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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

2024-03-08 02:46:33岳舒頔
滇池 2024年2期

岳舒頔

每天這個時候,我讓音響里循環著那幾首科恩的歌。

和昨天一樣,我坐在吧臺后面,等著酒吧關門。前天晚上我也坐在這個凳子上。就是說,如果一條哈士奇學了按計算器,它也可以等著一間酒吧關門。這很難說,也許哈士奇有更重要的事。

我取過未結賬單,重新加了一遍,得到和剛才相同的數字。

剩兩桌客人。大桌那邊是幾個中年男人,中間的胖子,脖子上拴一根金鏈子,T恤衫撩到胸口,一只手在空中來回比劃。其他人附和著,適時跟他碰一次杯。我想人喝醉的時候,無論穿多少錢一件的衣服,都不會比其它動物看起來更聰明。我考慮著,胖子如果真的脫掉衣服,我就走過去告訴他,這里要打烊了。

二號桌靠吧臺,兩個小伙子帶著兩個姑娘。他們已經坐了快三個小時。兩個姑娘可能剛滿二十歲,不過穿得很慷慨。他們先是搖骰子,小伙子不太行,搖到豹子就喊大數,這樣玩,姑娘們半天喝不到一口酒。后來他們又要了副撲克,還是不靈。之后四個人只是坐著聊天。

我知道兩個年輕人腦袋里在想什么,不過我猜他們帶不走兩個姑娘。他們進來以前,她們先點了三打啤酒,要求我只上一打,另外的寫成了存酒卡。這是兩個吃飛食的小姑娘,等一會兒她們會借口上個廁所,然后走掉。兩個年輕人,最后只能去外面找明碼標價的,或者各自回到家里,沮喪地躺在床上想辦法。

我想今天掙夠三百塊就行了。不過我妻子覺得,一個男人應該掙得比這更多一點。我希望客人都早點走。他們明天早上不起來吃早點么?科恩的聲音流露著疲倦,但愿這能對抗一部分亢奮,以至于他們不會繼續點酒。

我已經對這些感到厭倦,不過我還需要一個在晚上的工作。

沒做酒吧前,我搞砸了一個廣告設計工作室,待在家里。每天傍晚吃完晚飯,妻子會去一趟樓下的夜市,買回來很多花。這個時候,她一天的工作已經干完,覺得生活飽滿得像個蘋果。她把成捆的花堆到茶幾上,開始用剪刀修花枝。有的花枝帶刺,有的又直又光滑,她剪好一枝,就插進玻璃瓶。她有各式各樣的玻璃瓶子。她會問我,這些花好看嗎?我會說很好看。她說是啊,每一朵都很新鮮,你覺得哪個瓶子插得更好看?我就選一個,因為這個游戲的規則是不能所有瓶子一樣好看。然后她一邊調整插花,一邊給我講今天單位里發生的事。我坐在沙發上聽她講,對面墻上掛著一幅結婚照。照片可能有兩個平方那么大,我和我妻子站在湖邊。我閉上眼睛,差不多能記得我們身后每塊礁石的樣子。這種時候我特別渴望刷手機視頻,看那些用特效把腿拉得很長的女人跳跳舞,或者隨便別的什么。等她講完,也弄好了花,我們就去洗漱。所有一切都剛剛好。最后我們躺在床上,她又補充一下剛才講漏的事。

一個瞬間,我感覺頭頂的光被全部擋住。

抬起頭,我看見一張戴著墨鏡的臉。我的第一反應是,一個盲人,走進了酒吧。不過接著,那張臉笑了。我認出了他。和以前一樣,他一笑,你就感覺那張臉非常傲慢。我站起身,看著他的腳往后退了幾步。

我們隔著吧臺,他想和我擁抱一下,很多電影里,朋友再次見面時都是這么演的。他展開兩只手臂,卻不能掌握住下盤。他的身體左右搖晃,像站在一塊失控的甲板上。

我走出吧臺,那張臉已經換成一種嚴肅的表情。他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我有幾年沒見過他。現在他比以前更瘦,一頭長發也剪短了,但身上還套著以前經常穿的那件黑色T恤衫。

