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波, 高麗鑫, 寇 敏,2
(1.青島大學旅游與地理科學學院, 山東 青島 266071; 2.中國旅游研究院鄉村旅游研究基地, 山東 青島 266071)
中國的鄉村旅游,自1980年代中期萌芽以來,在市場和政府雙重力量的推動下,獲得了持續快速的增長[1-2].2017年國家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之后,我國的鄉村旅游進入全面發展階段,開發旅游的鄉村數量越來越多,分布越來越廣,形式類型越來越豐富,鄉村旅游之于鄉村脫貧與鄉村振興的特殊功效得到普遍驗證[3-4].與此同時,鄉村旅游供需關系的總體格局逐漸從供不應求轉向供大于求,內部競爭加劇,發展壓力加大,有失成功的開發案例增多頻見.三年新冠疫情期間,鄉村旅游受到的沖擊雖然明顯小于城市旅游,但是因流動性的普遍受阻,需求不足及其對鄉村經濟社會發展的負面影響暴露充分.新冠疫情結束之后,鄉村旅游逐步恢復,但同時展現出需求轉向的市場信號,結構性矛盾有可能進一步加劇,使得高質量發展切切實實成為新時期鄉村旅游發展的核心與關鍵.
從1990年代以來,鄉村旅游成為國內旅游學、人文地理學、農村經濟學、農村社會學和城鄉規劃學等諸多學科共同關注的學術領域,研究隊伍、研究范疇和成果數量突飛猛進,儼然成為一門時代顯學.總體上看,國內的鄉村旅游研究盡管長期呈現多元化分散演進特征,但也逐步孕育出三個重要的提升勢頭:一是在研究尺度上從微觀(案例)和宏觀(政策)兩端向中層理論的集中深化;二是在研究技術上從引進應用西方理論方法為主轉向中國本土特色理論與方法的建構;三是在功能體系上從偏重鄉村旅游對鄉村經濟的貢獻度、帶動性,轉向把鄉村旅游嵌入鄉村乃至城鄉區域系統,從經濟、社會、環境、文化等多維視角展開雙向研究.在2017年黨的十九大召開之后,鄉村旅游高質量發展成為研究熱點,上述三種演進趨勢進一步加快[5-7].
與其他旅游類型比較,鄉村旅游具有發生在鄉村地區、依托鄉村稟賦、依賴城市游客三個指示性特征.鄉村旅游一方面是城市化的產物,城市化水平越高,鄉村旅游發達程度越高;另一方面,鄉村旅游天然具有城鄉聯動功能,是城市化進程中鄉村吸收城市能量的自動路徑.當鄉村旅游發展到一定規模并進入自組織階段后,鄉村社區系統和城鄉空間系統對它的作用就具有了決定性.總體來說,鄉村旅游高質量發展包括兩層目標:一是鄉村旅游產業經濟自身的高質量發展,另一是鄉村旅游通過發揮外部效應服務鄉村和城市的高品質發展.不言而喻,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情境中,這兩個目標缺一不可,互相影響,從長期看,后者更具有統攝功能.因此,中國的鄉村旅游發展,雖然主戰場在鄉村,但方法不在鄉村,而在于城鄉空間關系與結構的演變.只有準確把握新時期中國城鄉關系演變態勢,方能精準探索鄉村旅游高質量發展之路.
黨的二十大提出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式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中國國情的中國特色,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是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
任何社會經濟政策最終都要落實在空間實踐之上,中國式現代化必然包含中國式城鄉關系現代化之意.工業化與城鎮化是世界歷史上現代化的核心內容,改變了人類社會的產業結構和城鄉形態,構成了現代社會生產生活的經濟和社會基礎.中國式現代化同樣以城鎮化和工業化為核心內容之一,但與西方現代化過程中城鄉間的對立、沖突和替代的關系很不相同,“城鄉融合發展”是中國城鎮化、工業化和現代化的顯著特色[8].2023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廣東考察時強調:“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必須全面推進鄉村振興,解決好城鄉區域發展不平衡問題.”[9]換言之,中國城鄉的規劃、建設、運營和治理的現代化,是中國式現代化的一個重要子領域,其中既存在大量現代性的“基本問題”的探索,也有基本理論與中國國情特殊性實踐的融合[10],需要在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深入思考.
