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愛霞
偶然路過一個集市,竟然看見了一個把冰糖葫蘆插在草靶上賣的人,他把草靶扛在肩上,或豎在地上,冰糖葫蘆隨著移動,顫悠悠的,艷紅里透著冰晶。這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父親,剎那間,禁不住淚如泉涌。
父親已經去世十八年了,這十八年來,我從未敢碰觸關于回憶父親的任何文字,怕一打開思緒,那洶涌的父愛便澎湃而來,泣不成聲時,一個字也寫不出。這十八年來,我最常出現的夢境便是這鮮艷的冰糖葫蘆。我高中外出求學,父親去學校看我時,總會帶幾串冰糖葫蘆。上大學時,父親送我到車站,看我上車后,總會買幾串冰糖葫蘆,隔著車窗遞給我,讓我在車上吃著解悶兒。
2002年12月16日,那時我已通過省公安廳的招考,成為一名警察,在警校培訓。最后一次返校,他不肯讓我自己去坐車,堅持送我。那天,天色陰沉,北風呼嘯,天寒地凍,他穿得單薄,蹲在路邊,車來得晚一些,我站在他身旁,粗淺地理解著警察的擔當,就沒來由地嫌棄他,覺得他瘦而弱,如此怕冷怕風,不夠偉岸。卻不知道此時的他生命已近終點,只是硬撐著送我。車來了,他站起來,看著我上車,可我背著小包,嚼著冰糖葫蘆,握著他新給我買的飛利浦掌中寶手機,徑直走了,竟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有。
這竟是我與他的最后一面,此后,就是天人永隔。任我再怎么想回頭看他一眼,也遍尋不到了。父愛也只能在回憶里找尋了。
小時候,他去哪里都會帶著我。我曾坐在他的肩上摸過結了龜(方言,蟬的幼蟲),撈過魚,抓過螃蟹,捕過螞蚱……也曾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進過米店、肉店、布店、鞋店、油坊、磨坊……還曾在他講課的學校里采過花,摘過果,看過小人書,當過小酒童……我曾跟著他在學校大門前的路上風一樣地跑,兩排大楊樹飛也似的后退,春光明媚,柳哨聲聲,他的中山裝筆挺,他的腳步輕快而矯健。我也曾看他在操場上當裁判,他的發令槍震耳欲聾,他的哨聲何等威風,我的小手都拍疼了。我還曾等他晚自習放學后背著我一起回家,他的背寬闊而溫暖,路又長又黑又寂靜,搖搖晃晃地,我就睡著了,夢里有花,有草,有陽光。
小時候的我,又黑又瘦又小,但在父親的眼里,我就是最漂亮的。他給我買锃亮的小紅皮鞋,穿最時髦的衣服。我穿的衣服,他從不在地攤兒上買,都是去商場。后來,我雖一度經濟窘迫,但隨隨便便的衣裝也看不上,寧肯不買也不將就。
我上大三時,弟弟正上高一,兩個學生,經濟壓力變大,但父親希望我和弟弟都能讀到研究生。他先我倆拿到了本科學歷,工作之余,他自己也不斷學習。他那時每月都會給我寫信,信很瑣碎,總是先說說家里的情況,再說說他自己的情況,最后再展望一下我們家未來的情況,鼓勵我,卻更像是鼓勵他自己,說有信心,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他說,無論有什么樣的困難,他都能解決,讓我一定考上研究生。后來,我沒考上研究生,考了警察,到了其他地方工作,他有些失望,但還是鼓勵我繼續學習。
他說的越來越好的生活,我和弟弟現在都在過著,可他永遠也不會跟我們一起感受了。他寫給我的信,在我搬家時又全看過一次,哭了很久,就收起來了。原本想著等他十周年忌日時,讓弟弟也看看,然后在他墳前燒了,無奈終是不舍得,不舍他留給我的文字和深情,也不舍讓弟弟再難過。
他在世時,時常告誡我:做人做事一定要憑良心,講道德;利己時,一定不能損人;自己幸福時,一定不要讓別人承受痛苦。他走后,我總是以他教我的這些道理來約束自己。每次做了虧心的事,總會夢見他,夢見他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著我,似是責備,似是憐惜,似是告誡,他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明亮。我每每驚醒過來,就會更謹慎,更自律。
十八年了,沒有人能代替這樣深沉的父愛。縱然,我已兒女繞膝。弟弟也結了婚,有了兒子,還把母親接了過去,弟媳通情達理,孝順有加。我們都在幸福地生活著。
可是,我還是不敢看他的照片,怕一看,就會淚流滿面。
我是多么思念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