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正庸
紅墻黃瓦之下,千重門扉之旁,且不去看那日晷與嘉量、神獸與銅鼎,在怒目石獅余光之外,盤龍華表投影之旁,總有幾口大缸,靜躺在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角落。或鐵黑,或銅青,抑或經明逾清至今,早已被春與秋的風雨打磨得斑駁的鎏金,以金屬與時間的厚重,彰顯著昔日紫禁城的威嚴。
或受滿語與蒙語影響,京城平添了許多“海”,有北海、中海、南海的“前三海”,也有前海、后海、西海的“后三海”。而宮殿門前的口口水缸,也成了紫禁城的海——門海。
除卻渾厚的造型賦予的裝飾功能,門海也守護著這座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保存最完整的木結構宮殿建筑群。“缸中水似海般多”,人們也就不再畏懼七月的驕陽與臘月的燭光。門海又有“太平缸”“吉祥缸”的美稱,寄托著人們對居安的期望。
門海非海,日久蒸騰見底,天寒水凝為冰。每日,“海水”常添常新,到冬日,宮人還要為缸套上棉套,上覆缸蓋,于下方石座內燃上炭火,防止缸中水凍結成冰,急需之時取水不便。炭火燃起于十月之初,直到來年陽春三月,冰雪消融,方撤。居安,在一口口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門海中,映照得淋漓盡致。
居安,安于所居屋宇,退而格物致知,意誠心正而后修身齊家,進而治國平天下。布衣百姓如此,王侯將相也是如此。千年的風裹挾著雨點敲打在紅墻黃瓦之上,匯于瓦隙屋檐之間,滴落在門海的寬緣闊口之中,泛起層層漣漪,又漸次趨于平靜。在季節輪轉中,門海之水,不增不減,不凝不結,守護著安寧與祥和、國泰與民安。
門海之中,也有水波蕩漾之時。屋宇并非總這樣安固永逸,也有天干火起之際。火起而取門海之水以滅,火滅復又添水其中。在門海一次次的虧與盈之間,在殿宇一次次的損與葺之間,花謝花開,春去春回。門海,置以居安,更是以居安而知思危。
思危,危未至而思之,思則有備,備則無患。“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為人處世如此,治國理政更如此。在歷史長河中,波瀾不驚以外,必有暗流涌動之處。以門海之水為鏡,觀紫禁城風雨,滿眼治亂興衰。明筑長城以御外擾,萬國來朝,七下西洋,永樂、仁宣之余,日久忘而思危,最終外敵長驅直入,江山易主。而清圖治經年,康乾之后,終也忱于“地大物博”,倉皇間,堅船利炮碎了山河。興亡之際,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治國如治病,“上醫治未病,中醫治欲病,下醫治已病”。病之未發,可以調養;病之尚淺,仍有良方;病入膏肓,則大勢已去,縱妙手也難回春。而一日之寒,難冰凍三尺,千里之堤,始潰于蟻穴。紫禁城的千重門扉,可因星火毀于一旦,也可因門海守護百年復百年。“危”可積小成大,“安”者也是如此。“積”春秋日夜之“小流”,“門海”終成為“海”。“積”身體力行之“跬步”,“思危”終實踐為“防危”,進而于“居安”之道行千里。覽上下五千年,中華民族有次次 “安而忘危”的風雨飄搖,更有次次“居安思危”的風調雨順,進而中華文化從未斷層,中華文明從未斷流。
當霓虹燈已代替火燭,消防栓也已代替門海,門海的實用功能也漸次走入了歷史的深巷,隨之突顯的是其觀賞價值。盛夏時節,小荷娉婷其間,錦鯉游弋其中。若能從門海之中,掬起一分清晰如水的居安思危的警醒來,也不枉門海六百余年的佇立、六百余年的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