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源



在注重詩歌抒情、言志功能的古代,以游戲心態(tài)寫成的戲謔詩往往難登大雅之堂,也很少受到研究者的重視。而在宋代,隨著文化發(fā)展和文人社會地位的提高,文學創(chuàng)作較為自由,戲謔詩、戲謔詞等游戲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相當豐富。梅堯臣、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北宋文人都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過為數(shù)不少的戲謔詩。北宋時期著名經(jīng)學家劉敞也進行過題材多樣化、藝術(shù)特色鮮明的戲謔詩創(chuàng)作。本文試以中國詼諧文學的傳統(tǒng)、北宋戲謔詩的概況為背景,對劉敞的戲謔詩加以分析。
一、戲謔詩與中國文學的詼諧傳統(tǒng)
(一)戲謔的定義
“戲謔”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衛(wèi)風·淇澳》中:“善戲謔兮,不為虐兮。”程俊英在《詩經(jīng)譯注》中將此處“戲謔”解釋為“開玩笑”。在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文人常在詩題當中用“戲”來表示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開玩笑”或“嘲笑”。但戲謔詩并不完全是文字游戲,其輕松愉快的表象之下往往隱含著深刻的內(nèi)涵。
戲謔與俳諧意義相近,但又不等同于俳諧。在語言上,俳諧更趨于通俗,戲謔則對于語言雅俗并無明確傾向;在創(chuàng)作目的上,俳諧多有隱喻、諷刺之意,戲謔雖有一定的思想內(nèi)涵,并非純粹的文字游戲,但其不一定以諷刺為創(chuàng)作目的。正如林語堂先生在《論幽默》一文中所講:“中國道統(tǒng)之勢力真大,使一般人認為幽默是俏皮諷刺,因為即使說笑話之時,亦必關(guān)心世道,諷刺時事,然后可成為文章。其實幽默與諷刺極近,卻不以諷刺為目的。諷刺每趨于酸腐,去其酸辣,而達到?jīng)_淡心境,便成幽默。”相比于俳諧,“戲謔”這一概念更具有幽默的意味。
本文所研究的劉敞戲謔詩,是指以《全宋詩》中劉敞所作的詩題中帶有“戲作”“戲題”“戲和”“戲酬”“戲呈”等字眼,以及個別雖然詩題中未包含“戲”字,但在詩篇中充分表達了戲謔之意的詩歌。
(二)中國文學的詼諧傳統(tǒng)
我國古代本無“幽默”的概念。“幽默”一詞是到了現(xiàn)代才由林語堂先生從英語humor翻譯而來的,但中國人并不缺乏幽默感。自古以來,我國的文學作品中便蘊含著詼諧的傳統(tǒng)。
《詩經(jīng)·衛(wèi)風·淇澳》將善于開玩笑、談吐詼諧作為君子的品格來贊揚。同時,《詩經(jīng)》中也不乏富有幽默感的篇章。
漢代以來,中國文人的幽默意識走向自覺,“滑稽”這一表示詼諧的概念被漢代文人有意識地展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西漢司馬遷在《史記》中單獨列出《滑稽列傳》,記錄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三人詼諧機智的言行。成書于三國時期的《笑林》是我國最早的笑話書,雖然已經(jīng)散佚,但其殘存的二十余篇仍可反映出古人的詼諧與智慧。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政治黑暗。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正為詼諧的發(fā)展提供了土壤,“魏晉滑稽,盛相驅(qū)扇”(劉勰《文心雕龍注釋》),大量詼諧的言行在社會上出現(xiàn)。一方面,人們通過諷刺等方式抨擊社會現(xiàn)實。劉勰在《文心雕龍》專門列出一篇《諧隱》,雖然他對諧詞隱語的總體評價不高,但也充分肯定了諧隱抑止昏暴的政治功用。另一方面,在壓抑、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們也需要通過詼諧的方式排解煩惱,化解痛苦。《世說新語·任誕》就記錄了這一時期文人在玄學思想引領(lǐng)下出現(xiàn)的詼諧、放誕言行。