城鎮化是循序漸進的多階段過程.基于西方發達國家的經驗,城市和區域科學界一般認為,存在城市化(urbanization)—郊區化(suburbanization)—逆城市化(counter-urbanization)—再城市化(reurbanization)的全球性進程.生產要素在城鄉間的流動,城市化階段表現為由鄉村流入城市,進入郊區化階段,出現由城市流入鄉村的反動,在逆城市化階段,從城市流入鄉村變為主流,直至達成某種城鄉共睦態[11].因此,在20世紀后期,都市圈或都市區(metropolitan area,MA)成為流行術語,都市區化被認為是城市化的高級形態.在我國,都市圈(區)發展理念早在1990年代初就有所顯露,2019年《國家發展改革委關于培育發展現代化都市圈的指導意見》(發改規劃[2019]328號)頒布,表明在中國的東部發達地區和內陸中心城市周邊區域,城鎮化已進入城鄉融合發展的都市區化階段.從邏輯上講,“中國式現代化”決定了中國的都市區化一定是“中國式都市區化”;“中國式都市區化”雖然不能涵蓋中國全域,但無疑是“中國式現代化”最為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空間實踐形式.進一步推論,處在中國式都市區化進程中的鄉村旅游發展,既要因應利用都市區化帶來的一系列新機遇,也需要為都市區化貢獻新動能.有鑒于此,建構“中國式都市區化”這個新的概念,并在此基礎上探索其中鄉村旅游轉型升級和高質量發展之路,就具有了特殊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在漢語世界里,農村與鄉村是兩個頻繁出現且長期混同使用的詞匯.在漫長的農業時代和工業化初期,“農”是“鄉”的意義表征,“鄉”是“農”的空間載體,農村或鄉村都是農人居住的“村”,意同音不同而已.進入大工業時代,城市快速而普遍興盛,規模不斷膨脹的城市社區,在物質形態和政治、經濟、文化關系上迥異于傳統的農村社會,并被賦予現代化的美好含義.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農村和鄉村兩種表達開始出現了微妙的差異,“農村”直接而緊密地聯系著農業和農民,更多與工業化相呼應;鄉村則同城市對立統一,強調的是生產生活方式上的空間分異.當然,混同使用它們也并不會視為不合理.
西方國家流行一種比喻:“城市是人類制造的,鄉村是上帝創造的”.鄉村的終極價值由此可見一斑.從1902年霍華德(Howard E)提出“田園城市”理論[12],到1961年芒福德(Mumford L)強調“自然環境比人工環境更重要”進而建構“區域統一體”概念[13],無不體現著在城市化浪潮中鄉村價值的日漸凸顯.法國社會學家孟德拉斯(Mendras H)把目光投向變革中的農村,發現持續的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深刻改變了農村社會結構、農業生產結構和農民職業群體結構,自給自足的農民群體終結了,轉化為以營利和參與市場交換為目的農業勞動者,家庭經營體事實上成為一類特殊的企業,鄉村社會的邊界不斷拓展,城鎮和小都市被并入鄉村系統[14].1960年代以后,西方國家普遍出現了逆城市化現象,城市人口和產業逐漸向外轉移,傳統意義上的農村逐步被現代生活空間意義上的鄉村所取代.中國自古以農業為本,歷代知識分子塑造的“世外桃源”形象深入人心,并沉淀為“鄉土中國”的重要表征.盡管因“城鄉二元分割”農村日漸落后于城市,但在經歷快速城市化過程中,農村的價值又以城市人的“鄉愁”形式日漸升騰起來.隨著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和鄉村振興國家戰略的實施,廣大農村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村落形態顯著改觀,非農產業日漸壯大,“農民”名實關系分離,鄉土文化走向現代化,這一切都意味著傳統農村概念的瓦解.近年來,逆城市化現象在中國也有所顯現,一些城市人口開始移居農村(含第二家居),國家政策鼓勵各類城市退休人才返鄉入鄉興鄉,進一步加劇了由農村向鄉村的語義轉化.
有鑒于此,適度區分農村和鄉村就變得十分必要.首先,可以把介于城市和莽原之間的所有空間視為鄉村,從而賦予鄉村比農村更廣的內涵.在一個過渡的時期內,鄉村包含傳統的農村在內;其次,鄉村和城市的邊界在模糊化,鄉村可以具有城市的某些特征甚至城鎮化,城鄉之間的要素流動自由化,進而逐步實現城鄉發展均衡化;再次,可以通過綜合識別人口分布、景觀、土地利用特征、社區關系、相對隔離程度等因素[15],按照鄉村性的強弱——也可以反向理解為城市性的強弱,對鄉村進行粗略分類,從而為鄉村分類規劃與治理提供一般依據.基于上述觀點,本文確立如圖1所示的鄉村分類體系.

