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英

西北行,風月三千里。去看一段趙國的長城,看黃沙戈壁,觀大漠孤煙下倔強的胡楊林。
陽光只有在穿過十月的季節時才放慢腳步。鄉土作家劉亮程筆下的劉二爺說:“有些東西跑得快,我們放狗把它追回來。有些東西跑得慢,我們叫墻立起來等它們,叫樹長著等它們。我們最大的本事就是讓跑得快的走得慢的都和我們待在一起?!?/p>
十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有散漫金子一般的秋風。我知道,戈壁灘有老墻立著,有老樹在等著。我晚去了兩千三百年,它們把時間熬老了,我有些迫不及待。
邯鄲到包頭九百多公里,神仙一個轉身就到了。我開車從邯鄲馳過石家莊、太原、大同、呼和浩特、包頭,穩穩踩著油門像散步,暢游在河流、山巒、城市、遠處的村莊。劉二爺放狗追不上我那一溜煙兒的車。
兩千三百多年的天空,飄著趙國邯鄲的云。站在固陽縣大廟村的山丘眺望,趙長城時斷時續穿行在起伏的山脈間。石碑寫道:“該段長城為趙武靈王于公元前三百年拓地九原后修筑,東段起點在烏蘭察布市興和縣大青山西麓,終點在烏拉特前旗烏蘭布拉格溝口。長城多為土筑,少量土石混筑。沿線設有烽燧、障城,因趙國先在其南境筑有長城,故稱此地為北長城?!?/p>
《史記·匈奴列傳》中有記載:“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本挖w國來說,在戰國初期不是非常強大,但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后,趙國如同“商鞅變法”后的秦國一樣崛起。軍事上“胡服騎射”使趙國走上一條強兵之路,訓練了一支精銳之師,涌現了廉頗、李牧等一批名將。領土面積擴大了近一倍,都城先后建在晉陽(太原)、信都(邢臺)、中牟(鶴壁)、邯鄲。疆域向北擴張至內蒙古一帶,包括山西、河北一帶大部分都屬于戰國時期的趙國疆域,其中山東、河南部分地方也是納入趙國版圖,遼闊的疆域也使趙國成為秦滅六國最難攻打的諸侯國。
在廢墟的城墻遺址前發呆,聽風吹,聽葉落,聽信仰,呼吸著前人的味道,追尋天空的記憶。遺址城墻是一種難以割舍的緣,曾經的金戈鐵馬獨享當下的靜謐,一眼望去是穿不透的、未能讀盡的凈爽。城墻如一列劃過時代的靈魂戰車,筆走龍蛇般游走在大地,綿綿吐露優雅,發自內心地持續清麗、壯闊、雄壯的號角。堅實的石臺,挽一束長袖,腰中挎劍,倒背雙手,目光所至,殘陽如血,旌旗飛舞,戰馬嘶鳴。趙武靈王的傲骨增益了時光,越過世事蒼茫,目光雋永依然氣吞萬里如虎。
繼續西行,去內蒙古的最西端額濟納。駛上G7京新高速,扣人心弦的是要穿越烏蘭布和、騰格里、巴丹吉林三大戈壁沙漠,也是世界上最美的沙漠高速公路。
誰能從浩瀚的大漠中讀出曠世的蒼涼,誰能從跌宕的風中認出太陽的火熱。沿途是無際的戈壁大漠,無數的沙礫堆在一起,燦白的銀光,金黃的色澤,四周越發空曠、寂靜。黑色公路像一條黑絲帶飄向遠方,牽引汽車駛向縹緲的地平線,地平線有很大的野心,是不遠不近的劫數,它有規律地在拉緊,在伸展,在彈跳?;臎龅母瓯谏希喬ヅc路面竊竊私語,仿佛行駛在火星,聽得到心臟跳動。
在《馬可波羅行記》中對額濟納有如下記載:“從此甘州城首途,若騎行十六日,可抵一城,名曰亦集乃。”該城在荒漠戈壁的邊界。公元前121年,將軍霍去病收復河西走廊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一并把(居延)這個地方納入西漢版圖;唐中期,在居延設立安北都護府,地點在如今的額濟納黑城遺址。
走在亞洲投資最大的公路上,赴約這場等了三千年的守望,夢想騎一匹白色駿馬,帶著行囊,從呼倫貝爾出發,沿草原一路向西。對額濟納的印象,赫然是張藝謀的電影《英雄》中的畫面,章子怡、張曼玉翩若驚鴻的曼妙身姿,配著金黃色的胡楊林夢幻般地上下翻飛,迷醉了多少雙眼球,是天外飛仙也禁不起的誘惑。
十月,是額濟納最美、最迷人的時刻。不足兩萬人的小城很干凈,大片胡楊林用圍墻圈起,道路寬敞,停車很方便。走進胡楊林,腳下很軟,一陣微風吹過樹梢,林間留下嗚咽的聲音,這與華北平原、太行山的風不一樣,它更粗獷,有沖鋒號角般的洶涌。抬頭看那金燦燦的胡楊林,裹挾著黎明的陽光,根緊扎地下,葉相融云間,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喚醒了一大片飛馳的勇士,身披黃金甲,駿馬奔騰,踩著閃電跳躍著,刀光席卷著西風。
往深處走,樹林越密,葉子越黃,黃得讓人透不過氣,黃色的濃蔭,將整個身心包裹起來。累了,就坐在溫熱的沙地上,沙漠的體溫頓時流遍全身,讓人懶洋洋的。大地用不朽,將胡楊的燦爛靜美、不屈意志吐露出來,盡管葉子的黃只有一個月,但噴發的妖嬈瞬即抵達巔峰,在悠悠萬古長河留下了光亮輝煌。陽光不銹,胡楊不朽。倒下的茂盛,把綠縮成干癟的軀體,褶皺的紋路藏著風雪雷電,更像是時代穿上時間的華麗,舞出了生命的另一種高度。
看一眼廢墟遺址,趙長城是孤絕遠去的英雄,讓人心生敬意,思緒碰撞,時空滾動。在巨大時光的深淵里,胡楊林把旅人牽引到一個廣闊領域,伸展成熾熱而永恒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