唐代社會環(huán)境相對安定,社會風氣開放,文化思想呈現(xiàn)出多元化發(fā)展的局面,這也使得詼諧文化達到了空前的繁榮。唐代筆記、小說中記載了大量詼諧故事,在相對嚴肅的詩歌領(lǐng)域也出現(xiàn)了一些詼諧風格的作品。李白在《戲贈杜甫》中調(diào)侃好友杜甫因苦吟而身形消瘦。杜甫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詼諧風格的詩歌,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飲中八仙歌》以簡練的語言對“酒中八仙人”飲酒后的情態(tài)進行漫畫式的群像描繪。“以文為戲”的韓愈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同樣不乏詼諧戲謔之作。詩人在《落齒》一詩中寫自己牙齒逐漸脫落的過程和心理變化。《贈劉師服》以夸張的風格寫詩人才四十五歲就因牙齒脫落難以進食的尷尬處境,并表達了對朋友尚且牙齒堅牢的羨慕,自嘲之中透露出詩人的樂觀曠達。《嘲鼾睡》一詩則以夸張之筆寫澹師白天睡覺時鼾聲大作的丑態(tài),極富喜劇色彩。
雖然在崇尚“雅正”的傳統(tǒng)文學思想之下,戲謔詩難以成為詩壇主流,但前代詼諧文學的創(chuàng)作為宋代戲謔詩的繁榮積累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二、北宋戲謔詩繁榮的原因
北宋時期,文人士大夫創(chuàng)作戲謔詩成為一時風尚。梅堯臣、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文壇大家都曾創(chuàng)作過為數(shù)不少的戲謔詩。除了受到詼諧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影響之外,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還有一定的現(xiàn)實原因。
宋代實行重文輕武的治國方略。在“重文”政策的指導下,朝廷大力推動文化發(fā)展,辦學興教。一方面,在寬松自由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文人士大夫的社會地位較以往更高。另一方面,隨著科舉取士人數(shù)的增加,士人群體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文人士大夫?qū)τ谧陨淼纳矸輾w屬感有了極大的增強。宋代科舉取士的政策也打破了門閥社會中幾乎牢不可破的階級劃分,如歐陽修一樣出身社會底層的文人也有機會躋身社會上層,甚至還有機會提攜后輩。因此,宋代文人士大夫之間形成了相互聯(lián)系密切且彼此身份比較平等的關(guān)系。文人士大夫在日常交往中注重交游,多有酬唱之作,關(guān)系親密者的相處氣氛則更為輕松,因而可以抓住朋友的一些小過失、小遺憾進行無傷大雅的打趣。即興創(chuàng)作的戲謔詩既能在文人士大夫的社交場合中活躍氣氛,又能拉近友人之間的距離。可以說,以詩為戲正是宋代文人士大夫之間一種特殊的交際手段。
佛教的發(fā)展對宋代戲謔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亦不可忽視。北宋政權(quán)建立后,統(tǒng)治者一改五代及后周時期對佛教的打擊政策,轉(zhuǎn)而對佛教進行適當?shù)谋Wo和利用。在此政策之下,禪宗迅速發(fā)展,并進一步與世俗相結(jié)合。蘇軾、黃庭堅、王安石等北宋文人多與僧人有所交往,因此文學領(lǐng)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禪宗思想的滲透。無論是佛經(jīng)中的典故、佛教用語,還是禪宗語錄中獨特的思想觀念及表達方式,都被文人們吸收并運用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
