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再探李紈的人格特質

苗雪梅

李紈是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中的人物，也是金陵十二釵之一。她作為賈府早夭的長孫—賈珠的妻子，為我們廣大讀者所熟知。我們常用貞潔的寡婦來形容概括李紈的人物形象，但對于李紈的人格特質，近年來學術界進行了更為細致的研究。我們發現李紈的性格特點不僅僅是單一的一面，在她身上還有著極具矛盾的性格特點，但對于李紈復雜沖突的矛盾性格并沒有進行更為深入的探索研究。因此，本文旨在從文本角度出發，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從新的視角來探究李紈的人格特質的成因，更為全面地揭示李紈的人格特質。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的核心理論包括潛意識理論、人格結構理論、性本能理論。雖然它是一種心理學理論和治療手段，但是自從該理論誕生起，文學就成了精神分析的文本分析對象，通過借助精神分析理論我們可以對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和人格特質進行更為全面的剖析和更為深入的探索和研究。所以，當我們從《紅樓夢》的文本出發，借助精神分析的理論視角，對李紈的形象進行深層次的剖析后，我們會發現李紈獨特的人格特質及其背后的成因。

一、壓抑中形成的貞潔寡婦形象

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論，壓抑的本質應該這樣來描述：壓抑是道德人格對非道德人格的約束與監控，壓抑是最基本的心理防御機制，把欲望的相應的意識壓抑為潛意識，或者通俗地說，“強制自己不去想‘它”，這就叫壓抑。

《紅樓夢》第四回中提到：“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可見李紈從小受到的教育中就有對人性的一種壓抑。加上封建社會環境對女性的壓迫與苛求，使她不得不壓抑本我，扮演好貞潔的寡婦角色，也因此正值青春年華的她，卻如槁木死灰，形成了當時所推崇的貞潔寡婦的道德人格。而這種道德人格的形成，正是壓抑的產物。通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李紈的行為可能源自當時的封建社會環境和貴族世家的思維模式，使其內心深處的情感難以表達，失去了安全感，從而產生了一種自我壓抑的狀態。這種壓抑就是一種無意識的防御機制。也正因此，書中有多處情節展現出了李紈外在形式上對本我的壓抑。

她選擇前往有別于賈府的榮華富貴的稻香村居住。“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的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楹茅屋。外面確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下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這是書中對稻香村的真實寫照，一股農家氣息撲面而來，跟賈府的熱鬧與繁華形成了強烈而鮮明的對比。在《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中，眾姊妹都穿著一色大紅的猩猩氈和羽毛緞斗篷，只有李紈身著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李紈的穿著與其他人鮮艷與華貴的著裝大不相同。《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在熱鬧的抽花簽活動中，大家都樂在其中。李紈只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如此熱鬧的場面，大家都樂在其中，熱情高漲，而我們看不到李紈情緒的起伏。在第七十五回中，尤氏到李紈處補妝，在李紈的妝奩竟然找不到胭脂水粉之物。通過這些情節，我們發現李紈從住所、穿衣打扮等外在表現來斬斷一切外在的關注。這些行為抑制了她原本應有的年輕生命的生活追求，也壓抑住了她熱情本真的性格，也正是如此，她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一位貞潔的寡婦形象。

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我們發現李紈在大環境的壓抑下，其人物形象成了一位貞潔的寡婦，這種外在的壓抑使她的內心情感得不到抒發，又逐漸發展為對本我的壓抑，所以我們也能從書中看到李紈從住所、穿著打扮、性情等方面對自我的一種壓抑。

二、移情機制下的慈母形象

無論是古往今來的小說還是現實生活中，我們發現寡婦一般都是慈母的形象，她們深深關切著自己的孩子并寄予厚望。在《紅樓夢》中，李紈一直受到封建貴族社會的道德觀念和婚姻禮儀的束縛，即使她的丈夫已經離開人世，她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決定，而內心深處的情感又無處言說，于是，她將一切都投入到自己的孩子賈蘭的身上。她的兒子成了她生活的希望和寡淡生活中的慰藉。賈蘭是李紈喪夫后的悲苦人生中的唯一希望。李紈對賈蘭慈愛無比。弗洛伊德認為，移情是受排斥欲望（主要是性欲）由直接客體向替代客體的潛意識的轉移，即對某個人的情感、沖動、態度和幻想等體驗轉移到現在的“某個人”身上，以使自身情感得到表達。在《紅樓夢》中，李紈對兒子的感情一部分便是來源于這樣的移情替代。李紈也十分重視對賈蘭的教育，《紅樓夢》第九回中，眾頑童打鬧，賈蘭極力制止賈菌，他年紀雖小卻遇事沉著冷靜。賈蘭出色的表現離不開李紈的悉心教導，可見李紈對兒子的教育非常成功。在第二十二回中，眾人一起猜燈謎，賈政發現賈蘭沒有來，便詢問李紈，而李紈馬上就說兒子因為沒有被叫到所以不肯來。可見李紈很尊重兒子的決定，并沒有強制要求兒子改變做法。在第二十六回中，“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么？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可以看出賈蘭學習十分用功，即使是在不念書的時候，也在練習騎射。通過這一處處情節，我們可以看出賈蘭在李紈的教導下成長為一名有教養、有志向的公子，賈蘭的功成名就和李紈的教育是密不可分的。

三、復雜沖突的性格

（一）一潭死水下的暗潮洶涌

對于李紈的性格，曹雪芹在第四回中就奠定了基調—“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這樣的性格猶如古井之水，但通過分析我們發現在《紅樓夢》的多處情節中透露出李紈的性格并非如此單一，甚至表現出了與槁木死灰截然相反的性格特點。

