪著防滑的石頭，如魚的脊背，那動感似一條條小魚在游動。

南屏聚居著葉、程、李諸姓上千號人口，“邑俗舊重宗法，姓各有祠，支分派別，復(fù)為支祠。”至今仍保留8座祠堂，被譽為“古代宗法制度博物館”。來到敘秩堂，這是大姓葉氏宗祠。氣派的門樓，一人多高的大石鼓分列左右，雕刻十分精美。走進祠內(nèi)，歇山重檐，端莊軒敞，氣勢恢弘。墻上掛著《菊豆》劇照及花絮照，才知這是張藝謀導(dǎo)演的電影《菊豆》主要場地。望著高懸的染布以及臺架、絞車、染池，菊豆與楊天青的悲愴愛情仿佛浮現(xiàn)在眼前。

悠閑地向慎思堂走去，一路高墻深巷，偶見幾棵柿樹掛滿了紅紅的柿子，幾壟菜地綠油油的。沒有游客的喧鬧，沒有商戶叫賣的嘈雜，就連“菊豆”飯店、“不舍吻月”民宿也很安靜。嗅著歲月的歷久彌香，感受淳樸的生活原味，我忽然覺得，南屏生生不息，是一部演繹千年的真實劇本，百看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