在題材選擇上,北宋文人們吸收了禪宗萬物皆有佛性的觀點,將前代文人眼中不符合雅文學要求的“俗事俗物”寫入詩歌。梅堯臣在《聞曼叔腹疾走筆為戲》中對朋友腹瀉一事進行調(diào)侃,在《正仲答云鱟醬乃是毛魚耳走筆戲之》中嘲笑朋友將鱟與毛魚兩種不同的動物弄混,就連蚊子、虱子、癩蛤蟆這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丑惡事物也被他寫進詩中。黃庭堅的《戲詠暖足瓶二首》把生活中常見的取暖用品作為吟詠的對象,《乞貓》一詩以詼諧的語言寫家中鼠患猖獗,詩人不得不去朋友家聘貓捕鼠一事。王安石的《戲長安嶺石》和《代答》二詩先從行人的角度對長安嶺上的一塊大石頭提問,再從石頭的角度回答行人所問,頗為風趣。可見在北宋文人眼中,萬事萬物并無高低之分,都可以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素材。
除此之外,禪宗語錄還具有簡短而富有機鋒的特點,在表達方式上借參軍戲中“打諢”的概念,以“打猛諢入,打猛諢出”的方式實現(xiàn)出人意料、引人深思效果的表達效果,這也對戲謔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受禪宗思想影響較大的黃庭堅在理論層面提出:“作詩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郭紹虞《宋詩話輯佚》)黃庭堅的戲謔詩中也有對“打諢”的實踐。黃庭堅的《戲和文潛謝穆父松扇》一詩,本圍繞朋友錢勰送來高麗松扇一事所作。“猩毛束筆魚網(wǎng)紙,松柎織扇清相似。動搖懷袖風雨來,想見僧前落松子”化用班婕妤《怨歌行》、杜甫《戲為韋偃雙松圖歌》中的詩句,寫松扇能在酷暑之中帶來清涼,營造出優(yōu)美意境。“張侯哦詩松韻寒,六月火云蒸肉山”,上句夸贊朋友張耒所作的詩歌展現(xiàn)出松扇帶來的清新涼爽的境界,下句轉(zhuǎn)而嘲人,將體格肥胖的張耒比喻為“肉山”,并以夸張之筆寫在六月的酷暑之中,張耒這樣怕熱的肥胖者便如被蒸熟一般。如此夸張、詼諧之詞與之前幾句營造出的優(yōu)美意境形成巨大反差,引人捧腹之余反襯出朋友張耒的文采卓越。再如蘇軾的題畫詩《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前幾句都是對畫中景色的描繪,最后一句“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將畫中景物小孤山、澎浪磯比喻成虛構(gòu)的人物小姑和彭郎,而小姑嫁彭郎又運用了擬人手法,達成一語雙關(guān)的文學效果。雖然這句看起來與前面幾句內(nèi)容似乎并不相關(guān),但此句中“舟中賈客”與前面“客舟何處來”相對應(yīng),“小姑”與前句“峨峨兩煙鬟,曉鏡開新妝”相對應(yīng)。詩人以通俗的語言和令人意外的方式營造出詼諧的效果,同時使詩歌意境更為圓滿。
從詩歌這一文體的發(fā)展來看,“有唐三百年,詩眾體備矣”(高棅《唐詩品匯》)。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相當繁榮,名家名作輩出。“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蔣士銓《忠雅堂集校箋》),對于宋代詩人而言,在傳統(tǒng)詩歌題材領(lǐng)域創(chuàng)作出比唐詩更優(yōu)秀的作品是非常困難的。因此,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宋代詩人便刻意求異,有意識地探索有別于唐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途徑。在此背景下,以游戲心態(tài)創(chuàng)作戲謔詩,對傳統(tǒng)進行反叛,對嚴肅進行解構(gòu),正是宋代詩人有意識地開拓詩歌創(chuàng)作新領(lǐng)域的表現(xiàn)。