“聽說你弄了個酒吧。”他說著,設法將自己的腿控制在原地。

“你看上去像是剛喝完一斤白酒。”我說。

“我是最近才聽說你開酒吧的,還行?”他轉著臉打量四周。

“小酒吧,不知道以后怎么樣。”

“那就管不了啦,天知道以后會怎么樣。”

“你還能再喝口啤的?”我說。其實我不愿意這時候有人來找我,況且他已經站不穩了。

“我路過。隨便聊幾句,我坐會兒就走。”

我感覺他的身后暗了一下。越過他的肩,我看見兩個穿制服的,正推開酒吧的玻璃門。

他回頭看著他們。上了歲數的民警眼睛掃了一圈酒吧,停在大桌那,那邊還是亂哄哄的。

“誰是老板?”一個很瘦的警察問。

“十分鐘前有人投訴,你們這邊噪音太大。”老警察說。

“演出十一點前就停了。”我說,“歌手和樂手都走了,我們一直沒有用過插電的設備。”

“音樂可以再關小一些。”瘦警察說。

我們說話的過程中,他倚住吧臺,腦袋往前伸,睜大眼睛看著那兩個人,一副很好奇的樣子。

我走進吧臺,將調音臺上的總音量拉了一半,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煙。

這兩個人都告訴我不會抽煙。此時他卻伸出手,取走一根煙,放進嘴里。接著,他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陣,又對我做出一個按打火機的動作。

他點了煙,吸一口,重新靠在吧臺上。

“也有可能是這些客人說話的聲音太大。”瘦警察說。

“確實有可能。”我說,“但是你們也知道,我們開門賣幾瓶酒,這種情況不太好處理。”

老警察走到了大桌那,和他們說著什么。瘦警察打開公文包,取一張紙鋪在吧臺上,讓我寫下名字、身份證以及電話號碼。

“以后盡量避免。”老警察說,“你應該清楚,按照規定,一旦有人投訴,我們就得跑一趟。”他說著,兩人一起往外面走。

這時他突然站直了身子,對他們說:“等一下,麻煩你們。”

兩個警察重新轉過身。

“我想請教一個問題。”他吸一口煙,抬頭往高處吐了。“其實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是怎么判斷這里造成擾民的?”

“因為投訴。”老警察說。

“有個人大半夜打電話給我們,說這里的聲音吵得他睡不著。”瘦警察盯著他,“現在,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我剛才聽見你們說有人打電話了,這不是我想說的。我的意思是,你們,得有一個東西。”他低下頭,右手伸向后面,拍了幾下自己的后腦勺。“一個更加確切的東西,它叫什么呢?”

老警察看了看我,又看著他。

“對了,分貝儀。”他突然喊道:“那個玩意兒叫分貝儀。”他扔掉半截煙,兩只手往上舉著,食指和拇指反復張開成直角,試圖在頭頂比劃出一個方形的盒子。

“你什么意思?”瘦警察沉著臉。

“你還不明白嗎?我的意思是你現在應該站在投訴者的臥室,從褲包里,掏出你的分貝儀。”

我感覺頭皮有些發麻,接著快步走過去,一把將他拽到了身后。

桌燈暈出一小片昏暗的黃光。他看起來已經比剛才好了一些。

“你哪里學的這一身武藝?”他說。

“什么?”

“就是你剛剛那一套東西,那些……禮貌?”他說,“禮貌,我這么說準確嗎?”

“我不知道。可能從生下來那天就學會了,只是以前沒有機會用。”

“你為什么要跟他們道歉?”音箱里正在放一段吉他間奏,他的手指跟隨八六拍敲著桌子。

“我只是不想事情變得更麻煩。”

“他們拿不出證據證明這里擾民。你真的認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嗎?”

“有意思嗎?”