書中提到她在稻香村種植了幾百株紅杏。那紅杏以嬌貴紅艷生于繁茂的枝頭，給予人一種充滿生命力的春意盎然的撩動，與周遭枯黃的主色調形成鮮明的對比，巧妙地形成暗示：這一處枯木死灰燒盡，在表面看不見的幽暗之中，其實還冒著似紅杏一般的炫目耀眼的紅光。生命的本能并沒有完全消失，對于春天的追尋依然存在。在第三十七回中，探春提議要興辦詩社，李紈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如果李紈真的甘于槁木死灰、心如止水，她又怎會想起興辦詩社？又怎會自薦掌壇？可見李紈并非真的心如止水，一潭死水之下，我們能感受到暗潮洶涌。那是一種對人生價值的追求，是青春生命力的蕩漾。李紈為什么會表現出與槁木死灰截然相反的性格特點呢？

精神分析是“一門關于無意識的學科”。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心理結構就像是一座冰山，能意識到的心理活動只是露出水面的尖頂，人的心理的基本部分和基本力量中心并不取決于這些能意識到的心理活動，而在于人所無從控制、無法察覺的無意識領域。這種往往具有決定意義的無意識猶如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把人們各種各樣的欲望和意念埋藏在井底。那些壓抑了的欲望及潛意識，還可能在暗中活動著，但是它已經不能夠明目張膽地意識到自己了，也不能夠明目張膽地在思想意識中謀劃自己了。精神分析理論的一個關鍵點就在于，這個被壓抑的意識，作為一種“潛在的意識”，還具備著一定的動力能力，它還在暗中有力地活動著，有力地影響著一個人的現實的意識，以及他（她）自覺或不自覺的許多思想和行為。李紈一直以來被壓抑的潛意識，代表著一種更深層、更原始、更根本的心理力量。盡管她受到外在的制約，受到對本我的壓抑，可是潛意識中對生命自由和幸福的本能追求會以一種無形的力量深深地影響著自己的行為。李紈并非心如止水，青春生命力的蕩漾和對人生的追求一直在她的潛意識里，所以這種力量會沖破束縛表露出來，這也是李紈表現出復雜的矛盾性格的原因。

（二）菩薩奶奶對金錢的敏感與吝嗇

在第四十五回中，有這樣一段精彩的情節，李紈向王熙鳳要錢辦詩社的過程中，王熙鳳一眼看穿李紈的心思，并且向我們展示了李紈的真實收入。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通過王熙鳳這段話，我們大致可以推測出李紈的收入，她的收入跟賈母是一個層級。而李紈接下來的過度反應恰恰印證了王熙鳳分析的正確性。李紈說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你還是這么看；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抱不平……你今日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透過這段文字我們發現，李紈強烈的情緒和出言不遜都與她平時的貴族世家女性的說話作風相距甚遠，她沒有反駁王熙鳳對她收入的推算，而是有針對性地進行反擊。她把反擊的矛頭引向王熙鳳打平兒一事上，因為李紈知道王熙鳳有虧欠平兒的地方，試圖以此在氣勢上壓倒王熙鳳，這也恰恰證實了王熙鳳推算的正確性。李紈這種過度的反應與情緒上的發泄是一種無意識的投射心理。簡單來說，就是李紈在王熙鳳身上看到了自己對金錢敏感精于算計的一面，可是她不愿意承認自己的性格中也有這一面，所以當投射發生時，李紈會產生強烈的情緒反應。但王熙鳳對李紈的真實收入和心理都分析得十分透徹。通過這個情節，我們發現李紈的收入絕非賈府里的太太和小姐能比，但作為詩社主盟，又是大嫂子的李紈不愿自己出錢，反而和王熙鳳要錢。并且海棠詩社的三次雅集中，第一次是探春做東，詠海棠；第二次是湘云做東，飲菊花；第三次湘云提議找人做東，李紈卻建議每個人拿一兩銀子，湊一社，明天送到她手中。李紈提議大家湊錢辦詩社集會，經過分析，我們發現這三次雅集，李紈都沒有比別人多出一分錢。攤錢舉辦詩社活動似乎很合理，但通過前兩次雅集都是做東者出錢，而李紈作為封建大家庭里一群孩子的家長，有責任照顧好小輩們，并且經過上述分析李紈的收入也比其他詩社成員都要多，她出資舉辦詩社活動，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但李紈并沒有多掏一分錢，這一處處細節證明李紈是吝嗇的。一向被稱為菩薩奶奶的李紈為何如此吝嗇，對金錢如此敏感呢？

我們借助精神分析理論來分析這種性格的成因。弗洛伊德的升華心理防御機制理論認為，一種本能得不到滿足時，可以通過改變目標和對象來加以替換，實現自我滿足，從而達到更高層次的心理平衡。李紈失去了丈夫，在社會的大環境中她壓抑了本我，失去丈夫的安全感并沒有得到滿足，所以她下意識地把安全感的滿足轉移在金錢上。這種轉移造成了她對金錢的敏感，也形成了吝嗇的性格。

綜上，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我們發現李紈不再是單一的貞潔寡婦的形象，而是一個充滿著矛盾色彩，有血有肉的鮮活立體的人物形象，具有獨特的人格特質。借助精神分析中對本我的壓抑、移情和升華，以及潛意識的力量來分析李紈的人物形象及多樣化性格的成因，我們能夠對李紈的人格特質進行更深入的理解和研究。同時，我們也發現在對文學作品及其中的人物形象進行分析時，引入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和分析作者筆下的人物形象，感受到他們的鮮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