三、劉敞戲謔詩的藝術(shù)特色
劉敞是一位具有廣博學識的文人,他的詩歌作品中往往運用大量典故,戲謔詩也不例外。除此之外,劉敞的戲謔詩在取材上往往關(guān)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內(nèi)容上具有生活化的特點。同時,劉敞戲謔詩的語言也富有感染力。
(一)善用典故
戲謔詩本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游戲化的產(chǎn)物。而宋代文人重視才識學問,作詩時常運用典故。在創(chuàng)作戲謔詩時融入用典手法,可以將詼諧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詩人的廣博學識相結(jié)合,也是詩人才思敏捷的一種體現(xiàn),極大增強了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的趣味性。劉敞是一名博古通今的學者,歐陽修稱劉敞“自六經(jīng)、百氏、古今傳記,下至天文、地理、卜醫(yī)、數(shù)術(shù)、浮屠、老莊之說,無所不通”(《集賢院學士劉公墓志銘》)。在戲謔詩的創(chuàng)作中,劉敞對各種典故也是信手拈來。
在創(chuàng)作戲謔詩時,劉敞運用了許多歷史人物典故。例如,《聞張給事倍道兼程已過古北戲作七言》一詩的詩題中“倍道兼程”一詞就出自《孫子兵法·軍爭》,指晝夜不停地行軍趕路。劉敞將張給事急著趕路夸張地說成是爭分奪秒的行軍,是一種富有詼諧色彩的表達方式。“叱馭勤王肯暫留”中“叱馭”用了漢代刺史王尊在九折坂奮勇前行,震懾蠻夷的典故。“飛黃一日須千里”中的“飛黃”是傳說中的神馬,而后句“應(yīng)笑迂儒騎土牛”中的“騎土牛”源于三國時期州泰“獼猴騎土牛,又何遲也!”(陳壽《三國志》)這一典故。將日行千里的神馬“飛黃”和行動遲緩的“土牛”這兩種動物對比,極具詼諧色彩。此詩在恰當使用典故贊揚張給事為公事不辭辛勞的同時,又在詼諧中展現(xiàn)出了詩人的淵博學識和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巧。
除了歷史人物典故,劉敞的戲謔詩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對神話傳說典故的運用。張華《博物志》中記載:“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查上,多赍糧,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猶觀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覺晝夜。去十余日,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戲作汎槎篇呈知府給事》一詩就是根據(jù)這一傳說創(chuàng)作的。“君不見枯槎去時八月風,海水自與天河通”,戲言從海上乘木筏進入天河。隨后“飄飄反出扶桑上,恍惚遍歷群仙宮。宮旁佳人瑩如玉,邂逅相聚歡不足”,展開想象,描繪在天宮中與仙女歡聚的景象。然而天上終究與人間不同,天上的日月更替比人間更慢,人間與天上并不互通消息,世人只能依稀認出被遺留在人間的織女的支機石。登天之人與人間親朋如“伯勞燕子東西飛”一般分別,斷絕消息。全詩以乘槎入海至天河可見牛郎織女的傳說為基礎(chǔ),想象奇特,極富神話色彩。