“所以,你唯一做錯的,就是道歉這件事。”

“嗯。你說得對。”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個傻逼嗎?”他喝了一口酒。“那種永遠正確的傻逼。如果你真這么想,我覺得你可能是對的。”他的身子靠向沙發背。

旁邊的小桌上,四個人繼續聊著什么,聲音很小。我注意到那個短頭發的姑娘不時往我們這邊看一眼。此時我看清了她的臉,五官比從遠處看更精致。

我去冰柜里取了幾瓶啤酒,打開一瓶放在他面前。然后我坐下來,開始大口喝啤酒。根據我的經驗,和一個喝醉的人聊天的時候,應該把酒喝得快一點,只要盡快接近對方的狀態,一切就會好起來了。

“你現在還在畫畫嗎?”他問。

“沒有,我很久沒有畫畫了。”

“你現在就是在開這個酒吧。”

“是的。”

“可是我以前沒聽說你喜歡開酒吧。”

“跟這個沒關系。如果有更合適的事,我也可以干。”我喝完一瓶啤酒,打開另一瓶。

“合適?”他偏著頭。

“意思就是不管做什么都差不多,你不用每句話都摳字眼。”

大桌那邊傳來一陣哄笑。過一會兒,戴金項鏈的男人站起來,手里拿著一杯啤酒走到小桌前。他說他和朋友玩游戲輸了,按規則,他需要過來跟穿露背裝的姑娘喝一杯。我沒有跟你們玩游戲,那個姑娘回答。給個面子,他說。她說可是她現在不想喝酒。戴金鏈子的男人就放下杯子,看著那兩個小伙子。其中一個站起來,說不好意思,他可以代姑娘喝一杯。小伙子倒一杯酒喝了,男人就笑笑,滿意地走掉了。

“你的酒吧都進來這樣的人嗎?”他看了一眼那個男的,又看著我問:“你為什么不畫畫了?”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家里沒有畫架,也沒有松節油和刮刀這些東西。”

“我也很久沒有畫了。不過我比你好一點,我知道我為什么不畫畫。”他拿起桌上的煙盒,取出一根:“因為這個世界不需要有人畫畫了。”

我沒有問他這個世界需要什么。我的手機屏幕在桌布上亮起,過幾秒又暗下去。妻子發來微信,問我酒吧打烊了沒有。我說:還不行。她問:快了嗎?我回:有一桌人過生日,剛剛點了酒,經常來的,每次都消費好幾百,你先睡吧。

“如果運氣好,有人會拿你的畫去賣,僅僅是運氣,與畫的怎么樣沒有關系。”

我可以說幾句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話,但那樣很扯淡。

“你沒有發現嗎?一些完全不懂畫畫的人在非常體面的場所辦畫展。”他又說。

“是嗎?我現在很少關心這些。”

“你應該經常去圖書館和美術館看看,這些人可能連一根線都畫不直,可是他們在辦畫展。”他喝掉瓶子里的酒,我把開瓶器遞給他。“他們都在假設自己是天才。”

“這樣嗎?那些能把線畫直的人去哪里了?”

“鬼知道,可能在開酒吧。”他的語氣帶著譏諷,“也許正躺在床上,為自己曾畫過的每一張畫感到羞愧。”

隔壁桌上,穿露背T恤的姑娘貼著短發姑娘的耳朵說了幾句。接著她們站起身,繞過卡座。她們跟兩個年輕人說了什么,然后一起朝門外走。

我妻子發來一條消息:現在忙嗎?有點事,想聽聽你的想法。

我故意等了幾分鐘,才給她回:剛才去廚房做了個炸雞翅,現在沒事了。

她說:下午開會,市里有個課堂教學大賽,領導點名,這次讓我代表學校參賽。緊跟著,她又發來一條:其實是我自己爭取的,前幾天我私下找過一次教導主任。

他握著酒瓶,繼續說:“對于一幅畫,它的歸宿當然可以是被賣掉,這很正常。它可以作為墻的一個部分,掛在某個人的書房,客廳,甚至是廁所里。問題在于,沒有人真的關心過你畫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微信。不過我發現,即使我不回答,他自己也會繼續講下去。

我說:就是去年我們請他吃飯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嗎?

