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風物二題

向墅平

故鄉的月

月亮降臨我們院子上空的時候，我是第一個和它相見的。月亮有一副圓圓的光潔的面龐。我也一樣。我甚至覺得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我，有相同的基因——都是故鄉孕育而出的，所以才有如此相似的模樣。月亮和我一見面，就互相親切地對望一眼，但不說話，算作彼此打招呼的特有禮節吧。以后好多年，都是如此。

我仰躺在地壩中鋪著的席子上，就可以和月亮作長久的對望了。其實啊，月亮是仰躺在另一面更大的席子上的。于是，我們一道以那么輕松的方式，默默對望。時間一久，我們就記住了對方的樣子。不管多少年，都彼此認得。我們也并非不說一句話。真實的情況是，月亮對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好多話，都是一些亮晶晶的話語；但，除了我，沒有誰聽得見——包括席子邊的大黃狗，縱有靈敏的聽覺，都聽不見的；只管接受月光柔柔的撫摸，美美地蜷伏著打盹呢。

不知何時，胞弟華子擠到席子上；跟著的，是二牛、蛋蛋、健娃他們；還有伯父家的大哥哥權子。他們加了幾鋪席子，并排鋪在一起。小家伙們鬧嚷嚷地，要權子大哥哥講故事。權子就真的繪聲繪色地講起來：“天上那月宮里，住著嫦娥，和她的玉兔……”小伙伴們一邊聽一邊拍手。這一鬧，自然就打斷了我和月亮的交流。喜靜的月亮就哧溜一聲，躲到地壩上空的大樹或煙囪后面去了。

我也咕嚕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從席子上翻身而起，離開地壩，來到院子邊上。白天，我和那群小伙伴一起做游戲，打豬草，采野果，鬧得夠累了。晚上，我就想陪月亮一塊兒靜處一陣了。呵，月亮就又和我毫無遮攔地相見了。我才不大相信，月亮薄如我家瓷盤子那樣的身體，會裝得下什么宮殿、嫦娥玉兔呢。斯時斯刻，月亮凝望我的眼神，就顯出幾分無辜來。“甭聽他們瞎說，我懂你”，我安慰月亮說。月亮似乎點了點頭。

我想活動下躺得有些酸麻的身子，就慢慢在地上走，一邊仰起頭看月亮。我發現月亮一直在跟著我走。我從院子的東頭走到西頭；月亮也跟著我從東頭走到西頭。我很感動，天上這位朋友太夠朋友了。

月亮還跟著我，走更遠的路。鄰近或更遠的院子放映露天電影時，我自然會去看的。我不怕路遠，又是坑坑洼洼的鄉間路；有月亮跟著我，為我打燈，我的路走得好好的。月亮陪我在電影場地一起看電影；看完后，又陪著我回家。

后來，我漸漸長大，離開故鄉，去數十公里外的學校求學。我啟程時，是太陽接替月亮送我的。月亮正在睡覺呢。我以為我暫時拋棄了月亮，可是，當我在那里上完夜自習，走到教室外時，呵，我一下就望見了故鄉的月亮，月亮也望見了我。我們彼此幾乎同時發出呼喊：你好！我又好感動，月亮竟不辭辛苦，從故鄉趕來看我。月亮其實是代表故鄉，來看我的，捎來了故鄉的牽掛。只是，我和月亮的相見是短暫的；不一會，就被生活指導老師請回了宿舍。月亮和我匆匆別去，又回返故鄉。但我因見上了故鄉的月亮，心里踏實多了；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夢里，又見月亮。這樣，我常于夜自習結束后，與來自故鄉的月亮見上一面。我就可以獲取精神鼓舞，安心念書。

長假里，我回到故鄉，就能在安靜的夜晚，和月亮長時間相見。月亮就打起它那盞皎潔而明亮的大燈，為我照見故鄉大地上的花草竹木、池塘、屋舍、院落、村莊、田野和山丘。還有我身邊的發小們和大人們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月光朦朧，藝術地拂去了日光下看得分明的諸如污穢、瘡疤、傷痕等敗筆，而讓故鄉恍如一幅古典唯美的田園畫，更顯出幾分親切動人來。月亮是在鮮明暗示：這就是生養過你的故鄉，莫相忘。我望見，月亮里映著一個完整的故鄉。月亮還像一位哲人，與我暢談人生、生命、命運等宏大的主題。我一次次會意，向月亮投去致敬的目光。

當我一年年遠離了故鄉，月亮伴我走過千山萬水。我得以坦然穿行于浩瀚塵世，求學，逐夢，成家，立業。

那年，獨自一人到海南旅行。夜里，棲于客棧。正自滋生“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情緒之際，呵，猛然一抬頭，望見一輪熟悉的月亮——月亮又不辭辛苦，從遙遠的故鄉趕來，看望我。月亮風塵仆仆卻一臉的真誠，一下就令我熱淚盈眶。我擺下兩杯美酒，邀月亮對酌，一起將濃濃的鄉愁，一飲而盡！