圖1 鄉村分類及數量分布示意Fig.1 Schematic diagram of rural classification and quantity distribution
英文“urbanization”有“城市化”和“城鎮化”兩種漢譯(也有國內學者采用“都市化”之譯,但較為少見),都用于指農業人口和農用地向非農業人口和城市用地轉化的現象及過程.針對中國的國情和實踐,后者更為準確和貼切,顧名思義,它包含了人口、生產要素向既有城市集聚和鄉村就地城鎮化兩種類型,而“城市化”容易被簡單理解為農村人口向已有城市特別是大城市的轉移.2018年9月21日,習近平在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八次集體學習中指出:“要把鄉村振興這篇大文章做好,必須走城鄉融合發展之路.我們一開始就沒有提城市化,而是提城鎮化,目的就是促進城鄉融合”[16].
依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改革開放45年來,中國的人口城鎮化率持續提升,創造了大國奇跡.1978年,中國的城鎮化率為17.92%,比1949年僅提高不到7.3個百分點,到2022年達到65.22%,較1978年提高47.3個百分點,年均提升超過1%.按照通行的說法,城鎮化率達到30%是一個國家或地區從緩慢城市化進入快速城市化階段的臨界值,那么在中國這個轉變發生于1996年.1978—1995年,中國的城鎮化率年均提升0.65個百分點,1996—2022年則接近1.34個百分點.2011年中國城市人口過半,標志著從鄉土中國邁入城鄉中國的新階段.在持續的城鎮化進程中,中國的國民經濟結構和水平大幅度提升,1978年,中國的人均GDP僅有156美元,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占比為27.7%,到2022年,這兩個數據則為12 741美元和7.3%.2015年,中國的服務業在GDP中的占比超過一半,表明中國在整體上開始進入工業化后期階段,蘊含著城市經濟轉型發展的新態勢.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城鎮化之路具有顯著的自身特色,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 鄉村就地城鎮化和大城市化兩種方式交互并行.在改革開放之初,通過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和發展鄉鎮企業,城鎮化主要表現為鄉村就地城鎮化,并發揮了突破城鄉二元結構束縛的關鍵作用.1980年代中后期,改革開放的重心逐步向城市轉移,但在珠江三角洲等開放前沿地區,鄉村城鎮化依然如火如荼[17].1990年代中期之后,大城市化成為城鎮化的主流,但自下而上的鄉村城鎮化依然受到重視,并構成大城市化重要的補充[18].近年來,鄉村城鎮化又出現了特色小鎮建設、田園綜合體建設等新的形態.
2) 鄉村城鎮化有效促進了區域經濟協調發展.珠江三角洲和長江三角洲地區,通過工業下鄉和培植鄉鎮企業,實現村的集鎮化、鄉鎮的市鎮化、縣城和小城市的大都市化、大中城市的國際化齊頭并進,相當于把發達國家城市化的前后相續的兩個階段并成同一階段來實行[19-21].正因為如此,時至今日,這些地區縣域經濟占比大,城鄉差距相對小,共同富裕程度高,成為中國現代化水平最高的區域.
3) 大城市快速膨脹,治理“大城市病”提上議事日程.2014年,《國務院關于調整城市規模劃分標準的通知》(國發〔2014〕51號)發布,大幅度提高了小、中、大、特大城市市區常住人口的規模,并且新增常住人口超過1 000萬的超大城市.之后,廣義上的大城市數量一直在增長.隨著大城市規模越來越大,城市的負面效應——“大城市病”不期而至,如交通擁堵、環境惡化、房價升高、生活不便等,引發“逃離大城市”現象.加工制造業遷出,促使城市產業結構高度化,多中心組團式城市規劃,建設都市圈和城市群等,被認為是緩解和根治“大城市病”的基本手段[22].
都市圈或都市區(MA)是一個城市地理學概念,用于描述大城市進入區域化發展階段后所出現的城鎮空間組合形式.它源于美國,在日美等國較早使用,1980年代后期被學者引入中國,并應用于空間規劃的研究與實踐.都市圈(區)的內涵因時而新,通常認為,它是“以一個或多個中心城市為核心,以發達的聯系通道為依托,由核心城市及外圍社會經濟聯系密切的地區所構成的城市功能地域.”因為核心城市的規模并無定數,都市圈(區)有大有小,小的都市圈(區)一般以縣作為基本單元,是城市群(urban agglomerations)發育的前期階段,大的都市圈(區)則是建構都市連綿區(大都市帶,megalopolis)的基本單元[23-25].
