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

修補木船,是一門古老的手藝。
隊長告訴我,生產(chǎn)隊的兩條木船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購買的,都是三噸的,木船在河中使用久了,船底和船頭難免會磕磕碰碰,需在夏天拔上岸請木匠修了,用刷子刷上桐油,在樹蔭下晾干了才可下水使用。拔到岸上的木船很大,看起來是個龐然大物。“以糧為綱”的年代,這兩條農(nóng)船成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農(nóng)民日常擺渡、裝載糧食的重要水上運輸工具。
我的家在常熟淼泉,河流眾多,水網(wǎng)連片。四十年前,一個下甲塘里建有六七個船坊,三十多條農(nóng)船。在不通公路也沒有農(nóng)用車的年代,生產(chǎn)隊集體裝運稻麥、售糧割草、裝運黃糞、化肥農(nóng)藥、氨水都依靠船只走水道,農(nóng)家造房子裝石頭、石灰、磚頭、沙泥、小瓦也離不開它,就連去供銷社進個貨也都需要船只。在農(nóng)村,大人小孩的美好時光很多都是在船上度過的。沐河而歌的童年,讓我對家鄉(xiāng)的河流充滿了向往,也對木船產(chǎn)生了敬畏。
1979年,初中畢業(yè)的我拿著成績單一踏進家門,父親突然對我說:“你明天就跟爺叔(方言,叔叔)永林去學木匠。”母親接過話茬兒說:“農(nóng)村孩子學了一門手藝,以后就不怕沒飯吃。”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飯,我就去了爺叔家。從這天開始,我背著鋸子、斧頭、墨斗、曲尺、推刨、搖鉆……跟著爺叔奔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幫生產(chǎn)隊修船,為農(nóng)戶造房、刨木頭、量尺寸、鍛木板、釘椽子、做家具,開始了年少時的那段漫長的“魯班生活”。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樹上的知了拉長了聲音,一點兒也沒有停歇的意思,天熱得像個蒸籠,長在河邊的那些樹也無精打采的,農(nóng)家散養(yǎng)的雞都躲進了柴垛邊樹叢中。傍晚時分,天邊出現(xiàn)了火燒云,晚霞把整個村子染紅了,勞累了一天的社員從田頭收工回家。早已等在生產(chǎn)隊打麥場的隊長永良見到社員,拉大了嗓門兒喊道:“大家等一等,都過來翻船!”十幾個社員聽到隊長在喊,都聚集到了河邊。
“要翻船了!”
建明脫掉身上那件打籃球穿的印有9號紅字的白背心,往樹杈上一掛,穿了短褲第一個跳到河邊的那條船上。翻船,兩人一檔,五六個大男人站立船舷,用三四只糞桶在河里挽了水往艙里灌,過了會兒,木船的三格船艙格節(jié)的水已有膝蓋那么深了。這時,我和隊里八九個少年拖著長長的繩子也從岸邊跳上了木船。眼看艙內(nèi)的水快要灌滿,隊長永良看著晃動著的水說:“差不多了,可以翻船了!”大伙兒在船頭、船中、船尾拉了三道繩索,在船旁舷的一側(cè)站成一排,木船失去重力,船只夾艙的水頃刻間倒向了一邊。隊長永良邁開馬步蹲著屁股手拉草繩,站在船上伸長了脖子大聲喊道:“小孩子快離開,翻船了!”
“一、二、三!”木船只晃動了幾下。
“不行,不行,重來,大家一起用力!”隊長揮動著手臂喊道。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連著三個大幅度的晃動,這時六閘塌水,船舷迅速進水,河水嘩啦啦奔涌著涌進船艙,木船迅速側(cè)翻沉入河中。人像斷了線的珍珠紛紛跌落水中,河面濺起串串水花。這不要緊,來拔船的水性好,都會游泳。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木船被倒扣在河面,露出了船肚皮。
翻好的船停在水面上要曬上個三四天,才被拖至河灘拔上岸邊。一條大木船,頂著烈日,船頭朝南,船尾向北,用四只樹做的舊作凳掄著。
木船經(jīng)過一周的暴曬,船肚已經(jīng)泛白,船體拼接處多處出現(xiàn)裂縫。修補后的船,還會從這里下水,回到河中。這時,隊長永良走了過來,見到我爺叔永林,說:“永林師傅,明天木匠可以進場了!”
“好,我們明天就來修船。”永林說話爽快。
第二天,爺叔永林叫來湖上木匠陳新國,還有我和新國侄子沈建新,我們頭頂火辣的太陽,帶上修船工具來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場,掄了作凳就開始修船。我跟著爺叔揮舞斧頭寸鑿,咚咚咚咚,有節(jié)奏地在船體上用力地捶打著,一點點鑿去朽了的木板,那捶打的聲音很大,對岸的人也能聽到。
甩油灰,捻麻絲,我揮汗如雨。我手拿扁鐵條將一層油灰一層麻絲不斷地往船體里塞、嵌。一手抓起寸鑿,一手拿著斧頭,將船縫捶打得嚴嚴實實。我知道,這次修船,絕對不能馬虎,修的船不能漏水,修一次船至少三四年不出問題。斧子在我的手里,每一斧敲打下去,都是丹心凝聚匠心的拼搏之歌。我一邊做,爺叔在一邊看,爺叔不放心,還要檢查。學徒沈建新做活兒粗糙馬虎,被他師父,也就是他爺叔新國發(fā)現(xiàn)后,狠狠地瞪了他幾眼,建新心里不是滋味,這還沒完,新國朝建新罵了一通:“你看看,這活兒做得像個什么,眼睛生在哪里?”新國那火氣,嚇得在一旁的我不敢出聲。我心想,木匠這活兒,真的一點兒不能有差錯啊!
十天后,船洞補好,新船板也被換上,船修好,船體要見新,我和建新小心翼翼地給木船刷上一層金燦燦的桐油,桐油在陽光下閃著光亮。修好的船像一條新船,堆在地上的一堆堆刨花散發(fā)出木香和桐油的清香,飄在田野,香透了整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