是的。

那天他一個人吃了五只螃蟹。

你記得真清楚。

他啃螃蟹的樣子太難看了,牙齦完全往外露著。

你可以不看著他吃。

是嗎?吃完一頓飯,那副眼鏡始終掛在他鼻尖上,我懷疑它只是個點綴,類似印在燈罩上的花紋。

這些和你有關系嗎?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的手上全是油。隔著眼鏡,那雙眼睛總盯著不該看的地方。說不上幾句,他的手就在你的肩膀那拍幾下。

你想說什么?

后來你那件襯衣洗干凈了嗎?

你多有意思。他已經是個快退休的人了。(她插入一排翻白眼的表情。)

嗯。等退休以后,他的眼睛就好了。

為什么你看任何事都那么悲觀?我就是覺得這對我很重要,想和你商量,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聊了。

我關掉屏幕繼續喝酒。他說,“一幅畫對他們來說,只是掛在墻上的幾團含混的色塊。我看見大多數情況下,一幅畫掛在墻上,讓周圍的東西顯得突兀。”

我在聊天框輸入:你為什么會想參加這種比賽?寫完這行字,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某些瞬間你會發現,一件正在發生的事,事實上已經發生過了。就像我知道我會寫下這樣一句話,并且發出去。但除了等著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她說:我跟你說過今年底進一級,不止一兩次了,你從來不關心這些事。

等你進了一級,接下來呢?我猜就要進高級了。

你覺得呢?每一個我認識的人都需要進一級。因為每個月會多拿四百多塊。當然,每一個人,也許不包括你。

她的意思我懂。如果我上個月賣了二十箱啤酒,這個月就該試著賣三十箱。我還知道,每一個想評上一級職稱的正常人都是這么想的。我想說每個月多拿四百多塊,就算是五百,那又怎么樣呢?最后我們還是會一點一點地死掉,最多在那之前,桌上會多放幾個插花玻璃瓶。如果我真的這樣說,事情就會變得更復雜,所以我說:好吧。那你的課準備好了嗎?

她說: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我沒有想好。現在有兩個方案,你先幫我看一下。

她發給我兩個PDF文檔。也許我有義務看看,但是現在我不想打開。

我喝完了第三瓶。

“要不要來點下酒的?”我問他。

“大多數地方都不適合放一幅畫。”他晃著腦袋。

“是的。我現在懶得去炸東西,你想吃五香花生還是爆米花?”

“我想說的是,很多畫不應該被畫出來。世界上多有一張新的畫布不好嗎?”

他身后有扇窗戶,我看出去,只看見一團一團堆積的陰影。我繼續聽著他講,不時走會兒神,然后再應一句。

我很少見到一個喝醉了的人還能說這么多話。他的身體幾乎不受控制,但似乎神志清醒。我想他說得越多,越刻薄,就證明他越虛弱。我知道他真正要說的不是這些,因為類似的話,很多年前他已經講過了。那時候有個女歌手每天跟他在一起,現在他只剩下他自己。

他沒有提起女歌手,不過我感覺今天晚上她一直都在。半月前,在某個人的一條朋友圈里,我看見了女歌手。其中有一張照片,她旁邊站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很年輕,朝鏡頭微笑著,臉上寫明了無毒無害。她穿淺色婚紗,胸前抱一束捧花,脖頸和鎖骨完全露在外面,確實是那種結婚時的女人該有的樣子。當時我很好奇,她的那些紋身是怎么處理掉的。

在很長一段時期,他們兩個人總是一起出現。她穿一條黑皮褲或者牛仔熱褲,戴一對非常大的銀耳環,坐在他的本田踏板摩托后座。

我和他中學就在一個畫室,大學也上同一所美術學校。畢業后我們有一幫人混在一起,有弄版畫的,也有幾個玩點音樂,主要是搗鼓采樣打擊板這些東西。還有一個人說自己在寫詩,也許他真的寫過,但是我現在想不起來他寫過一句什么。其實這些人除了偶爾接點幫別人涂墻繪的活,大多數時候沒有正經事。我們每天睜開眼睛,就想著上哪弄點酒喝。然后想辦法找個姑娘,和她待在一起,不過這種事一般很難如愿。這些人當中,只有他身邊有個固定的女歌手。當時我以為,這些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等著他講起那個女歌手,但是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提。