都市圈(區)是一個具有彈性的概念,突出的是城市空間組織的形態結果,它的形成,必然是一個長期、多樣、復雜的過程,且過程重于結果.從過程而論,則可提出“都市區化”(metropolitanization)的概念,并把它簡單界定為“都市圈(區)形成以及若干都市圈(區)有機構造巨型城鄉一體化區域的空間演進過程.”如果說都市圈突出的是中心城市的輻射能力和輻射范圍,顯然,都市區化更強調若干個城市共同輻射帶動、共同作用,范圍更大,功能更強,空間結構更為合理,而且關注了大城市產業結構不斷升級給小城鎮和鄉村發展帶來的區位劣勢弱化和成本優勢強化.進一步而論,都市區化意味著兩種方向上的空間體系重塑,一是在縱向上形成不同等級規模的城鎮體系,另一是在橫向上形成具有區域一體化傾向的城鄉共同體,因此,既要處理跨越行政區劃的城-城關系從而實現同城效應,更要創造性地處理城-鄉關系從而實現城鄉均衡發展.
基于以上簡要分析,可以把城鎮化和都市區化的連續演進過程示意如圖2.

圖2 城鎮化和都市區化演進過程示意Fig.2 Schematic diagram of the evolution process of urbanization and metropolitanization
中國的都市區化早有端倪.1990年代初,南京市在編制城市總體規劃時就使用了都市圈概念.21世紀初有研究認為,中國已經或正在形成九大都市區[26],在“珠三角”“長三角”區域,都市區化已經得到相當程度的發育[27].2014年,中共中央 國務院印發《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第一次正式使用了都市圈概念.2019年,國家發展改革委員會頒布《關于培育發展現代化都市圈的指導意見》(發改規劃〔2019〕328號),提出培育發展一批現代化都市圈.2019年2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明確了把粵港澳大灣區建設成為國際一流灣區和世界級城市群的目標.之后,多省市相繼提出都市區發展規劃,總量過34個,覆蓋東、中、西部,但以東部發達地區為主.一批都市圈規劃方案陸續獲得了國家的批復,正在緊鑼密鼓的實施之中.
毋容置疑,都市區化將是中國經濟社會進一步發展的主要空間表現形態.正因如此,中國的都市區化道路該怎么走就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話題.瞻前顧后,中國的都市區化必然是“中國式都市區化”,這既是對“中國式現代化”的應然,也是中國城鎮化歷史脈絡的自然延伸.
如前所述,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城鎮化走了農村城鎮化和大城市化交互并行的基本路子.實踐證明,這兩種模式交互水平越高,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的水平越高,都市區化的動力、范圍和密度也就越大.1983—1997年是中國“撤縣改市”的高峰期,近350個縣改市主要分布在東部地區和中西部省會城市周邊,反映了縣域經濟發展的基本格局.進入21世紀,“撤縣(市)改區”成為主流,并出現2000—2003年、2011—2021年兩個高峰,前面的4年,縣市改區52個,后面的10年,則達122個.從分布上看,“撤縣(市)改區”集中在沿海發達地區和內陸大城市地區.1996年的廈門市,1998年的武漢市,2013年的南京市,2014的廣州市,2015年的北京市,2016年的上海市和天津市,進入全域設區階段.從中可見,都市區經濟與縣域經濟在時空上是緊密聯系的.
不得不說,在“撤縣(市)改區”的浪潮中,許多都市區出現了一大批前所未有的“非城非鄉”過渡地帶,或可謂之“新城中村”——雖然在空間名義上歸屬于城市,在組織名稱上也實現了從“鄉鎮—村”到“街道—社區”的轉化,但是社區的生產與生活形態,尤其是社區文化結構,卻呈現出濃郁的鄉村特征;盡管鄉村基底和鄉村性有濃厚呈現,但城鎮化走向已經了然明確.很顯然,這些過渡地帶的演進,構成中國式都市區化的特色.
2021年,中央開始要求堅守城市開發邊界,慎重撤縣設區.2022年《政府工作報告》進一步強調“嚴控撤縣建市設區”,標志著中國的都市區化要轉向內涵式、高質量發展.
從人口的結構轉移來論,中國式都市區化的特殊性更加顯著.首先,參照國際經驗判斷,中國的城鎮化率至少要超過70%,也就是說未來仍會有近1億農村人口流向城市,而相對發達的都市區是接納農村轉移人口的主陣地.其次,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戶籍所在地與工作生活所在地不一致的人戶分離人口達到4.93億,占了總人口的1/3以上,其中跨省流動人口1.25億,省內跨轄區流動人口2.51億,市轄區內人戶分離人口1.17億.這是一組非常龐大的數據,需要在都市區化進程中提高戶籍人口城鎮化率來逐步消化.再次,受邊際效應的影響,都市區中心城市的邊界擴展和容量提升是有限度的,且因級差地租的存在,也難以直接接納農村轉移人口,都市外圍地區有可能也應當成為人口流入的主要空間.最后,可以預判,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普及和后現代文化的興盛,中心城市人口向郊區和鄉村遷移的趨勢會增大.
