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笑著的照片

袁孟梁

紀委案件審查員林中天突發腦出血，永遠告別了他工作多年的崗位。紀委劉書記趕到林中天家里，看望了他的家人，最后問：“你們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只要不違反原則，組織上盡力辦到。”

林中天的父母搖搖頭，林中天的妻子也搖搖頭。最后林中天十歲的女兒指著墻上林中天的遺像哭叫道：“我不要這張照片里的爸爸，我要笑著的爸爸，我要看爸爸的笑，哇——”

劉書記看著墻上林中天的遺像，遺像上，林中天緊繃著臉，非常嚴肅，這是一張典型的紀委人的臉。

在紀委，作為案件審查員的林中天，一天到晚面對的都是那些狡猾的犯罪嫌疑人，他不嚴肅行嗎？林中天的妻子哽咽著告訴劉書記，林中天常常一個星期也難得回家一次，有一次他回家時，臉上仍然帶著那副嚴肅的表情，把女兒都嚇哭了。

從此，每次回家，林中天都預先調整好自己臉上的表情，走進家門時，滿臉都是春風一般的笑容，女兒總是膩在他身邊，不肯走開。可他每次都是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匆匆抱一下女兒后就躺倒大睡。

劉書記心中酸楚難當，他叫過辦公室主任許谷峰，讓他馬上撤下墻上的遺像，換上林中天愉快笑著的照片。許谷峰問林中天的妻子，家里有沒有林中天笑著的照片，得到的回答卻是，林中天待在家中的時間實在太少，家人都沒有為他拍過照。

許谷峰轉頭問身邊的同事，同事們一個個都搖頭。許谷峰趕回紀委，翻出林中天的證件照、會議照，逐一查看，照片上的林中天，張張都表情嚴肅，竟然沒有一張是在笑的。

許谷峰沒辦法，只好發動同事一起打聽。沒想到不久后，還真得到一個消息，一個同事的兒子有一位同學，他的手機里，存有一張林中天笑著的照片。許谷峰大喜，立刻和那位學生取得了聯系。

那位學生名叫李曉飛，剛剛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他答應許谷峰，可以把手機里的照片發過來。

不一會兒，李曉飛就把照片發到了許谷峰的手機上。照片上，林中天滿臉都是燦爛的笑容，可以看得出，這是發自內心的笑。他問李曉飛這張照片是怎么來的，李曉飛卻沒回答。

有了這張照片，事情就好辦了。許谷峰把照片放大，送到林中天家里。

三天后，在林中天家中設的靈堂前舉行告別會。劉書記發表了一篇簡短而悲痛的悼詞，會場陷入一片悲傷之中。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對許谷峰說：“我是提供照片的李曉飛，我想說兩句話。”

許谷峰一怔，“你想說什么？”

李曉飛指著那張遺照，說道：“你們知道林中天為什么笑得這么開心嗎？”

頓時無數目光齊刷刷地看著那張照片，大家看慣了林中天嚴肅認真的表情，但現在大家也都看得出來，照片上林中天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快樂和滿足。他碰到了什么事笑得這么高興呢？

李曉飛繼續說：“這張照片只是我拍的照片的一部分，現在我給大家看看完整的照片。”說著，他展開手中的一卷紙。在這張完整的照片上，林中天燦爛地笑著，他的前面是一個男人的背影，正把手中的一個鼓鼓的信封塞給他。

剎那間，現場一片安靜。照片上的場景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許多紀委人員都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他們都毫不例外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可看林中天笑得這么開心，一點都看不出拒絕的樣子，難道，一向視貪污受賄為仇敵的林中天，背地里真的會這樣做嗎？

許谷峰心里仿佛被扔了一個炸彈，無比震驚，他一把搶過那張照片，對李曉飛說：“單憑一張照片，根本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李曉飛指著照片上的男人背影，說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他是我的父親。”說著，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爸，您過來一下。快到了？好。”他抬頭對許谷峰說：“我爸馬上就到了，他會告訴你事實的。”

過了一會兒，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走了進來，他抬頭看到靈堂上的遺照，頓時大吃一驚，說道：“啊，林同志走了？”

李曉飛拉著他走到許谷峰面前，說：“這就是我爸李華海。”李華海？許谷峰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再細細一打量，認出李華海幾年前曾任鄉長，因貪污受賄而被紀委調查，后來被判了刑，而主辦他案子的正是林中天。

許谷峰滿腦子疑問，難道李華海懷恨在心，借著這個機會污蔑林中天？他把完整的照片豎在李華海面前，厲聲問道：“李華海，你看看這張照片，是不是真的？”

李華海一看照片，驚訝地問：“這照片哪來的？”

“爸，是我偷拍的。”他身后的李曉飛說。

李華海瞪了兒子一眼，回過頭對許谷峰說：“是真的。”

許谷峰問：“信封里裝的是什么？”

“錢。”李華海答道。

這句話一出，整個會場沸騰了。李曉飛大聲說道：“看看吧，這就是真實的林中天，表面上清正廉潔，背地里卻收受賄賂，貪得無厭。”

“你說什么？”李華海猛地回過頭，盯著李曉飛，“你再說一遍！”李曉飛看到父親嚇人的目光，囁嚅著說道：“難道不是嗎？您不是把錢送給他了嗎？”李華海突然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怒罵道：“原來全是你在搗鬼，告訴你，誰敢說林同志不好，我和他拼命！”

李華海一把從許谷峰手中搶過照片，高高舉起，說道：“是的，我把錢給了林同志，但是，這錢，本來就是他的，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啊！”

李華海在鄉長任上由于貪污受賄被紀委立案調查，負責調查的就是林中天。

在審訊期間，林中天勸李華海老實交代問題，積極退還贓款，以減輕他的罪責。在他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李華海一一照辦。為了退還全部贓款，他賣了房子，又借了不少錢，而此時，他的妻子離他而去，除了兒子，他已經一無所有。最終，他被判了五年。服刑前，他要求見林中天，托他照顧自己讀初二的兒子李曉飛。五年里，林中天沒有食言，年年把李曉飛的學費和生活費提前支付給學校。為了讓李曉飛能安心讀書，這一切他都瞞著李曉飛。李華海感激萬分，出獄后湊足了錢，把林中天請到家里，把錢還給了他。

說到這里，李華海動情地說：“那些錢是這五年里林同志為我兒子讀書所花的費用，一共九萬元，我多放了一萬元，想表示我的一點感激之情，但他一分都沒多要，把這一萬元退還給了我。他說這是黨員和紀委工作人員的基本原則。正好當時我兒子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林同志聽到這個消息，馬上笑了，笑得非常開心，就像他自己的兒女考上了大學一樣。但沒想到，這個瞬間被我兒子偷拍了下來，更沒想到，他竟然還來這里抹黑林同志！兔崽子，過來，給你林叔叔跪下！”

原來是這么回事。會場上，無數崇敬的目光齊刷刷地望著照片上正開心笑著的林中天。

李曉飛已經淚流滿面，他撲通跪倒在地，泣不成聲：“林叔叔，我以為是您把我父親關進監獄的，所以一直恨您。我問過學校的老師，是誰每年把我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交了，他們說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想不到，一直關心我的人是您，林叔叔，我錯了……”