有次,他從哪搞到一輛老普桑,說要去附近的湖邊玩兩天。原本計劃去五個人,忘記了是什么原因,真的出發時只有我們三個人。路上他開著車,女歌手在副駕駛。車行駛了一陣,女歌手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小聲說話。我從后排看見她的一只手,慢慢伸進他的T恤里。也許還有其它地方。我轉過頭,想辦法集中注意力看外邊的風景。窗外應該是些晃動的樹影。那一路很難挨,不知道過了多久,湖泊終于出現在右側。我打開窗玻璃,水面上聳立著一個鋒利的小島,空氣中有股淡淡的腥味。

我們在一間農家樂門口停了車。他們點了銅鍋燜飯,還有一條煮魚。女歌手挽著他的手,走到我們的桌子那坐下。我留在廚房門口,看著一個貼白瓷磚的長方形蓄水池。里面擠滿了魚。我表現出對這些豢養著待宰的魚很感興趣。草魚青魚花鰱,每一條都很肥,增氧泵使一部分水不斷翻滾出泡沫。戴黑色圍腰的廚子取過漏網,舀出一條青魚,扔在地上。魚試著跳了幾下,濺起地上的水。廚師當頭一棍,魚尾顫栗著卷起,露出慘白的腹部。我一直看著廚師處理完魚,又去看了會兒蓄水池。最后我只能走過去,在他們對面坐下。

“倫勃朗太糟糕了,”他說,“你怎么看倫勃朗?”

“我對他沒有特別的看法,上學時我們都臨摹過他的素描。”我說。

“拉斯特曼也是,你覺得呢?”

“我只知道倫勃朗早期跟他學畫,你為什么不喜歡他們?”

女歌手漫不經心,隔著窗戶玻璃看向外面的湖水。天空上蒙著一層灰白色的霧氣。

“他們同樣喜歡用大面積暗色調凸顯光線。他們在岔路豎起一塊木牌,上面寫著‘藝術由此,如果你傻傻地沿著路引走下去,早晚會掉進那個陷阱。”

“你指的陷阱是什么?”我問他,因為一直沒有菜端上來。

“技術。完全信任技術,會對自己過分地確定。這么說吧,如果世上有一幅倫勃朗想畫而沒有畫出來的作品,我也能想象出它的樣子。”

“所以你更欣賞不確定的,比如埃貢·席勒。”

“當然。他不像鉗工那樣處理一幅畫,每根線條都在意料之外。最重要的,通過那些跳動的神經,能感覺到他的內心,你知道他是怎么看這個世界的。”

服務員將一個銅鍋端上桌,我開始喝魚湯。

她看著他從鍋里找到一塊魚腹上的肉,用筷子夾住,放進了自己碗里。

“你應該先把這塊魚給我的,”這時女歌手說,“你知道我不會弄魚刺。”

他用指頭指著她的筷子,又指了指鍋里。她就沒再說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她側過身子,手臂環住他,伸出舌頭,用舌尖舔他的耳垂。有一個瞬間,幾枚舌釘在他耳朵后面泛出金屬的反光。

兩桌客人都走了,酒吧里只剩我和他兩個人。

我設置了一個定時器,到一點半,酒吧氛圍燈和室外燈箱會自動關掉。周圍的光比剛才更暗了。這時他可能發現自己徹底失明了,于是摘掉了墨鏡。

“他們現在還舉著印象派那面旗子,像個導游那樣,扯著嗓子,脖子上凸起一道青筋。”

“酒好像喝完了。”我說。

“那一套已經過去多少年了,我們不能在今天還跑去街上游行,到處寫標語說要保護好蒸汽式火車。事實上,在一百多年前,印象派也沒有先鋒過,它們只是一些沒有完成的畫。”

“還想喝一點嗎?”我說。

“這款啤酒太軟了,這是哪產的?”他湊近酒瓶去看上面的小字。

“那里面有其它的,”我指著冰柜那,“你看看想喝什么?”