依據中國式現代化的總體要求,結合中國城鎮化和城鄉關系演進的歷史脈絡,可以把中國式都市區化的基本內涵與特征概括為以下5個方面:1)效率與公平統籌原則下的城鄉一體化發展,是空間正義和共同富裕的綜合體現;2)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相協調原則下的人的全面現代化發展,是物質生產能力不斷提升和人民精神世界不斷豐富的立體體現;3)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原則下的可持續發展,是綠色低碳約束下打造高品質生活空間的科學體現;4)國家空間尺度上的優先重點發展,成為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先行區、引領區和示范區;5)改革開放創新導向下的高質量發展,能夠也應當成為中國改革力度最大、開放程度最高、創新能力最為活躍、發展質量最好的優等區.
都市區化中的城鄉地域綜合體,具有兩類能量流動:一是憑借相對經濟優勢,不斷接納來自區外的人口與生產要素的流入;另一是內部集聚效應讓位于擴散效應,人口與生產要素逐步由大城市向鄉鎮轉移.因此,都市區化中的“巨變”,會集中發生在鄉村的舞臺上.
都市區化中鄉村的嬗變,源自城鄉不均衡增長模式的終結.借用羅斯托(Rostow W)的經濟成長階段論[28],在中心城市進入追求生活質量階段之時,周圍的鄉村尚處在“起飛”甚至起飛前的階段,如果解除了城鄉流動的制度制約,那么中心城市周邊的鄉村地區就存在著某些報酬遞增(increasing returns)的經濟機制和比較優勢,促成鄉村地區的現代化,進而促進都市區在整體上形成較為完整的地方化生產網絡或地方生產系統.從文化上進一步分析,都市區化的本質,是中心城市顯現的從現代化到后現代化的轉向,帶動了鄉村地區走出傳統的現代化進程.具體表現在:中心城市居民日益追求馬克思所謂“總體人”的全面發展,人的生活成為目的本身[29],人本主義、自然主義和去中心、去結構的城市文化轉型,激發了城市居民的休閑需求,激活了鄉村的固有價值,使得人口、資本、技術和產業“下鄉”成為一種長期趨勢,為鄉村擺脫自然條件束縛、社會開放升級、經濟走向成熟提供了無限驅動力.
鄉村的嬗變必然首先體現在生產結構與功能的轉升之上.盡管基本農田保護作為政策紅線不能突破,但農業畢竟要走向適度規模化與產業化.事實上,在我國絕大多數都市區化地區,農地流轉普遍發生,農業不斷集中.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之后,構建現代農業產業體系、生產體系和經營體系,加快發展農業“新六產”,成為各地共識,農業產業鏈向縱向延伸和橫向整合方向推進,農民正在轉變為農業生產者.同時,鄉村的生產生活開始出現分離,一方面是部分鄉村空心化,另一方面是合村并居和街鎮化.當然,都市區化范圍內鄉村經濟體系的成熟,關鍵在于壯大非農產業.其中,通過發展旅游業來帶動鄉村三次產業融合發展,被全球實踐證明為一條高效的路徑.隨著農村建設用地進入城鄉統一市場的改革推進,鄉村非農產業有望獲得快速發展的新機遇.
其次,鄉村社區結構與功能會發生顯著改變.都市區化意味著其中的鄉村進入現代化的快車道,隨著鄉村產業結構的升級和鄉民觀念的深刻轉變,鄉村社區組織重塑勢在必行.這種重塑至少包括:1)具有結構上的開放性,能夠吸引和承接城市居民、都市區外人口的移入,特別是吸引城市高收入家庭開辟第二家居;2)具有功能復合性,生產、生活、生境“三生”功能缺一不可,其中生活環境功能的強化變得越來越重要;3)實現性質上的轉升,從傳統農村社區轉變為具有鄉村性的現代社區;4)實現治理方式現代化化,建構和完善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
都市區化中推動鄉村變遷的力量來自三個方面:一是鄉村依托自身資源稟賦價值的內生驅動力,二是來自中心城市的需求和資本市場推動力,三是來自政府和第三方組織的社會推動力.缺乏第一種力量,鄉村會陷入被動和迷失之中,甚至淪為城市工商資本的跑馬場.如果第二種力量受到阻礙,鄉村即便獲得政府支持,經濟社會也會滯留于緩慢增長的自然狀態.在當下的中國,城鄉二元結構并未完全打破,因此政府力量的發揮不可或缺.改善零次分配和二次分配政策,持續加大支農惠農力度,是提高農民收入的必要手段,而落實公共服務城鄉均等化、城鄉建設用地市場統一化、人口城鄉流動自主化、城鄉規劃一體化和鄉村治理現代化等政策,構建完整的城鄉一元體系,才是縮小城鄉差距的根本措施.
