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情

候成功

我的青少年時期，是在膠東半島黃海之濱的茅屋下，在“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的嘹歌聲中成長起來的。那時的我跟其他同學一樣，無論是在放學的路上，還是假期的日子里，都滿懷希望地期待著能撿到“一分錢”，或是幫助村里的老人挑水、拿柴；更渴盼著冬天的某一個晚上下一場大雪，然后悄悄從炕上爬起，躡手躡腳地扛起掃帚到大街上賣力地清掃飄落在地的大雪，在凜冽朔風里汗流浹背，心里卻幸福得如同吃了大蜜棗一樣甜美。

但有一件事讓我刻骨銘心。十六歲那年，初冬的一天傍晚，家家戶戶炊煙繚繞。“有人落井了！快去村西救人啊！”長長的呼喊聲從村西竄向村北，又從村北竄向村南，急迫高嘹，戚聲入云。腳步聲，詢問聲，犬吠聲，頓時盈天撲地把整個村子籠罩在驚恐和不安中……

村西的小路旁有一口廢棄多年的枯井，這枯井有二十多米深，想當年曾是周圍十幾畝地的灌溉水源。后來，村民在附近的山岡上放炮炸石，井水便慢慢干涸。那天傍晚，村民董三桂推著獨輪車，滿滿的一車柴草擋住了視線，只能摸索著往前走。走到井邊，一塊碗口大的石頭正好歪在車輪下，董三桂一腳踩空掉落井底。去河里洗完衣服的本村婦女董春英目睹了整個經過，驚叫了一聲，洗衣盆掉落在地，然后像是瘋了一般在村中奔跑呼叫。

在附近菜地里收拾工具準備回家的張二虎，急忙抄起手中的鐵锨，跑回家中摟起街門后的一捆粗麻繩就來到井邊。然后，把麻繩拴在井邊不遠的一棵大樹上，囑咐趕來的村民等自己找到董三桂后將麻繩捆在其腰上，以搖繩為號，然后大伙兒用力把人拉上來。說完，張二虎便迅速地滑著繩子向黑暗墜去，嘴里還一邊喊著：“別急，不用慌，老董！我來救你。”終于，落井的人被救上來了。村民們把腿扯胳膊地抬著董三桂去了村醫家里，確信除了幾處擦傷外并無大礙后又將其抬回家中，各自才在驚恐萬分中散去。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又一聲驚雷炸響了整個村子！那位救人上來的張二虎，在人們的慌亂和嘈雜聲中被遺忘在了井底……

張二虎原名張安虎，時年四十歲出頭兒，中等身材，醬紅色的娃娃臉上常年掛著笑容，遇到村里村外的男女老少總是笑呵呵先打招呼。誰家的老母雞鉆進了火紅的灶洞里，誰家的兔兒狗兒跑散了，吱一聲，張二虎立馬就到。三十七歲那年秋天，一天下午收工的時候，生產隊那頭黑底白花的大犍牛見前面一位圍著紅頭巾的婦女，立刻牛眼豎愣，喘著粗氣向女人狂奔而來。陸續下工的人們驚得汗毛直立，慌忙招呼前邊那位婦女。張二虎不知從哪里竄出，立馬向犍牛追去，他心里明白一旦被犍牛兩只尖角抵住的話，那位婦女便九死一生。張二虎拼命地向前沖，大喝一聲用手中的鐵锨向犍牛的屁股橫掃過去，受了驚嚇的犍牛扭過頭頓了頓，然后立起半截兒身子向張二虎沖來。張二虎握著锨把的手心里汗涔涔的，心中卻仔細盤算著怎樣與大犍牛周旋。惱羞成怒的大犍牛見那包著紅頭巾的婦女不見了蹤影，狂躁著向張二虎猛撲過來，然后來了一個后坐蹲，把張二虎一屁股坐在腚底下。趕來的社員一起上前拖開犍牛，把張二虎拉了起來。三根肋骨折斷的張二虎在公社醫院里住了一個半月，老婆宋迎春天天床前床后，端水喂飯，時不時嘮叨著：“安虎啊，你也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以后做事穩著點兒，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我們娘兒仨想想。”張二虎總是笑笑：“沒事，沒事！”氣得老婆紅著臉：“沒事，沒事，就你能！張安虎，張安虎，以后你別叫張安虎了，你叫二虎吧。”從此，張二虎便替代了張安虎在村里村外流傳開來。

出事那天是星期天，吃過早飯，宋迎春領著兒子壯生和女兒巧蓮回張家埠娘家去了。

我站在陽光閃爍的井臺邊，久久不能離去。一只無形的大手幾乎撕碎了我青春少年跳動的心臟，沒有眼淚。在我而后長途跋涉的人生旅途中，那場景時不時會沖向我的腦海。那件往事，像燙紅的烙鐵在我的內心深處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至今想起便心緒起伏，仿佛又夢見了秦漢先人們剛烈豪邁的血性，中華兒女舍生取義、奮不顧身的千古美談，還有雷鋒精神的代代相承、賡續傳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