他站起來,走到冰柜前,腦袋頂在玻璃上。過了很久,他找到了想喝的,取了四瓶回來。之后有一陣他沒再說話,只是坐著,不時喝一口酒。

我想起我們去湖邊那次。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個人在附近散步。湖邊沒什么人,我沿岸邊走了一段,看見一些船用繩子拴在木樁上,浪涌過來,藍鐵皮碰撞出聲響。太陽很快升起來,光強烈地照在湖面。我走到岸邊一片樹蔭下,背靠樹干坐下來,看著一只蒼鷺落在沙丘上,接下來它就一動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歌手出現在岸邊,就她一個人,正慢慢朝這邊走來。然后她也看見了我。

她告訴我,她想提前回去。我說我隨時都可以走,他起來了嗎?她說她的意思是想自己回去。我不清楚他們發生了什么,也沒有問。其實在這以前,我幾乎沒有和她說過話。

接著,她在我旁邊坐下來,靠著樹的另外一半。過了一會兒,她說,“有一天他來酒吧,我正坐在臺上唱歌。他給我畫了三張速寫。之后他找到我,把畫拿給我看。我覺得他畫出了我。不止是唱歌的那個樣子,他畫出了我更具體的那部分。那天他請我喝酒,說他現在很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模特。他喝了不少酒,但是說這些話時,他的眼睛特別真誠。”

那只鳥扇了幾下翅膀,在低空盤旋了一圈,又落在原來的位置。

“我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就是說,他很會撩一個姑娘。我對畫畫這事一直很好奇,我不知道一張空白的紙怎么逐漸被線條填滿,最后變成一些好像可以觸摸的事物。我想看看我自己怎樣出現在那里。后來他真的照著我畫了很多幅畫,有些用油畫顏料,有些只是拿鉛筆勾出幾筆簡單的線條。”

“我看過那些畫。”我說。

“你看見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除了畫,他還給我設計過十一個圖案。用他的話說,這些都是適合我的圖案。我就把它們都紋在了身上。”她停了一下,又說,“所以,我自己也是他的一張畫布。只是現在,這張畫布已經快用完了。”

我低下頭,看見她小臂上那些類似纏枝紋的圖案。

“有件事我最近才想明白,”她說,“那天在酒吧,他說自己需要一個模特,他就是真的需要一個模特,他應該沒有別的意思。”

那只鳥猛地將頭扎入水中,再出來,口中已銜著一條細長的銀魚。

“你可能會奇怪……”她拿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點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些。你和他一樣,也每天在畫畫對嗎?”

“我偶爾畫一畫,我和他不一樣。”我說,“他總想著畫出點牛逼的東西,而我更愿意想辦法讓自己相信,我并沒有那么想畫好一幅畫。”

“你平時做什么?”

“有酒就喝一點,特別無聊會翻幾頁書,大多數時候我什么也不干,就躺著。”

“他只在畫得不滿意的時候才喝酒,最近他每天晚上都喝很多白酒。”

她看向湖灘,蒼鷺在沙丘上躍起,飛向遠處的濕地。

她那天沒有像平時那樣,化著很濃的妝,也沒有戴唇釘和耳環。我發現她的皮膚非常蒼白,隱約露出青灰的靜脈。那些線條粗獷的紋身圖案,由脖頸開始往上蔓延,一直到她的側臉,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跟一個女人在一起,你會只把她當成一個模特嗎?”