都市區化中的鄉村振興可視為一系列的制度創新.從新制度經濟學視角來論,中國式都市區化中鄉村制度的變遷必然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基本方式的互動,背后隱含著兩類研究范式、兩類實踐導向和兩類研究方法的交互(如圖3).

圖3 中國式都市區化中鄉村制度的變遷方式Fig.3 Rural institutional changes in Chinese metropolitanization
鄉村旅游是在城鎮化過程中出現的旅游類型,是城鄉聯系的一種特殊方式.一般而論,區域城鎮化水平越高,鄉村旅游就越發達.可以推理,處在都市區化中的鄉村,旅游發展機遇更多、空間更大,能夠成為中國鄉村旅游的高地.同時需要認識到,正是因為處在都市區化場域之中,鄉村旅游發展又必然呈現出特殊性.
如果把都市區化中的城鄉聯系視為從現代化轉向后現代化的城,與從傳統走向現代化的鄉之間的文化經濟聯系,那么就可以推論,在都市區化場域中,鄉村旅游會發生深度休閑化轉向,從而有別于傳統城市化場域中的“鄉村游”.
都市區化場域中城市居民的鄉村旅游行為,可從休閑補償理論得到更好的解釋.補償(compensation)是一種心理適應機制,當個體因為多種原因無法從某一對象中獲得相應的情感表達時,將會轉向其他對象物,以及時釋放和宣泄自己的情感,從而平衡心理.補償性消費具有滿足深層次心理需求的特征[30].伴隨后現代化思潮的興起,人的自我價值感和自我意識受到重視與尊重,休閑不再被視為工作的附屬品,而成為生活中“成為人”的方式[31].城市居民的鄉村旅游是一種積極休閑,蘊含彌補日常生活缺失、逃離慣常生活環境、尋求社會文化認同三個深層動機,更多體現為一種心靈之旅(見圖3).正因為如此,鄉村具有了城市所無法復制的“價值性”,并逐漸演化成為一種意象表征,鄉村旅游具備了機能補償體驗、關系補償體驗和環境補償體驗功能[32],進而不僅呈現出大眾化、高頻化、廣域化和多樣化趨勢,而且具有了地方依戀(place attachment)和深度體驗(serious leisure)的特征,并以偏好民宿、租住度假、第二居所等消費方式不斷深刻體現出來.

圖4 休閑補償視域下的鄉村旅游需求解析Fig.4 Analysis of rural tourism dem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eisure compensation
還需要補充的是,鄉村居民的休閑需求也將持續增強.這種需求首先表現為對日常休閑活動環境的講求——有國外研究表明,居民收入每增加10%,對綠地面積的需求就會增加1%[33].當然,因為“花園效應”(garden effect)的存在,鄉村居民也會去“另類”的異地鄉村休閑.郭新偉等對江漢平原農戶休閑行為的計量研究發現,鄉村居民的休閑空間在不斷向外擴展,休閑活動類型日益豐富[34].在筆者的田野調查范圍內,這個結論得到印證和支持,表明鄉村居民正在成為中國鄉村休閑旅游的新興市場.
按照列斐伏爾(Lefebvre H)的空間生產理論,每一種生產方式都生產自己的社會空間,從一種生產方式轉到另一種生產方式,必然伴隨新空間的產生[35].在戴維·哈維(Harvey D)看來,這種新空間的生產,往往是由資本的時空修復(spatio-temporal fix)所統治,當空間被整合進資本積累與循環過程后,大型城市規劃項目與資本積累的緊密運作使得傳統城市時空語匯無法描繪當今的資本積累模式,城市空間必須被拓展[36],由此產生利用地理擴張和空間重組來達到空間修復的目的.都市區化的出現,從某種角度上講,便是資本時空修復的結果.