多年以后，蜇居于城市水泥叢林深處，好久未回故鄉了。是夜，故鄉的月亮越過時空阻隔，現身于居室上方高樓間隙的空中，和我相見。月亮模樣依舊，還散發著故鄉的氣息。一臉滄桑的我，將“別來無恙”四個字卡在喉嚨，遲遲吐不出口……

故鄉的云

藍藍的天幕上，漂浮著朵朵白云。像山地上長出的蘑菇，像大人們晾曬的棉花，像村前那一個大湖泊上漾起的浪花……

兒時的我，和一群村里的孩子，仰望天幕上的云朵，入神遐想。

我們這一群降生于鄉村大地上的孩子，習慣了像一群小獸，在故鄉的懷抱里，無憂無慮地歡騰。嬉戲、追逐、摘野果、捉蜻蜓……其樂融融，無比快意。玩累了的時候，我們就會一屁股坐下來，或者索性躺倒在軟綿綿的草地上，仰望天幕——自然，朵朵白云，是最能令我們為之陶醉，也最能引發我們想象的神奇之物。

看，那些云朵，有著千奇百怪的樣子。有的好似被人隨手拋棄的手絹，有的好似荷塘里盛開的白蓮，有的好似揚蹄欲奔的白馬，有的好似躍躍欲跳的鯉魚，有的好似一對肩并肩站著的伙伴，有的好似一張弦上搭上了箭。有時，云好大好大，不是一朵朵，而是一大片一大片。有的仿如巨人屹立，有的仿如雪山高聳，有的仿如天上神仙鋪開的一大床被子……

更奇妙的是，它們還像在演動畫片呢。瞧，來了一條長龍。它十分兇猛的樣子，有兩對尖銳的大爪子，在天空中張牙舞爪。可沒過多久，這條龍就不見了。我們正惋惜不已時，過一會兒，又來了一只小兔子。只見它左手挎著一個竹籃子，右手拿著一朵大蘑菇，飛快地向前跑。尾隨而后的是一只兇惡的老虎。眼看老虎張開大嘴就要吃到小兔子時，我們忍不住驚叫出聲。可小兔子聰明極了，幾個閃避，就躲進了云里。老虎也跟著追進了云里……

最令我們興奮的是，那一日，我們還看到了齊天大圣孫悟空，搖動一根金箍棒，大戰一個三頭六臂的妖怪。那鏡頭，與小人書里的連環畫上看到的相當接近。我們情不自禁，都拍起了手掌，為孫大圣吶喊助威。可是，一陣風拂過，孫大圣和妖怪都倏忽消逝不見了。我們為沒能看到孫大圣最終降服妖怪，而發出一片唏噓之聲。

故鄉天空的云，以其變化萬端，培養著我們豐富的想象力。我們會用鉛筆在紙上，或用樹枝沾水在地上，畫出云的樣子。然后，伙伴們來比一比，看誰畫得更像，更好看。那種樂趣，真是難以忘懷。

故鄉天空的云，還以其綺麗多姿，成為我們早期的美術啟蒙教材。那一般是清晨和黃昏時，染上霞光的云。

清晨，旭日初升時，一朵朵染上霞光的云，有的鮮紅發亮；有的微紅泛白；有的一半紅一半白；有的只在白云上抹了淡淡的一層紅，像是粉色的；有的只有中間有淺淺的紅。各色各樣的紅，都染在潔白的云上，還組成了好多不同的形狀！看吧——那朵云，像是一朵盛開的大紅花；它旁邊的那一朵，像是大公雞的紅冠子。再瞧——這兩朵則組成了一個紅心；還有一朵像艷艷的紅杜鵑。最漂亮的，就是太陽旁邊的那幾朵火紅火紅的霞了，一朵像燃燒的火焰，一朵像精致的五角星，一朵像飄舞的彩帶……

黃昏，夕陽西下時，天空中，也出現了許多云霞。云霞的形狀，依然變化多端，尤其是云霞的顏色，變化極多。滿天的云霞，一會兒像百合色的團團棉花，一會兒像金色的波浪。最有趣的是那兩朵云：一朵像一抹半灰半紅的胭脂，一朵像紫檀色的雞冠花……

我們依然會將晨昏的云，用彩筆畫下來。一筆一筆，根據天上彩云在心底的印象，加以適當的聯想性發揮，一絲不茍，用心畫出來。記得我畫的一幅《彩云飄》，還獲得了學校繪畫比賽的一等獎呢。云之美，深深鐫刻在了一顆童心中。

故鄉的云，把我們的童年，點綴得夢幻無比。

慢慢長大后，依然喜歡看云。那上面，有光陰的影子。后來，離開故鄉，到外面尋找新的生活。故鄉的云，以其天生的漂游力，跟著我們，輾轉于四方。

多年以后，在遠離故鄉的都市水泥叢林中，不時仰望——會望見，悠悠飄來故鄉的云。那首經典歌曲《故鄉的云》，便在耳畔嘹亮地響起：“天邊飄過故鄉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飄泊……”

那天，又回到故鄉。一如兒時，仰望天幕，望見依然千姿百態的云，但卻再難想象出它們像什么像什么了，不過是無數不規則的云。故鄉還在，故鄉的云也還在——童年的云，卻已悄悄飄逝；同時，帶走了一顆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