這種問題沒有人可以回答。湖面如一張淺藍色的紙,褶皺涌向湖岸,然后它短暫地平整了,接著又是另一張紙鋪過來。

那天之后,女歌手仍然跟他在一起,和之前一樣,每次她都會跟他一起出現。

“以前我以為,天賦是欲望和專注。”重新撬開一瓶酒時,他說。

我想不到要說什么,就看著他。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畫過的每一張畫,甚至每一筆,我都清楚自己是怎么畫出來的,而且我還知道為什么要那么畫它。”

“所以呢。這不對嗎?”我問。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然后很突兀地站了起來。我以為他想嘔吐,伸手拖過一個垃圾桶,放在他腳下。

他沒有吐出來,接著說,“這很難說清楚。其實真正的天賦是有一個東西握著你的手。而你的手,包括身體,只是充當它的某種介質。”他不肯坐下來,伸一只手扶著桌子。

“自然而然,線條、結構、色塊……會自己呈現在紙上,起初它看起來很混沌,不過隨著時間,一切都會越來越清晰。最后你得到一件作品,它遠遠超出你本身所具備的能力。”

他一邊說,身體左右晃動,我覺得他很難一直這么站著,但他不肯坐下來。期間有一次,他的屁股剛剛碰到沙發墊,又像個琴鍵一樣彈起來。

“我從埃貢·席勒的畫里發現了這件事。他在二十八歲死掉,完成了他的作品。我現在已經三十五歲了,可我還活著。”

終于他坐回凳子上,手肘頂住桌面,往上托著下巴。“那種事情從來沒有在我這發生過,一次也沒有。有一天我意識到這些,所以沒有辦法再畫下去了。”

他閉起眼睛,神情十分沮喪,兩片嘴唇張合著,仿佛從臉上獨立出來。他的語氣,讓我感覺像是一個人正在念出他的遺書。我覺得他整個人的狀態不太對。我懷疑他是病了。不過我沒有問。看著他塌軟發白的領口,我想有很多時候,窘迫和疾病其實是同一件事。

“我記得,你畫過一幅半開的大衛素描。”我說。

他眼里涌起了一點什么,又隨即消失了。

“雞毛的大衛。”他說。

“也許那幅畫現在還掛在畫室的墻上。”

這么說不完全是為寬慰他。我記得那個下午,美術老師對著他剛完成的素描講了半個小時,可能還更長,最后停下來也是因為詞匯量已經耗盡。幾天后,美術老師抱著裝好框的大衛走進畫室。接著,他站上一把椅子,揭掉原來貼著的幾張水彩畫,讓墻面正中空出一塊地方。此后,大家開始叫他大衛。一直到幾年后我們離開那個畫室,他的大衛始終掛在最高處,俯視著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我。

“隨便它想在哪里。”他將瓶子倒豎進嘴里,啤酒很快消失了一半,“沒有用的,我說過,我知道自己是怎么畫出它的。所有錯誤就是從這開始的。那個美術老師,只是個會對著米開朗基羅雕塑淌眼淚的文藝青年。其實他什么都不懂。”

“后來你還見過他嗎?”

“那個老光棍。”他又灌了一口酒。

“他還留著那兩撇達利一樣的胡子?”

“你不要問我,他媽的,我不知道。”他的頭向下垂著。

“在他講過的那個故事里,牧羊人的第八個兒子,最后贏了。”

“別扯蛋了,你會相信這些?就靠著他那幾塊石頭?”他抬起頭看著我,“好吧,即便我們把它放在一個故事里談,他能贏是因為他真的有一個敵人,但是我們什么都沒有。”

“我們沒有嗎?”

“你連個用干草扎成的靶子都沒有,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根本不知道要去對抗誰。就算有,它也沒有形狀,只是空氣一樣壓迫著你,而你什么都看不見。”

我不知道還能說點什么。之后他又閉起眼睛,用一只手掌支著半邊頭,看起來像是快睡著了。

他始終沒有提起女歌手。說實話,我現在對很多事都沒有耐心。而且這時候,我妻子又開始給我發微信。她問:你到什么時候才結束?

快了,你還沒睡?

你是去什么地方了嗎?

我能去哪里?

幫我帶點吃的回來。

帶什么?

不知道。我現在想吃甜的,不過每次半夜吃完甜的我就想吃點別的,不然就會很難受。

甜的什么?現在只有燒烤攤和便利店能買到東西。

我今天一直在想這個課件,現在頭非常暈。下午食堂打的飯只吃了兩口,我可能低血糖了。也有可能是我要來那個,每次都這樣,這個月又提前了。

你想吃什么?