從資本邏輯出發,經濟效率的高低決定要素流動方向,要素總是從邊際收益率低的行業和區域流向邊際收益率高的行業和區域[37].在快速城市化階段,人口和生產要素大規模流入城市,導致鄉村的普遍凋敝.由于自身經濟羸弱,鄉村旅游開發通常遭遇資本短板.如果僅僅依靠自有資本能力,鄉村旅游業態只能是資源依賴的、勞動密集的、空間彌散的和鏈條短小的,難逃“小、散、亂、差”格局,擴大再生產乏力,既不能充分發揮規模經濟效益和范圍經濟效應,也無法提升抗風險性和可持續性.如果招徠城市工商資本下鄉,因為資本和勞動力的相對價格差異懸殊,資本方會反客為主,以純粹的逐利邏輯使用鄉村旅游資源,或把村民擠出正當利益之外從而引發“鳩占鵲巢”的對立,或把鄉村遺產簡單視為原材料進而竭澤而漁,鄉村旅游可持續發展便無法談起.
在都市區化場域,鄉村旅游開發的資本驅動,能夠從“獨輪車”模式轉向城鄉資本“雙輪”模式.首先,都市區化的提出本就含有城市發展趨于飽和、城鄉要素流動轉向之意.城市空間的有限性和經濟集聚效應遞減,必然使得鄉村成為城市剩余資本的投資熱土.換言之,投資鄉村旅游越來越成為城市工商資本的主動選擇,這有利于降低資本在鄉村的稀缺性,從而相對提高鄉村資源稟賦和勞動力的市場價格.其次,都市區化場域內的鄉村,較早接受城市的輻射和帶動,較之普通農村,自有資本的水平及其增長優勢顯著.在現代化過程中,鄉村社會休閑意識漸強,也會逐步加大鄉村旅游投入.隨著鄉村資源資本化改革空間的拓展,鄉村旅游的內外投資主體一定能獲得平等地位.再次,在鄉村振興戰略指引下,政府通過空間規劃、政策獎補和利益調控等手段,能夠充當城鄉資本“兩輪”聯動的傳導體和協調器.
都市區化建立在城鄉差異的客觀條件之上,但在總體上又呈現出城鎮化趨向.鄉村旅游建立在鄉村價值復興的基礎之上,但又因資本的介入和人口城鄉流動而對鄉村性構成威脅.因此,在都市區化空間內,旅游城鎮化和鄉村性維護成為一對特殊矛盾,需要在鄉村旅游高質量發展實踐中予以妥善解決.
“旅游城市化(tourism urbanization)”最早由澳大利亞學者Mullins于1991年提出,意指建立在旅游消費基礎上的、不同于以往以工業引導為主的新型城市化模式,在城市空間、城市設計、社會結構、消費模式、政策調控等方面都有獨自特征[38].2000年以來,國內旅游學者結合中國實踐對旅游城市化問題開展了持續研究,概括起來觀點主要有三:1) 旅游城市化是旅游活動作用于區域發展的一種綜合性現象,包括三方面的含義:一是既有城市通過旅游發展進一步推動城市化,在某種程度上,旅游城市化與城市旅游化意義接近[39-42];二是旅游景區景點的人工化、城鎮化傾向[43];三是旅游主導下的鄉村就地城鎮化[44-46].2) 在城市發展視域中,旅游城市化乃至城市旅游化幾近受到全面肯定;在鄉村發展視域中,旅游城市化帶動了鄉村生產結構、職業結構、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的進步,但可能引發環境質量下降、鄉村文化受損、土地利用錯位和“公地悲劇”問題.3) 在中國新型城鎮化背景下,大力發展鄉村旅游,科學引導鄉村地域城鎮化,是鄉村經濟社會發展的重大現實需求,鄉村旅游與新型城鎮化耦合研究應當不斷深化[47-48].
都市區化的本質屬性決定了在其范圍內,能夠最大程度地包容鄉村旅游城鎮化,包括某些鄉村以游樂、度假主體功能區的形式直接轉入城市體系.不消說,都市區化在整體上意味著鄉村的收縮和鄉村性的式微,但并不意味著鄉村的消亡.恰恰相反,某些旅游發展比較優勢顯著的鄉村,可以借助旅游形式,建構鄉村性保護與旅游城市化兼顧的新方式、新平衡.資本涌入盡管會威脅鄉村的歷史基礎,但更要認識到,鄉村是包括物質、社會、文化等多重空間所建構的地域空間[49-50],制度、慣習、觀念等往往比資本、權力的影響更為深遠和強烈[51],延續年久的鄉土文明深入人心,社會大眾對于鄉村環境的依戀,以及政府對于城鄉空間正義的追求,都會推動旅游特色濃郁的鄉村在現代化轉型中得以保留和復興.換言之,包容鄉村性的旅游城鎮化,既符合市場需求邏輯,也符合政府規劃邏輯,且并不違背資本生產邏輯,何以不可?留待討論的問題應當是更靠近實踐層面的如何去做的方法.