劉敞的戲謔詩中,還有一些直接化用前人詩文而作的詩句。《聞江十吳九得洛相酒戲呈二首》其二是詩人因為朋友江十、吳九得了相國給的好酒,自己卻沒有喝到而寫給朋友的游戲之作。首句“眾人皆醉屈原醒”,詩人先化用“眾人皆醉我獨醒”自比為屈原,意思是說:你們都喝醉了,只有我像屈原一樣是清醒的,因為我沒有喝到酒。“天祿寥寥白發(fā)生”夸張稱自己俸祿不多卻操勞過度,白發(fā)叢生。“束缊君當游相國”,詩人稱朋友應(yīng)當如束缊請火一般再去找相國要好酒,大家一起享用。最后在“那能我自勝公榮”一句中,詩人自比為劉公榮。《世說新語·任誕》載:“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故終日共飲而醉。”總之,詩人是非和朋友喝酒不可了。
作為一名學識淵博的文人,劉敞善于用不同類型的典故給調(diào)侃戲謔披上嚴肅的外衣,在嚴肅與詼諧的對比之中實現(xiàn)亦莊亦諧的表達效果。
(二)富有生活氣息
宋代商業(yè)發(fā)達,城市經(jīng)濟繁榮,市民階層崛起,廣大市民對文化娛樂的需求也日益增加。雜劇、說話等藝術(shù)表演活動廣受歡迎。在進行藝術(shù)表現(xiàn)時,為了吸引觀眾,演出者往往會在表演內(nèi)容中增加喜劇元素,力求用通俗、詼諧的表演風格迎合觀眾追求輕松愉悅的需求。在此環(huán)境下,民間詼諧性的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總體上是十分繁榮的。隨著市民階層的崛起,這種通俗詼諧的審美趣味的影響力不斷增大,與士大夫階層所代表的文人審美趣味相互影響,最終形成了雅俗融合的格局。
“藝術(shù)方面的趣味,有許多是為某階級所特有的,‘諧則雅俗共賞,極粗鄙的人歡喜‘諧,極文雅的人也還是歡喜‘諧,雖然他們所歡喜的‘諧不必盡同。”(朱光潛《詩論》)一方面,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逐漸影響到士大夫群體的審美趣味。雖然宋代文人也和前代文人一樣秉持忌俗尚雅的觀念,但宋人所謂的雅和俗并非完全對立、隔絕的,而是融通的,俗也可以為雅。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宋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對象不再局限于文人書齋之中,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也可入詩,這使得宋詩中相當一部分作品充滿了生活趣味。另一方面,文人群體對于世俗文化也不是被動接受的。在文人的改造之下,戲謔詩也在逐漸雅化。與以往戲謔之作相比,宋代戲謔詩在思想內(nèi)容上更富深度,不再以單純的取樂為目的;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來看,戲謔詩也不再是玩兒文字游戲,其藝術(shù)價值大幅提升。
劉敞的戲謔詩中有許多是以生活中的小事為題材的。這些趣事并不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高雅之事,具有日常化、生活化的特征。
《得蕭山書言吏民頗相信又言湘湖之奇及生子名湘戲作此詩》是劉敞回復弟弟劉敔的一首詩,其中不僅表達了對劉敔年少有為,在越地政績卓著并因此深受百姓愛戴的贊許,還對劉敔用他所在的越地的湘湖給剛出生的兒子命名一事進行了調(diào)侃—“家家祝君多男子,越中更有余山水”。意思是說,越地的百姓家家戶戶都祝愿你家多生男孩兒,越地還有其余的山水(可以給你兒子當名字)。給小孩子起名這樣的家庭瑣事也成為劉敞戲謔調(diào)侃的對象,詼諧之中也包含著對弟弟家中人丁興旺的祝福。
在《遍閱齋房題名獨不見永叔戲作七言》一詩中,詩人在齋房題名中沒有找到好友歐陽修的題名,便稱“蓬萊仙客飛升早,不向丹臺稍刻名”,詩人把沒有題名的歐陽修比作飛升蓬萊山的仙人。歐陽修因為飛升得早所以沒有在神仙的居所留下姓名。詩人將奇妙的聯(lián)想和詼諧的語言相結(jié)合,把一件平常小事寫得富有趣味。