我愛吃的。

你愛吃什么?

你聽不懂嗎?我夠累了,明天還上班,不要再讓我想這些事。

那我就去便利店看看。

你自己看著辦。

好吧。

我暫時不困,不過超過一個小時,我可能就睡著了。如果我睡了,不要叫醒我。

“我們喝完這點酒就回去吧。”我對他說。

他站起來,喝完了瓶里的酒。我關掉燈,和他一起走出酒吧。

到門口,我問要不要幫他找輛出租車。他擺擺手,轉身走了。我看著他走了幾步,有點走不穩,但似乎比來的時候要好一點。

我想如果他真的想回去,他就可以送自己回去。

我先去便利店,買了零食,然后找到一家燒烤攤。在那里我看見之前來酒吧的兩個年輕人。那兩個姑娘現在又和他們待在一起。他們點了些烤串,桌上還放著啤酒。短發姑娘的頭此時靠在其中一個小伙子懷里。

好吧,我已經相信這兩個姑娘今晚會被帶走。

走在回家的路上,胸腔里像注滿了鉛,很難受。我一手提著一個塑料袋,走了一段,覺得右邊有些勒手。我把兩個塑料袋調過來,再走一段,又覺得左邊有些勒手。直到經過一個垃圾桶時,我似乎感覺到了某種牽引。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就停下來看著。大體上它是一個渾身漆黑的圓柱體,但是當中還有一塊更灰暗的部分。我站著想了想,把手里的兩個塑料袋都放進了那里。

重新走在路上,我感覺身體輕松了許多。我看見路邊有個圓石頭,核桃大小,像是個鵝卵石。不清楚為什么會有這么個石頭。我試著用腳尖踢了一下,它朝前滾出去很遠,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有種木質感,很好聽。我想一切都糟透了,不過也沒什么,至少我可以在路上踢著一顆石頭。如果我愿意,甚至還可以在此時想起一段旋律,并且真的哼出來。

我一直踢著那個石頭往前走,遇到人行道的臺階,就雙腳并攏,夾起石頭,然后跳一下。

走進最后一條巷子,我比平時慢了大概十多分鐘,這也沒有關系。路燈的光針一樣掉在地上,我讓那顆石頭留在了路口。

到了巷底,我看見不遠處有個男人坐在地上。他的后背貼著墻,四周的光線很昏暗。我沒覺得有什么。這個時間點,我見過一個跛腳的女人,手里握著幾圈繩子,在這里溜一條長得很難看的狗。我也見過一兩個失眠的老人,沿著墻根,一圈一圈來回走,他們走得非常慢,不過他們會走得很久。你完全猜不透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我站在樓下,周圍一點其它聲音都沒有,應該有很多人聽得見他在哭,不過他們根本不想管。如果我正在床上躺著,也會裝作聽不見。但是我的手上還有半支煙沒有抽完。我妻子不喜歡家里有一股煙味。

我離這個男人只有五六米,他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應該喝了很多酒,所以才沒有覺得不好意思。我聽著他哭了一會兒,心里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舒暢。可是沒過多久他就停了,并且向上仰起一張臉。

“你哭完了?”我問他。

他先是點點頭。

“我一開始是找不到鑰匙,現在又找不到路了。”他說。

我給了他一根煙,幫他點起來。

“一直往這個方向走,就出巷子了。”我伸手指著身后說,“到路口左拐,會看見幾個球形水泥墩,從縫里穿過去,再走一百米,那里有出租車。”

“可是我找不到鑰匙了,狗養的。”他使勁晃了晃腦袋。

“鑰匙應該還在你身上,仔細找找。”

他在每個口袋里摸了一陣,終于舉起一個東西,湊近臉看了看。

“我找到了。”他說。他搖晃著從地上站起來看著我。他看起來高興壞了。

我轉身走上樓梯,手伸進口袋,摸到了我的鑰匙。很快我就會聞見插在玻璃瓶里那些花了。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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