基于上述分析討論,本文的主題就從一般意義上的鄉村旅游發展升遷至旅游鄉村建設——顯然,貫徹專業化分工理念,選擇培植以旅游業為主導支柱產業的鄉村,并促使其實現健康持續發展,是中國式都市區化中鄉村旅游高質量發展的核心任務.
基于鄉村力量和城市力量兩個維度的組合分析,可以把鄉村旅游粗分為四大類(圖5).其中,類型Ⅰ屬于在農業基底上疊加鄉村旅游功能的方式,類型Ⅳ實質上進入了城市規劃建設體系,均逸出本文討論的范疇.類型Ⅱ中的部分鄉村可轉升為旅游鄉村,進一步細分出鄉村遺產依賴型和景區毗鄰依托型兩種,前者指鄉村擁有稀缺性文化遺產,能夠圍繞遺產保護與旅游利用來實現可持續生計;后者指毗鄰重要景區且具有與景區聯動發展條件的鄉村,選擇以旅游為主導產業.類型Ⅲ可細分出市場化投資型和小城鎮規劃型兩種,前者指市場主體(包含內外多種類型)選擇某些具有綜合優勢的鄉村,開發旅游并主導鄉村的長期發展;后者指在政府規劃引導下,以旅游城鎮化(如旅游特色小鎮、田園綜合體)為目的的鄉村群或鄉鎮,必然要經歷并最終超越旅游鄉村的發展階段.

圖5 基于城鄉力量雙維度組合分析的 都市區鄉村旅游分類Fig.5 Classification of rural tourism in metropolitanization based on combination analysis of urban-rural power
綜合考慮村民理性、政府理性和資本增值邏輯,應用包容發展理論和新制度經濟理論,可以對上述適宜建設旅游鄉村的四種具體類型做進一步的分析.
遺產依賴型旅游鄉村的建設,關鍵在于形成三個“可接受的改變”:一是遺產保護主體與遺產旅游利用主體之間可接受的關系調整,二是村民生活方式的可接受性改變,三是可接受的村民增收(一般通過與臨近鄉村的比較而形成).政策扶持的要點包括:政府承擔遺產評定與保護、鄉村環境改造、旅游基礎設施開發等責任,必要時給予鄉村稅費減免、財政轉移支付等及支持.這類旅游鄉村發展績效的動態監測與評價,重點在于遺產保護效果和村民收入增長水平兩個方面.
景區毗鄰依托型旅游鄉村的建設,關鍵在于發揮政府統籌功能,科學設計與合理實施景區-鄉村社區捆綁發展計劃.政策扶持重在增加景-村協同制度有效供給和給予鄉村社區足夠的旅游人才、技術支持.景-村旅游一體化發展水平始終是這類旅游鄉村發展績效動態監測與評價的核心指標.
對于市場化投資型旅游鄉村,發展的要害在于鄉村旅游資源的資產化評估,以及村民、村集體和投資商多主體合作契約的制定與執行.政策扶持要點在于鄉村集體組織建設、旅游市場秩序維護和旅游危機管理.動態監測與評價的重點是旅游經營組織的效益水平和利益相關者行動的一致性.
以“田園綜合體”“特色旅游小鎮”為典型代表的旅游鄉村(鎮)建設,體現著優化城鎮體系的政府意志,政府力量占有支配地位,發展的關鍵點在于規劃及其實施的科學性,包括合理選址、產城合一設計、適度超前的基礎設施配套和鄉村社區再造等.這類旅游鄉村(鎮)是一種過渡性地域類型,具有農業快速商業化、交通系統擴張、由農業向旅游服務以及相關活動轉移的就業結構等特征,發展的要點在于農業產業鏈的延伸和以旅游業為代表的非農產業的集約化發展,因此,鄉村的規模生產和范圍生產效益水平、社會資本進入的增量水平和村民的滿意度水平,是對其動態監測和評價的重點指標.
最后需要指出,中國式都市區化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其中的鄉村旅游發展,具有總量上的增長性和分布上的擴展性,但質量提升更具意義.對于旅游鄉村的選擇建設而言,不在多而在精,品質化是唯一的生命線.上述討論強調中觀理論視野,無論類型劃分還是類型特征概括,難免有抽象性和局限性.深入的探究有待深入的實踐,因為理論是灰色的,而實踐之樹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