《連日西南風戲作》一詩是詩人因連日陰天且多西南風而作。在面對連日不停的西南風時,詩人先聯(lián)想到甲子日下雨可預(yù)兆天時的傳說,又想象到巫山、洞庭風起云涌的景象,最后化用《離騷》中“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的典故,寫希望風神飛廉能代替屏翳停止狂風。將刮西南風這種日常小事入詩不可謂不生活化,而引用屏翳、飛廉兩位風神的典故使得詩歌在保持詼諧風格的同時,又不失浪漫色彩。
劉敞創(chuàng)作戲謔詩善于從生活中的小事入手,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于平淡之中發(fā)現(xiàn)樂趣,用詼諧的語言記錄生活。
(三)構(gòu)思巧妙
戲謔詩本就是游戲之作,因此戲謔詩所運用的語言往往是生動且富有趣味的。劉敞的戲謔詩也具有這樣的特點,尤其是一些奇妙的聯(lián)想和詼諧的表達方式令人讀來忍俊不禁。
《戲題》這首五言四句的小詩,堪稱劉敞戲謔詩高超修辭藝術(shù)的典型代表。“薄宦遭百舌,不如歸去來”,寫詩人在官場不得志,有遁世隱居之意。“提壺沽美酒,泥滑滑如苔”,寫詩人借酒消愁,提著酒壺去買酒,道路一片泥濘,像苔蘚一樣滑。但仔細讀來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以上這種解釋,“提壺”和“泥滑滑”兩詞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同為北宋詩人的王禹偁在《初入山聞提壺鳥》中寫道:“遷客由來長合醉,不煩幽鳥道提壺。”王安石在《送項判官》一詩中也曾用過“泥滑滑”一詞:“山鳥自鳴(一作呼)泥滑滑,行人相對馬蕭蕭。”可見“提壺”和“泥滑滑”分別是兩種鳥的叫聲,而這兩種鳥也因其叫聲而得名“提壺”和“泥滑滑”。把兩種鳥的名字融入詩句中,一語雙關(guān),可謂匠心獨運。
朱光潛在《詩論》中論及諧趣,說:“盡善盡美的人物不能為諧的對象,窮兇極惡也不能為諧的對象。引起諧趣的大半介乎二者之間,多少有些缺陷,而這種缺陷又不致引起深惡痛絕。”劉敞的戲謔詩中也有抓住朋友行為上的小過失、容貌上的小缺點展開想象或聯(lián)想進行打趣的作品。
《聽江十誦食鲙詩戲簡圣俞》一詩寫的是詩人劉敞與朋友江休復、梅堯臣吃魚時的趣事,展現(xiàn)出宋代文人士大夫閑暇時宴飲的愉快場面。詩中對魚、料理魚的過程以及吃魚的情景進行了詳細而生動的描繪,“一魚百金不可償”寫魚的價格昂貴,面對這樣珍貴的食材更要精心料理。“操刀作鲙揮雪霜”將鹽比喻為“雪霜”,“揮”凸顯出烹飪者的手法嫻熟,將切魚之后撒鹽這樣平常的烹飪步驟刻畫得頗具美感。“鱗分骨解珠玉光,舉盤引箸絲線長”,被分解出來的魚鱗和魚骨都如同珠玉一般熠熠發(fā)光,詩人還把朋友的口水比作“絲線”,運用精妙的比喻寫出菜肴的精美,以及對主人熱情款待的感謝,同時對朋友梅堯臣急于吃魚的情態(tài)進行了調(diào)侃。
在《觀兒童逐兔輒失之戲呈希元二首》其二中,詩人將朋友的容貌特點與歷史人物的容貌特點相聯(lián)系,對朋友進行調(diào)侃。“滿目蒼山宿草衰,雪殘深谷正多岐”,描繪出雪后山中蒼茫肅殺的景象。詩人看到兒童追逐兔子不成,遂告訴朋友打獵的時候“莫將弓箭窮飛走”,否則就要“笑殺黃須鄴下兒”了。此處“黃須鄴下兒”原指曹操的兒子曹彰,《三國志》稱其“少善射御,膂力過人,手格猛獸,不避險阻”,后因其作戰(zhàn)勇猛,而胡須又是黃色,曹操便“持彰須曰:‘黃須兒竟大奇也!”這本是歷史人物典故,并無可笑之處,然而詩人自注:“竇,相州人,髭亦黃。”也就是說,詩人因為這位朋友也是黃色胡須,便戲喻其為“黃須鄴下兒”。
劉敞在戲謔詩創(chuàng)作中將奇妙的聯(lián)想和詼諧的表達方式運用得得心應(yīng)手,讓讀者在一幕幕生動又滑稽的景象中感受到生活之中的趣味。
劉敞的戲謔詩是宋代文人創(chuàng)作戲謔詩現(xiàn)象的一個縮影。通過劉敞的戲謔詩,我們看到的是詩人與朋友之間的深厚情誼,是詩人笑對人生的樂觀曠達。劉敞的戲謔詩用詼諧的語言寫可笑之事,寓莊于諧地表達了對人生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